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碗笑湯
一碗笑湯
不可避免,兩個人一晚上沒有睡好,除了擾人的蚊蟲,還有露天的不安全感,一點點細碎的響動,沈阆都不得不緊張把伊夜看護好。
在他眼裏,這個家夥,總是招來禍端。
所以說為什麽人要建屋瓦四壁加一張舒服的床,還得有一扇隔絕危險的門,完全是因為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美好夙願不符合實際,充滿了不安定因素。
伊夜的驅蚊液,算不得有用,卻讓兩個人全身都是麝香薄荷味。
至少,不是聞着鄉村的動物糞便入睡,一人睡了那麽些時候。
沒睡着的伊夜會說:
“星星好亮。”
“夏天的晚上,就屬星星最好看。”
“晚上的風也涼爽,不熱不冷。”
“你聽,貓頭鷹在叫呀。”
沒睡着的沈阆會說:
“蚊子怎麽這麽多,打不完的。”
“明天還能走嗎,走不了我們搭車。”
“明天晚上一定去鎮上住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他們聽得吵嚷,勉強醒來,阿婆阿姨大爺阿叔圍觀着他們,笑倆小孩兒蜷縮得像蝸牛,像蠶寶寶,看着可憐,可惜不是自家寶。
倆人告別田上壩,村莊的晨霧還未散,上了路。
上路之前,在村頭一家賣面的小作坊吃面,今天趕集,賣面的大叔得挑面去鎮上賣,不僅賣自家做的挂面,還賣一碗鹽菜肉絲面。
他們坐在面擔前,折疊小桌上除了小鹽菜,還有辣椒和醋。
伊夜吃面,不忘跟沈阆啰嗦。
“吃面,就想到面粉,想到做面粉的麥粒,種麥子的麥地,澆麥地的水從上而下流淌的山,澆頭的牛肉所需要的放牧草場,還想到陽光,它使麥子顆粒飽滿,想到太陽,太陽是由星雲密集而燃燒發光,再想到不計其數的星辰、銀河和星雲。”
“呵,”沈阆吃着面,“吃一碗面都能暢想到宇宙,伊夜腦子裏到底裝了啥。”
伊夜說:“宇宙。”
沈阆一呆一笑,想搖晃搖晃他的腦袋,然後說,糟了,不穩定的宇宙,星球互撞,得撞出黑洞。
他沒那麽做,因為人來了好多,叫面煮面撈面,全是聲音。
“還有,”伊夜不管那些嘈雜,繼續說,“吃一盤白灼蝦,簡單,買來十幾只蝦,煮開一鍋水,燙熟蘸醋。一說到蝦,就想到大海,就想到漁船,就想到那陣鹹鹹的海風,就想到從海裏撈起蝦的那一瞬間,蝦不普通了,甜得更甜,鮮得更鮮…
“吃一條蒸魚,就會想到江河,扁舟,魚竿,竹簍,江上清風,山間明月,魚咬鈎,有了對抗的力量,魚出了江面,人勝了,天很廣,天比人大,魚比人小…”
沈阆手不得不伸過去了,不搖他腦袋,只捏他臉頰。
“知道了知道了,這面不好吃,你想讓面變得好吃些,就像吃不起肉拿着豆角,自我催眠說,這就是肉這就是肉…”再捏他下巴,“既然你覺得這種做法有用,那請問伊夜怎麽不吃自己碗裏的面?面都坨了。”
伊夜挑面,自笑:“沒有用吶,吃到嘴裏,面還是面,關鍵是,我的味覺,還能辨認出什麽面好吃什麽面不好吃。”
沈阆笑他不說話。
伊夜眼珠子轉了轉,雙手做捧往上一伸,又在沈阆面前一抓,往碗裏一丢,開始大口吃面。
沈阆疑惑:“這是幹嘛。”
“嘿嘿,”伊夜擦了嘴,“我捧一把清晨的朝露和夏日裏的輕風,抓一把沈阆的笑容,加進去,好吃多了。”
沈阆想:怪人一個。
他卻和這麽古怪的人走上幾天去找他的媽媽。
伊夜還古怪在,昨晚上吃着土豆邊吃邊睡,走在路上,也能打瞌睡。
他的嘴和腦袋是分開的,腿和腦袋,也是分開的。
沈阆甚至聽見了伊夜打呼嚕的聲音,是古怪的伊夜,還是給他帶來歡樂的伊夜,尤其是伊夜搖搖晃晃的身姿,是睡不是睡,走不是走,最後摔一跤。
沈阆笑一路,在他摔倒的時候,笑出有史以來最爽朗的笑容。
伊夜趴地上,“呸呸”吐掉剛剛入口的土塵,擡頭瞧見一張牽人魂魄的笑臉,也笑,解釋說:“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我哥哥以前也這麽笑過我,說我是個笨蛋。”
沈阆扶他起來,拍着他身上的灰,笑聲不止。
“伊夜不是笨蛋,只是貪心。要吃就吃,要睡就睡,要走就走,你得選一樣,想同時做好兩件事,哪能呢。”
“可我不想睡啊,身體偏要睡我有啥辦法?我還想,要是人不睡覺就好了,那多出多少時間來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就做不了夢了,”沈阆給他重新戴好草帽,“累一天,晚上做個美夢,多好,不睡覺,黑夜會變得很漫長。”
伊夜想了想問:“沈阆怕黑?”
沈阆不回話,只說:“走吧,摔一跤該清醒了,得在下午趕到溪水鎮。”
路過一大片玉米地。
伊夜說:“掰幾顆,烤來吃。”
沈阆為難:“不好吧,那是別人幸苦種的。”
伊夜卻說:“我們當壞人不當好人。”
“啥?”
“這樣就不累了。”
“又不是沒有吃的,你餓了,我這裏還有…”
“鄉村,藏不住生死呢。”
沈阆着實跟不上他的節奏,卻在他手指的方向,看見了一血淋淋的兔子。
原來是兔子,估計是車路過這裏不小心壓死的,随意丢玉米地裏。
“我有個同桌,”伊夜的聲音變得幽遠,“我們都叫他清鼻涕,因為他鼻子老挂兩條鼻涕,怎麽擦都擦不幹淨,對了,就像櫻桃小丸子裏的阿呆。他那時候老愛跟着我跑,我又愛到處探險。有一次,我們爬到一塊坡地,上頭種滿了紅薯,可每次去,都有個嬢嬢在那拔草施肥…
“我們想等嬢嬢走了好偷幾個紅薯烤來吃,可沒預估到,那個嬢嬢屬于日落才走的那種,幾天下來,嬢嬢感念我的毅力和執着,就送我們四個紅薯…”
沈阆聽來,又想笑了,不過伊夜的故事還沒停。
“後來我們隊伍變大了,足足七個,那個嬢嬢很無奈的,瞧了我們七個半天,瞧自己的紅薯地半天,給了我們一人一個紅薯,還說:人不能再多了啊,我這紅薯地也看得到,人再多可都不夠吃了。”
沈阆笑來了,站在那嬢嬢的立場,這一時的仁慈,招來多少讨吃的貓貓狗狗呢…
“不過,”伊夜語氣變了,“後來我們隊伍倒是沒壯大了,反而少了。”
“誰不愛吃紅薯了嗎?”
“吃紅薯的人死了。”
“?”
沈阆腳步停了停,又跟上伊夜不打算停下的步伐。
“是清鼻涕,”伊夜說,“有一天,我們吃完紅薯,打算回家,抄進路,跳過一條不寬的堰溝,水不深,但是湍急,流向一處小型發電廠,我們都跳過去了,就他沒跳過去…
“水把他沖到了大河裏,進大河之前,身體就像軟綿綿的布娃娃,從一高高的亂石瀑布摔進河裏。”
伊夜頓了頓,又說:“後來,我再沒有去過嬢嬢的紅薯地,在集市上偶爾看見,嬢嬢還問:小家夥,怎麽不帶你小夥伴來吃紅薯了?我都不敢說,小夥伴都怕呀,為什麽那天大家不乖乖走原路回家,要抄進路呢。我也不敢說:要不是我貪吃那紅薯,清鼻涕就不會死了…
“爸爸打了我一頓啊,說我敗家,我們六個人家,都賠了清鼻涕爸爸媽媽一些錢。我哥哥說,七個人,六個都跳過去了,就他沒跳過去,他也可以選擇不跳,為什麽怪你們身上。爸爸說,一個人跟着一個人跑,那個人也同意了,那這個人就對另一個人有了責任…”
沈阆分析前後因果,清鼻涕當時知不知道自己跳不過去?
是意外,還是自身體力?
如果知道自己可能跳不過去還跳,那就是傻。如果當時說一句,自己不行,難不成會被取笑嗎。
這種事情也多,小時候別人能做好的事你做不好,就會被嘲笑說無用,為了顯得自己有用,往往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外的事…
又想了想,責任…
伊夜的醉鬼爸爸,還能講出這種道理?
“我現在,對沈阆有責任。”
“啥?”
沈阆所想被打斷,還被打斷的莫名其妙。
“我跟着你跑了?”他問,“不是你跟着我跑嗎?”
伊夜頭一歪:“意思是,沈阆現在,對我有責任。”
“不對,應該說,是你讓我追着你跑。”
“那就是說…”
說話間,一輛面包車沖了來,帶起的風和塵土裏,側門“轟”地被推開,裏頭一雙眼睛,直接掠過沈阆,殺向伊夜。
伊夜已經逃往玉米地。
沈阆在車上那人下車追往玉米地的幾分鐘之內,也追了上去。
他很害怕,那…那是伊夜的哥哥,且渾身上下滾着怒氣。
伊夜鑽入玉米地,許多玉米葉被扒開,玉米穗撞着在頭頂打墜下來,玉米葉似小刀,打在手臂上,一打一痕跡,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着響,刺痛着皮膚。
人被綠色掩埋,雖然比在烈日底下涼爽,卻因為找不着路,人在裏頭,找不着方向。
可伊文找得到,他不同于伊夜,伊夜是沒方向地逃跑,而伊文的方向就是伊夜的方向,所以哪裏的玉米葉在晃動,伊夜就在哪裏。
伊夜意識到自己這麽跑根本逃不了,轉了個彎,快速停了,壓制自己的喘息,蹲下,扶了身旁顫動的綠葉,玉米葉保持靜止的同時,屏住呼吸,反去窺視伊文追來的蹤跡。
他不知道的是,伊文早就預判了他的位置,在他蹲守的方位等他。
伊夜額角的汗侵入了他不敢眨的眼眶,刺痛感傳來,不敢動。沈阆大聲喚他的聲音透過了玉米地,他也不敢回。
而伊文的大手,緩緩伸向了伊夜的頭。
沈阆迷失了方向,左右張望,心急導致走錯了方向,身後傳來伊夜的聲音:“哥哥,我會回家的,沒有逃…”
沈阆轉身就奔,往聲音的來處。
窸窸窣窣的葉聲和蟬鳴,刺耳,煩躁。
沈阆聽出來拳頭打在人身上的聲音,他大喊:“伊夜——?!”
伊夜沒機會回答他,嘴被按在泥土地裏,壓倒了十幾株玉米,嘴被捂了,唯一發出的“嗚嗚”聲都極小。
伊文把一張紙條對準了那雙欲哭的眼睛:“寫的什麽,念念。”
“……”
“啊…念不出來,”伊文嘴角扯了股狠笑,“我來幫你念,謝謝爸爸和哥哥那麽多年對我的養育和照顧,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有機會,一定報答。”
伊文又抓了他頭發,将他的臉往地裏去怼:“呵,這就是你的報答?留張紙?!幾十個字打發了?”
伊夜半邊嘴挨着地,能說話了,說不清楚:“哥哥讨厭我,爸爸讨厭我不是嗎,為什…”
拳頭又打向他另一半臉,沒有被泥土地摩擦的臉。
“我走了,”伊夜的衣領被揪起,他需要正面面對伊文的怒氣,“哥哥爸爸,不應該解脫了,開心了嗎,我是這個家的拖油瓶,該被扔掉,爸爸說過的。”
伊文單手鉗了他嘴,問他:“意思是,你逃走,是為了我好了?”
又是一拳頭,不留情面,幾乎打暈了伊夜。
憤怒并沒有停止。
沈阆穿梭在玉米林,就像穿過了一片令人窒息的蜘蛛網林,蜘蛛是黑暗和不幸的代表,他救不了伊夜的這份恐懼,就是蜘蛛林裏藏着的大蜘蛛。
當他跑到了目的地,喘着粗氣,滿身是汗,卻驚得一身寒,渾身僵直,無法動彈。
他左手拿着伊夜掉落的草帽,右手拿着一塊石頭,可以打暈人的石頭,瞧着的,卻是傷痕過半暈過去的伊夜。
他被緊緊抱在他哥哥懷裏,胸膛貼着胸膛,臉貼着臉,貼得沒有縫隙,手指間陷進伊夜的頭發,腰間的肉裏。
昨晚上,那個女人也是這麽抱着伊夜,不過女人在哭,伊夜的哥哥,只是魔怔着,痛苦着。
“你是我的,伊夜…是我的…去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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