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荷葉輕狂,孤鴻遍地

荷葉輕狂,孤鴻遍地

伊夜大口喝着瓶裝水,暑氣在散,揣背包裏的水卻被熱空氣暖熱了。

咕嘟咕嘟,明晰的鎖骨,一高一低。

沈阆好奇去看這些骨骼,心下好奇:那麽好吃的一張嘴,喂食的又多,怎麽還那麽瘦。

晃眼間去看自己的腳踝,和伊夜差不了多少,都屬于瘦弱那一挂,也就不問這問題了,大口喝水。

補完水,都去看稻田最遠處落了一半的太陽,昏昏沉沉的,四處升起的不是晨霧,是炊煙。

伊夜說:“沒有雲朵的時候,落日都不好看了。”

沈阆笑笑說:“還行吧,至少把稻田照得沒那麽單一。”

伊夜去看沈阆的眼睛,裏頭裝着一碧稻禾,比起那讓人輕飄飄的感受,更使他覺得,是落到團團多彩的絨毛線球裏,是那樣的愉快和溫暖。

倆人坐路邊梯坎遙望,鄉野的炊煙裏,太陽落完了。

沈阆望了眼前邊的村落:“得四處問問,有沒有人願意讓我倆借住。”

“啊?”伊夜沒預料到這個提議,“我們不該找棵大樹,點一堆火,然後就着樹根睡覺嗎?”

“啊?”沈阆的始料未及比他大,“睡地上?多少蟲啊,夏天蚊子有多少你不知道?睡你那碉堡裏都盯得滿頭包,野外?小說電影看多了吧,走累了哪兒都能睡,一個火堆解決一切問題,坐火堆一起吃肉一起喝酒,一起闖江湖呢…”

真是一頓吐槽啊…

伊夜本來想展示自己的露營套餐,手剛把背包拉鏈拉開,裏頭有薄毯,有打火機,有驅蚊水,有望遠鏡,還有一包小浣熊幹脆面,還有一小瓶度數低的米酒…

這…

還真的是小說看來的了?

沈阆吐槽還在:“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個好心人收留我們過夜,洗個澡,吃頓熱呼呼的晚飯,睡個安穩的好覺,明天才能繼續靠步行往前走,如果真的睡野外,不然以你這小身子骨,明天你走不了幾公裏你就得癱倒。”

伊夜此時有個小小的疑惑,他懷疑沈阆存着點對他的怨氣,可能。

“再說,你以為燒火堆用的木頭很好找嗎?”

伊夜把背包拉鏈拉好,抱緊在懷,聽着,笑着,不說話。

“野外沒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有什麽動物,田間地頭呢,一晚上的火光,農民伯伯瞧見,不得跑來攆你?”

“……”

“莊稼地,最怕就是火苗,一燒一大片。”

“……”

伊夜快把頭埋近背包,不過頭執拗地偏着,扭着,瞅着那張看不夠的嘴巴。

見沈阆不再說了,提醒他:“可能還有野豬。”

“嗯?”

“還有吃人的野狗,拿石頭趕不走,得拿炮仗。”

沈阆見他嘴角的彎度,知他笑話自己,按他一頭:“你當我跟你開玩笑的嗎!”

伊夜躲他手掌,一個轱辘站起,拍拍屁股粘上的灰塵,見沈阆起身要來追,跑了。

邊跑邊說:“沈阆要是穿着我給你補的短褲,野豬可能不會頂過去,反而嗅嗅,哼唧說:這是誰家仔?跟我家的長得那麽像!”

“?!”

伊夜已經被追上,脖子被肘鎖住,還在笑,笑聲不是人聲,不知哪裏學來的豬笑。

“學得還挺像,“沈阆樂了,“到底誰是豬。”

“我是,我是…”

沈阆松了手,同伊夜又走在大道上,打算挨家問問看,有沒有好心人願意給他們提供一個床,一頓熱飯。

結果,連問十幾家,都沒他們想見的好心人。

要麽吃着飯笑笑說家裏沒多餘的床啦;要麽拿眼去懷疑他們半天招手拒絕的;要麽話多問他們哪兒來哪兒去,爸爸媽媽在哪兒趕緊回家;要麽話不多說關門拒絕。

沈阆貌似遭受了不小的打擊,他開始懷疑他對田上壩的居民有的那個美好回憶。

“小時候,我爺爺去前頭倪家溝收魚貨,帶着我,去的時候小貨車熄火,就在田上壩,村裏一大叔免費給修車,還有阿婆請吃飯,車修好,天晚了,收留我們住一晚。”

沈阆回味了半響…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陣陣熱情跟笑聲,回來的時候,我爺爺感謝他們,請他們喝酒,他們請我們吃肉…”

伊夜想,老爺爺帶着小孫子,是安全的組合。還有,沈爺爺經常收魚貨送貨,這周邊認識人也太正常不過了。

小時候的記憶,多是氛圍,記得氛圍不記得為什麽會有這種氛圍,而且…

他晃了眼沈阆的花臂,常人也許都愛做着裁判,紋花臂的,不是混混就是即将成為混混的人,即使不是混混,也是不安分的。

伊夜想:我的露營套裝應該用得上哦…

沈阆堅持不懈,接着挨家問。

理由找了千千萬,就是不知道裝可憐,伊夜站在一旁只等,半點忙也不幫,他以往裝可憐裝得真,還不重樣。

沈阆從村頭堅持到村尾,還好這村不大,只是路邊的一小村莊。

伊夜本來以為沈阆該放棄了,結果沈阆帶着他下了村莊的坡道,把希望寄托在零星散在村莊周圍的幾戶人家。

他們披着夏季早已高高升起的月光,去敲門。

第三家,住在一片藕塘旁邊,是養藕人。

養藕人在他自建的小房門前壩上,喝酒,見他們來,聽說他們要走着去蓉城,原因是找親戚,慷慨給他們提供了睡覺的地方,柴房。

柴房有草堆,挨着廚房,半封閉,能觀月亮,能看那茫茫一片開滿荷花的池塘,能聞到風蕩荷葉的時候,漾起的清香。

養藕人的老婆出門來,撩開擋蚊竹簾,端一瓷碗,裏頭裝着煮好的土豆和四季豆。

她在裏屋聽見了養藕人問他們的話,笑很腼腆,只說:“餓吧,吃吧。”

養藕人抽着旱煙,往鞋上去叩:“拿點西瓜。”

女人進屋,拿來幾牙西瓜,再次進屋之前,碰了沈阆的頭發,摸了伊夜的臉,如蜻蜓點水那麽輕,眼裏卻有什麽沉重的東西打着轉。

伊夜讀懂了女人眼裏的內容,他想的是,該是想自己娃了。

沈阆去看哪裏有水,他想洗個澡。

伊夜咬着水煮的土豆,吃着吃着的,去看腳邊氤氲着的蚊香,去看挂在枝頭的月亮,去看大片靜谧的荷葉,去看開了的未開的荷花,去看養藕人放在小桌上的酒瓶酒杯,一盤撒了白糖的花生,放白瓷盤裏的幾牙西瓜…

上下眼皮離離合合,朦朦胧胧地,聽到了蟲鳴,蛙叫…

明明吃的是土豆,卻咬到一片臘肉…

“好美…好吃…”

這句話他以為他說出口了,其實是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睡在養藕人拉來給他坐的竹椅上,偏着頭,散着腳,懶着身體。

沈阆沖完冷水澡過來,瞧見的就是這麽一幕。

伊夜如同丁點大的小娃娃,點着沉重的頭,嘴還在嚼食物,掀開眼皮又咬兩口食物。

伊夜十五歲,可能是表面現象,沈阆笑着想。

養藕人也笑笑,吃口酒,問沈阆:“你倆個這是離家出走吧,哥哥帶到弟弟,在家裏受委屈了。”

沈阆說了實話,他陪伊夜去找他媽媽。

養藕人沉了沉眼,臉上皺紋似溝壑,睫毛卻出奇的長,遮着眼裏頭的哀傷。

好幾分鐘沉默之後,才說他孩子一年前離家出走,再沒回來過。

沈阆晃了眼裏屋,竹簾背後影影綽綽的女人身影,她多看向的,是吃吃困困的伊夜。

他望向離自己最近的那片荷葉,已經卷了邊,心思有所問。

離家後就回不來的故事,有那麽多嗎?

媽媽不見了,爸爸走了。

再想想,他還聽他爺爺說過,他的太爺爺,當年背着家裏的金條出走,也再沒有回家來。

一定是出了事,大家都這麽想。

也會安慰自己說,興許,過兩年會回來呢,興許是什麽絆住了他們的腳步,興許…

沈阆沒有問養藕人,他的孩子是為什麽走的,只是去看荷葉。

夜色深疏,心思似那滿塘荷葉,蕩漾不定。

此時,身後竹簾動了動,女人不在竹簾後了。

沈阆起身,來到伊夜身旁,拍他的肩膀:“伊夜?”

見人沒有反應,沈阆又拍了他的臉。

伊夜半醒,被湊過來的沈阆的眼睛朦胧着,笑出牙齒,缺牙在夜裏,并不那麽明顯。

沈阆背着伊夜往柴房走,嘀咕說:“就你這身子骨,靠步行去蓉城?心比天大,全是個人的幻想。”

将人丢草堆裏,整理出倆似枕頭的草垛,把伊夜的頭安置在上頭,手裏的土豆拿了來:“得刷牙呀伊夜。”

伊夜已經翻身找好舒服的位置睡穩,睡踏實了。

“哎…”

沈阆坐草堆,去看不遠處的驢,它也睡柴房,不,柴房本來就是它的窩,他倆可是外來者。

他把伊夜剩下的土豆給驢吃,之後手握手箍在腿前,去看院子裏那個繼續喝酒的養藕人,他被月光籠罩着,散着他該有的悵惘。

養藕人朝着的,不是那大片的荷塘,是來家的路口。

他帶着伊夜走過來的時候,遠遠就瞧見養藕人從他的竹椅上快速站起,腳往前邁了一步,待他倆走進了,又坐會竹椅,聽他們說要借住,眼擡得艱難,掃他們臉,足足一分鐘。

沈阆此時才察覺,養藕人站起到坐回去的過程,是驚喜和失落兩種情緒的快速轉換。

就像他每天傍晚站在家門口那條小巷,望着的是來家的路,晚了,去陽臺打望,帶着某種低概率的期望。

希望有個人出現,并朝着自己走來,走來的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種心情,就是坐回竹椅的那種力度。

非常的快,且理所當然。

他問根本無法回答他的伊夜。

“要是找到了媽媽,伊夜會怎麽做呢?是一時找不到話好講,還是上前給一個大大的擁抱,說我想你了,還是責怪她,明明活着,為什麽走了那麽久也不給個消息?”

沈阆枕着右手臂躺下後,想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回家那一天可能會說的話。

實在像在沙漠行走,不管怎麽遠望,找不到一片綠洲。

而想象裏的一灣水塘邊,一只鴻雁飛遠後,再找不着家了。

他睡得不沉,夜裏聽見怪響,揉了揉眼。

伊夜身後多了一個人,他不太信這是不是自己做的夢,強撐了精神再次去确認…

是門簾後的女人,抱緊了伊夜,手掌在伊夜的背上緊攀,衣服被她揉出了雜亂渴求的紋路。

沈阆張了張嘴,想出聲,就見那女人眼裏的淚,奪着,搶着,出了眼眶,爬滿了臉,咬着嘴,怕哭聲打擾了誰。

就在女人的目光朝他望來的瞬間,沈阆閉了眼。

他聽見伊夜翻身的聲音,女人悄聲說了句:“媽媽就在這呀。”

是親臉頰的聲音…

是身體壓着幹草的聲音…

是伊夜懶懶的聲音…

“媽媽,是壞媽媽…”

“不不,媽媽不壞,媽媽疼你…”

“不…”語氣有了慌張,“你不是我媽媽。”

沈阆不得不睜開眼,卻被那女人的行為舉止吓了一跳。

手攀的已經不是伊夜的背,是肚子,往上揉開了衣服,臉貼緊了伊夜的臉頰,淚從她的臉,落到了伊夜的臉上。

伊夜眨着眼,掙紮着去推,去躲,怕傷她又不願自己被那麽對待。

就在沈阆起身要去阻止的那一秒,女人被沖進來的養藕人拖出了柴房,一聲音,就像一濃烈的閃電,打破了這悶熱的夜。

“你個瘋婆娘,娃兒離開這個家,都是因為你!滾進屋去,再出來我打斷你的腿!”

沈阆理好了伊夜的衣服,擁好他,緊張去看門外。

伊夜窩他懷裏,愣着神。

“伊夜?”沈阆拍他臉頰,“沒事吧。”

伊夜擡了擡眼,去看緊張他的沈阆,張嘴一笑:“沒事呀。”

沈阆心裏有了怪異的響動,是一種澎湃過來的,無法抑制的,捉摸不清的響動,因為懷裏的人,身上的冰冷和那蒼白色的笑臉極不相稱。

他很想說,用不着這樣去笑,好怪。

收拾了包,牽了伊夜的手:“走吧,去睡村口樹底下,那裏有塊木板,是村民白天乘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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