22 好好,陪你陪你

好好,陪你陪你

倆人走了兩個多鐘頭,得一頭熱汗,伊夜拿草帽在手做扇,剛扇了兩抹風在臉上,風熱,太陽還燒着他頭皮,立馬又将草帽蓋上。

伊夜張了張嘴,沈阆看見,想該是渴了,要拿水,哪知伊夜說:“我們玩兒游戲吧。”

沈阆從包裏拿水的手一頓:“啊?”

“剪刀石頭布,誰贏誰走,玩兒過吧?”

沈阆背包背回身上。

伊夜又問:“一二三木頭人,輸了的人懲罰背乘法表,玩兒過吧?”

沈阆不言,拿出來的水大口在喝,水流一股在嘴角,手臂一擦,順走了快要流到眼角的汗珠。

“鬥蛐蛐兒,一人抓一只,放一小盒子裏鬥,輸的彈腦瓜崩,玩兒過吧。”

沈阆沒有玩兒過鬥蛐蛐兒,不過,抓過蚱蜢和蟬,然後,烤來吃。

“木馬摩天輪,一個躬身一個跳過去,跨不過算輸,玩兒過的吧?”

沈阆想:以你的身高和腿長,這個游戲必輸的吧。

“哎,”伊夜以為沈阆的沉默是都沒玩兒過原因所致,帶着點同情說,“捉迷藏,總玩兒過吧?”

沈阆水瓶離了手,在空中旋轉一周,手掌一接,手腕一沉,一層光溜過瓶身。

“剪刀石頭布,誰贏誰走,開始吧。”

遠處一片菜田,恹恹的,三個小娃舉着抓蚱蜢或者蝴蝶的網兜跑在中間,菜田道旁,繡着幾朵野花,孩子腳重,踩着幾朵。

伊夜沈阆聲音不恹,清脆。

“剪刀,石頭,布!”

伊夜往前走了一步,回頭,大地被跳躍的太陽曬得發抖,在熱浪裏繼續出拳。

沈阆出了布,往前走,又同伊夜肩并肩。

一步,兩步,倆人始終站在一條線上,享着熱浪,汗如豆如珠,額頭有,臉頰有,脖子有,手臂有,就差什麽機緣,讓所有的汗珠成絲,成線,成河。

伊夜出了布,沈阆也出了布。

沈阆說:“都五回了,這麽走下去,走到猴年馬月去?”

伊夜笑笑,手掌張開放他面前,柔了手腕和手指。

“你看,有風。”

沈阆感受不到他說的風。

伊夜從自己褲腿扯出一絲線,扯了半天,一米多的細線繞在手指間,絲線被風撩動,非常細微。

“如果要觀風的形狀,這就是一種方法。”

“波浪…”

沈阆想:還需要這麽去看嗎,風無處不在,撩動的何止一絲細線?

“我跟你說哦,”伊夜解釋,“線不夠長,不然你看見的風的形狀,就不只是波浪。”

“那還能是什麽?

“是時間。”

“啊?”

不得了,時間還能有形狀了。

“時間就是,從線這頭,走到那頭。”

“……”

“時間就是,無數跟線,随風走,會平行,會交叉。”

“哦…”

“時間就是,你去看看得見,不去看就看不見的東西。”

“飄渺…”

“時間就是,在某一個瞬間,我遇見了你,你遇見了我。”

哎…

沈阆望向道路的盡頭,其實沒有盡頭,要是按照他那樣形容,時間還能是,望不到頭的東西。

這個家夥,對于找他媽媽,到底急不急的。

游戲只是打了個結,接着往下走。

“剪刀,石頭,布!”

只是…

十分鐘沒有,伊夜發現,沈阆離他越來越遠了,有了些緊張,後方是坡道,過了坡道最高點,沈阆可就消失在他的視野裏,接連出了幾次石頭去應對他的布,故意将沈阆拉近。

沈阆知他故意,反故意去輸,對他的躊躇、遲疑、緊張,有了好奇。

玩兒游戲,不想贏?

就在伊夜跨過坡道最高點的那一秒,屁颠跑到沈阆旁邊,挽了他的花臂,搖着說:

“哎呀哎呀,游戲不是這麽玩兒的,我們沈阆怎麽老輸呢,有輸有贏才叫游戲,是不是故意的?這個游戲不好玩,玩兒到最後,人都不見了,換一個換一個。”

菜地捉蟲的小娃比他們走得遠,早在前頭的一塊菜地裏抓了半天的蚱蟲。

喜叫:“抓着了抓着了!”

另倆娃圍過去瞧,一個對于自己所抓的蛐蛐兒大小不滿,一個是還沒能抓着,羨慕地抿着嘴。

拖拉機裝載着一車瓜果經過,嘟嘟嘟地,車輪揚起浪般的灰塵,排煙孔排出的濃煙,遮了些許熱浪,仿佛有了一霎那的陰涼,煙往上走,煙就是雲,雲就是煙。

沈阆直說:“玩兒木頭人,兩個人是沒辦法玩的。”

“我做兩個稻草人。”

“……”

“那我叫那三個小娃娃一起來玩。”

“伊夜,”沈阆問了,“玩一個游戲需要的時間,至少一個小時起步,你知道的吧。”

伊夜沒說話,只瞧着沈阆,臉上除了期待,就是不想被拒絕的防備。

“這麽熱的天,适合玩兒木頭人嗎?”

“那…玩兒捉迷藏,捉迷藏兩個人也能玩,你找我我找你,也不費時間。”

沈阆去看周圍,廣闊,什麽都盡收眼底,笑了:“藏哪兒?”

伊夜順他的視線去望,尴尬。

田野菜地,幾池魚塘,些許大樹…

總不能藏人農家的屋子裏吧。

“那…木馬摩天輪?”

伊夜那眼睛裏,裝着太多讓人疼讓人憐的韻調了。

“哎…”沈阆嘆口氣,“別說我不依你,”往前走一步,手掌撐膝,躬身,“你試試看,看你能跳得過去嗎?”

別忘了,我倆背着包,我躬身增加高度,你跳增加負重,大熱天,人的力氣還會減弱…

這些話沈阆沒說,不想傷害他眼裏那些星星點點。

伊夜高興,往後退了一段距離,一個助跑,一點跳躍,猛撲過去,胸抵着包,腳離地幾公分,手抱緊了沈阆的臂膀,嘴裏發出“嘿嘿”兩聲。

他把自己作獸,大獸吞小獸,卻不知自己像一陣風,一片葉,落到了沈阆身上。

沈阆身沒動,轉頭:“怎麽樣,跳不過吧?”

“我們沈阆,”伊夜悠着聲調,“上當了喲——”

“上當?”

“這個游戲才不是什麽跳木馬,摩天輪,是挂猴子。”

“啊?”

這什麽游戲,從來就沒聽過。

“就是說,你把背那麽毫無防備地露出來,猴子看見了,就會撲過去,找好舒服的姿勢挂好,你就再也甩不掉了——”

沈阆不吐槽他把自己比成猴子這點,握了他的手肘,掰開,身體站直了,轉了個圈,發現當真甩不掉他。

前後試了好幾次,也怪他不忍心太使力,伊夜不止甩不掉,還拿嘴呼他脖子。

一呼…

“呃——”

奇怪聲音又響,終究使了力,将人甩穩在地上,捂了自己脖子,忍住全身的顫栗。

“你這人真的是有毛病!”

伊夜站好,先是笑他的發聲,再是笑他現在的神情,好像達到了目的,非常之滿足。

“你…”沈阆察覺,“你玩游戲,是為了耍我呢!”

“沒…沒有,”伊夜見他急了,道歉貌,“是臨時起意,不是故意的。”

沈阆轉身就走,發現向着的是柳城,遲疑一秒,調轉了方向。

菜田的小娃又拿起網兜往更遠的地方去,小小身影漸遠,就像路上的車輛,來了又走,每次蕩起點塵土,不少挂在行人汗滴上頭。

大熱天出行,真不是個好選擇。

沈阆喝完瓶子裏剩下的水,擦了汗,擡頭去看天上挂的那團火,轉頭去看站立不動的伊夜,晃了眼手上的水瓶,關心他渴不渴與被一時被戲耍的心有着沖突,邁腳往前,不打算為他停留。

伊夜跟上去,在他旁邊急走,張嘴要說話,也是一份遲疑。

靜默走着十來分鐘。

“沈阆生氣了?”

沈阆沒回他話,實在想沖個澡。

“沈阆生氣了。”

這不是問句,伊夜瞧着自己交替的腳尖,在思量。

沈阆反問他:“雖然已經知道你媽媽在那裏等着你,但你也太不急了,感覺你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找你媽媽…”

“電影,”伊夜心虛,連忙打斷他的猜測:“菊次郎的夏天,你看過吧。”

“?你想說什麽?”

“菊次郎帶着正男去找他媽媽,結果發現他媽媽有了一個新的家。”

沈阆腳步停了,站定,去看伊夜低着頭,草帽擋了他整個臉,讀不到他的表情,卻能從氣息裏聽出些端倪。

“你是怕…”

“可是因為過程太美好,”伊夜擡頭,草帽投下的陰影不見了,滿臉的盈盈笑意,“那就都不重要了。”

沈阆想說,別人的媽媽不一定是你的媽媽,哪知伊夜又說:

“要是我的媽媽也那樣,你也能送我個天使的鈴铛給我,然後安慰我說,搖一搖媽媽就會來找我嗎?”

沈阆沒有那種安慰人的方式,如果現實擺在那裏,早知道早解脫,就像他的媽媽。

如果有人早告訴他他媽媽不在了,也就沒了念想。

模淩兩可,抱着不确定的期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提醒自己,所努力的可能都是徒勞,所期盼的可能都是虛妄,很難受的。

他沒看過那部電影,只問:“過程,有多美好?他們也一路玩着游戲走過去的?”

“過去的時候不是一路玩過去,是看到正男的媽媽笑着送他的老公和女兒出門後,正男很難過,菊次郎陪正男玩了幾天的游戲。在河邊,遇見了一對機車好朋友,一個開着車旅行的大哥哥,然後一起玩了很多游戲。”

想着最壞的結果,然後将傷害減小,減緩,是嗎…

沈阆不知哪來的恻隐之心,剛才的氣早沒了,理了理伊夜草帽的邊沿。

“他們都玩了什麽游戲?也有木頭人,也有捉迷藏?你剛剛說他們好像有五個人玩,我們兩個,能玩嗎?”

“這不重要,”伊夜眼裏發着光,急切往前挪動半步,“重要的是,你願意陪我玩這件事,不,是你願意陪着我這件事,你說,你說。”

“好好…陪你,”沈阆語氣加重,也不知是寵是同情還是無計可施,總之,“陪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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