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猝不及防,路有歸期

猝不及防,路有歸期

“那就是說,我讓你追着我跑,你答應了,你對我有責任,最後你追着我跑了,我萬般同意,那我就對你有責任了,對吧。也就是說,你對我有責任,我對你有責任,對吧。這也就是說,沒有特別的事發生的話,就一直在一起了,對吧。”

伊夜把他的話說完了,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往前邁開一大步,把臉歪在沈阆面前,卻發現沈阆視線望向的是遠方,即使他靠他那麽近,他的眼裏也裝不了他了。

又沒有了…沒有了…

伊夜想哭,使勁喊:“沈阆,沈阆。”

憂傷在前面沖他招手,他不想往前走了,步調放緩,田間地頭無限擴大着這片玉米地,湛着青色,沈阆如他所料,消失在那片青色裏,頭也不回。

喊不出聲了…

眼睛被太陽迷着了…

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聽見了鐵和鐵摩擦的聲音,丁零當啷,丁零當啷…

呼吸起來都是痛的呀,伊夜想着,完了,再沒有可以期望的東西了,幹脆不要呼吸了,沒人這麽死過。

鄉村藏不住生死,城裏就能藏住了嗎?

我得憋死我自己,然後告訴那些恨我的人,不在意我的人,我死了。

死了的意思就是,恨沒了,念想也沒了。

沒人能憋死自己,伊夜張大了眼,大口呼吸,盯着自家天花板,鐵鏈的聲音好近,就在耳邊,一摸,是冰冷的鐵環。

伊夜驚了,坐起身,低眼去看脖子上頭的冰冷,接口處是一把鎖,往後一摸,是冰冷的鐵鏈。

丁零當啷…

伊夜被鎖在了自家存放木材和螺絲釘以及切割木材的器具的地下室,鎖鏈連着的,是鐵櫃的雙把手,那裏也是一把鎖。

根據鐵鏈的長度,大概可以知道他的活動範圍,從鐵櫃為點,從這邊的牆壁走到那邊的牆壁。

這個區域裏,有個鐵桶,有一碗炒飯,一盆水,一張毛巾,一卷紙,一席棉,一張被,一個枕頭。

範圍以外,是堆起來的木材和器具,他即使伸長了手臂,也夠不着一點。

而這間房除了通風口,沒有窗戶,唯一的光線,是頭頂一個簡易的燈泡。

意思就是,他被關起來了,還是長時間的,還是被關在外人怎麽也不可能發現的地方。

而在這個簡易的監牢裏,除了脖子,其它都是自由的,他可以吃飯,可以把鐵桶當馬桶,可以睡覺…

伊夜試圖把鐵桶的把手拆下來當螺絲刀,他想的是,鎖開不了,衣櫃把手可以卸下來,可惜鐵桶把手早就被拆走了,他去看衣櫃把手,螺絲帽在櫃門後面,他得開一條手能伸得進去的縫。

他做不到。

伊夜思量,試圖拖拽整個衣櫃,拖到範圍之外,那裏太多工具,足以砍斷鐵鏈,或者直接切割。

鐵鏈繃直了,他使用出最大的力氣去拖,衣櫃也只是門微微動了動,上前去看,衣櫃早以用角片固定在了牆上。

啊,角片?

固定角片的,是梅花螺絲釘…

回到沒有螺絲刀的條件上來。

伊夜再思量後,吃完了碗裏的炒飯,将碗摔破,打算拿瓷片的尖角去松動那固定在牆上的角片,哪知瓷片太脆。

這也做不到。

啊啊,筷子,毛巾,水盆,電視裏用這種毛巾沾水後的杠杆原理,可以扭開監獄的鐵栅欄,逃獄!

可他身處比牢獄相對自由的空間,沒人看管,沒有欄杆,不可能逃得出去。

伊夜躺在他的“牢床”上嘆氣,想起了沈阆。

跑的時候,他還在路上,又聽見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後來回柳城沒有,回家了沒有,哥哥再生氣,也不會對沈阆怎麽樣的吧。

計劃一敗塗地啊…

煙花沒放着,沈阆也沒能騙走,還被抓回來鎖家裏,不知道哥哥哪天氣能消,爸爸康複好回家來,會不會心疼心疼我,讓哥哥放我出去呢?

還是說,哥哥拿自己留下的紙條對爸爸說,伊夜走了,不回來了,然後爸爸松了口氣,再不用養這白眼兒狼了。

這地下室,多是哥哥在用,爸爸發現自己的概率好小,所以…

不得吧,伊夜警覺,對于被關了,還提供床鋪這一點,難不成,這次懲罰很長很長嗎。

不可能,不可能。

等哥哥一會回家來,一定好好道歉,讓他放了我,不能靠騙的。

想着想着,倦了,就睡了。

醒來,不知是幾時,盯着頂上的燈泡半天,一轉頭,伊文蹲在這“牢籠”裏,離他幾步之遙。

伊夜翻身就起,腿沒站穩,就撲到他哥那邊去,脖子一受力,鎖鏈長度不允許他靠伊文太近。

“哥哥。”伊夜跪坐,開始讨饒,“我不是真的要逃,我有事…我做完事是要回來的,紙條…紙條只是…”

伊文一動不動,似影似像,氣息沉冷,目光淩厲。

伊夜住了嘴,他在那股氣息裏感知到了決絕,往後坐在了自己腿肚子上,盯着眼前的地板。

幾分鐘的怪異對峙,伊文說話了,語調裏有笑,讓伊夜頭皮發麻。

“我們伊夜,有心上人了啊。”

伊夜擡了眼,立馬又回避那質問的目光。

“你說你有事要做,是不是帶着自己心上人去流浪呢。”

“……”

“傻伊夜。”

“?”

“靠騙的,能行嗎。”

“……”

“我跟你心上人說了,我們家伊夜哪是去找媽媽,他媽媽早來到他面前,當面抛棄了他。只不過是借找媽媽的名義,騙你陪着他玩呢。他也知道了,我們家伊夜,好玩,也不知道想騙着玩到什麽時候去,也許一個星期,也許,一年兩年?”

伊夜緊張,背又直了,張着眼,不信他。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被騙了,還不能生氣,”伊文終于從地上起身,來到伊夜面前,湊近了,笑歡了,“誰讓我們伊夜天生一副招人疼惜的臉呢,眼裏藏着點淚花,故作自己遭受了痛苦還無所謂的可憐樣,人要是罵你打你,反是那個人錯了。”

伊夜喉結動了動,想問伊文什麽話又咽了回去。

伊文看出來了,輕擡他下巴:“是不是想問,那最後,你心上人怎麽樣了,回家了嗎,恨你了嗎,我有沒有對他怎麽樣,傷害他了嗎?”

伊夜去看伊文左眼,再去看他右眼,眼裏委屈不是假的,他想,沈阆知道自己騙他,所以該不理他了,即使能出去,和關在這裏又有什麽區別。

“是個狠人,”伊文手離了他下巴,反去撫他的頭發,“往我頭上招呼一石頭,可惜你哥哥我自小頭硬,沒能暈過去。”

“你打他了?”

“心疼了?”

伊夜低了頭,任由伊文的手從頭撫到了後脖頸,往前猛地一拽,鐵環牽着脖頸,鐵鏈随響,伊夜的頭,不得不昂向那張老被憤怒找上的臉。

他顫着身體,忍着兩股力量的對抗帶來的疼痛,不委屈了,也發着狠:“哥哥暴力不是伊夜的錯,伊夜沒有錯,我就算要逃,也是因為哥哥你,是哥哥的錯。”

伊文笑了,眼裏裝了其它念想。

“我說你的錯了?至于我的錯嘛,對,我的錯,我早就該把你關在這屋子裏。你還看什麽漂亮的藍天啊,鮮豔的花兒啊,吶,頭頂這結了蜘蛛網的黃色燈泡,這就是以後你唯一覺得美的東西。記住了,就這麽一點點美好,都是我恩賜給你的。”

說完準備走,伊夜吼他:“沒有你這樣當哥哥的!”

伊文站起身,俯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揚,去看伊夜眼裏對他的恨有多少。奇怪的是,他沒看到多少,反惹得他心軟,又莫名煩躁。

伊夜的性子其實太好懂,他不會恨着誰,即使他媽媽抛棄他,他爸爸打他,他哥哥…

伊文想起伊夜跟他爸說的那句話:“生活很艱難的,我們應當讓生活變得溫柔些。”

伊夜此時還在吼,發表他那張不開放不大的情緒。

“我喜歡對我溫柔的那個哥哥!”

“……”

伊夜見他哥對他的恨有所松動,撲過去抱他腿:“哥哥答應放了伊夜,伊夜發誓以後聽哥哥的話,絕對不再撒謊,好好伺候哥哥爸爸,以後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不好?”

伊文不動聲色,想知道他還能求他什麽話。

“哥哥說的對,騙人不好,我也不可能真的騙人去流浪的啊,你想想,我身上就幾百塊錢,十五歲又找不到正經工作,難不成真的去當讨口子要飯嗎,那樣的生活可怎麽過呀。爸爸都答應我讓我讀書了,我哪能不知好歹,辜負爸爸辜負哥哥呢。”

“你就說吧,”伊文手揉了眉眼,倦了些,忙一天,還得去看在康複醫院的爸爸,“是不是想讓我放了你?”

伊夜把下巴靠他膝蓋,點點頭,眼神真摯得吓人。

“放開,”伊文動了動腳,“靠幾句話迷惑人心,不好使,收回你這招,都用爛了。”

“……”

伊文甩開他的手,走之前問他:“我可能晚點回家,晚上想吃什麽?”

伊夜賭氣:“餓死我算啦!”

伊文一走,伊夜洩了氣,盯着那所謂的“往後就是你唯一能看到的美好”發呆。

燈泡哪裏美了,哦,給黑夜帶來照明,所以美,還能照出各種各樣的影子,也算一種美。

把人鎖起來看這種美,真夠奇怪的。

沒過幾分鐘,他就開始想沈阆了。

如果哥哥說的是真的,那沈阆一定很生氣了,受了騙,還遭了打,雖然他也是個被打習慣了的,可原因是自己,所以自責感在自己這邊。

得道歉啊,伊夜想,即使再不想理會我,也得先道個歉才行。

伊夜等着他哥再次回家。

伊文回來,帶的是辣炒年糕,伊夜不吃,他要反着來。

“打死我也不吃,哥哥願意看我餓死,就繼續鎖着我,雖然我是個好吃嘴,但也是有骨氣的。”

伊文自己吃,吃完出這地下室去洗澡,回來見伊夜沒動那年糕,來了興趣,舉着食物在他面前,調笑說:“嘴上不吃,屁股就得吃別的東西。”

伊夜慌忙把年糕吃完,話不說,躺那簡易的床鋪,背對着伊文,是真委屈。

伊文過去從後面抱着他要入睡,半晌後…

伊夜問:“爸爸還好吧,想我嗎。”

伊文倦聲:“你說呢。”

“應該不會想,爸爸恨我比你恨我要厲害,每次見到我就生氣。”

“你仔細想想,你聽話的時候,爸爸生氣沒生氣。”

“哥哥。”

伊夜去看擁在自己腰上的一雙大手。

“嗯?”

“你到底,讨厭我,還是喜歡我。”

伊文來了興趣,拿嘴去逗他耳朵:“怎麽這麽問?”

“讨厭我,所以打我,喜歡我,所以給我好吃的。讨厭我,對于我的出走,應該是高興,死在外面也無所謂。喜歡我,才來找我,怕我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可是找着我那樣打我,還鎖我,應該是讨厭我。現在這麽抱着我睡覺,應該是喜歡我。”

伊文沒說話,卻非常想笑,不是因為自己胸口貼着伊夜變得暖烘烘,是心髒的跳動,使得他暖烘烘。

“哥哥喜歡弟弟,是正常的吧。”伊夜又問。

伊文還是不說話,他把頭埋進了伊夜的後背。

“那…和哥哥喜歡姐姐那樣的喜歡,是一樣的嗎?你對姐姐,也做這種事嗎?也會打她嗎?”

伊文松了伊夜,平躺去看那黃色燈泡,那陣暖烘烘漸消。

“你說,”伊夜翻身對着他,去看他的側臉,“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

伊文側他一眼,諷刺他:“你該問你自己,不是有心上人了嗎。”

伊夜垂了眼簾,過會兒才說:“應該是,希望對方時時刻刻都開心,才是喜歡。不愛見到他傷心,不愛見到他哭,就愛見他笑。”

伊文摸着自己下巴,已經長出些胡須,聽他說着所謂的喜歡,笑了笑。

“哥哥,愛看我笑還是哭?”

伊文想說,都愛。

“解開這條鐵鏈吧,我就整天笑給你看。”

哦,原來繞那麽遠,在這等着我呢。

伊文笑出聲,還在看那燈泡,下一秒,扯了那鐵鏈,壓了伊夜,死盯着他眼睛。

“糟了,你哥哥我就愛看伊夜痛苦掙紮,怎麽辦?”

伊夜還得忍着痛和恐懼,艱難發聲:“那,哥哥,就還是讨厭我。”

“沒錯,讨厭你,非常非常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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