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是大是小,都是生活
是大是小,都是生活
伊文做過的選擇題有很多,後悔…
他贊同那句話,不管怎麽選,都會後悔。
人生從來沒有多選題。
伊夜只知道,他哥哥對于當年考上大學沒去讀,就特別後悔,至于他為什麽選擇不去上大學,補鞋匠分析過。
“你家裏多大家底你哥他不是不知道,你爸要是還是以前的你爸,可能還能給他點支持,不,也不可能支持,你爸從來都覺得讀書無用,還是學一門手藝來得好,再加上你哥做木工比他還好,肯定不同意你哥離家,還想本碩連讀?你爸覺得,那是浪費青春年華,早點賺錢才是正路。”
伊夜記得,那段時間,家裏有過争吵。
不過那時候他忙着和他小夥伴搭建去宇宙的秘密基地,宇宙肯定是去不了的,他們只在木板以及紙殼挂畫上畫滿了星球和飛船。
他跑回家跟他哥說:“哥,以後我能去宇航局工作嗎,我想去造火箭,或者去登上月球。”
伊文那時候的愁緒,他哪知道,伊文也不會告訴他,夢想和妄想的區別,只是默默呆望着他半晌說:“可以啊,努努力,在宇航局工作的哪個成績不優秀,你得先考上第一名。”
伊夜沒有考上第一名,也不懊惱,他換了夢想,想去造機器人。
伊文只說:“還能有夢的年紀,真是好。”
補鞋匠說,有的時候,你不是在選擇題上打勾那個人,是印在上頭,等着被打勾那人。
和伊文在一起的那個姐姐,伊夜想起來,她曾經傷心地說他哥後悔的事還有,當時選擇跟她在一起。
這點,伊夜沒懂,也不敢問。
接下來的一周,伊夜乖乖當一個被關的囚犯,好在他能在睡覺之餘,讀他哥以前讀過的書。
只不過,每次伊文回家來,他就得抱怨這環境的所謂臭臭。
“被自己的粑粑熏暈熏醒,也是別有體驗哦。”
“自己拉的屎,讓別人來清理,這是不是和尊嚴有關系?”
“古時候大戶人家讓下人倒屎倒尿的,不害羞嗎。”
“現在嘛,還理所當然讓鏟屎的,除了養着被吃的豬羊,還就是寵物,一種要被吃掉,一種要被玩弄。”
說來說去,還是嫌棄關他的地方環境太差。
晚上睡覺了,伊夜還說:“哥哥抱着一坨臭臭睡覺也能睡那麽香,到底是什麽心理呀。”
這時候伊文就捂了他的嘴,讓他再說不了話。
睡着了,伊夜嘴從他手掌心松開,靠近他哥的臉,上頭有他給他哥留下的疤,可他現在不覺得內疚,覺得該多幾條疤。
以前的人,多信神的存在,現在的人不信了,他也不信了,他覺得對神明許願根本一點用都沒有,他媽媽回不來了,他也離不開了。
他拿手指戳他哥的臉頰問:“哥你信神的存在嗎?”
伊文眨了疲倦的眼睛,似在睡夢裏,抱他到懷裏,下巴擱他頭頂。
某一天,也不知是晚上幾點,外面下起暴雨,伊夜看不到雨,只能聽聲。
他哥回來給他帶了蛋糕,他沒興趣,怏怏地:“生活在地下,連雨滴擊打樹葉擊打屋檐都聽不清楚,我的聲音別人也聽不到,我是一只出不了土的蟬蛹。”
見伊文沒說話,又說:“我理解了,原來人是可以無聊死的。”
對于遞過來的蛋糕,伊夜嚼了吐了,把身體墜在鋪上,那上頭也已經夠臭的了。
“我死了,請把我埋一棵樹底下,那樹會比別的樹都高,不是說我能給大樹帶來多不一樣的營養,是說我的靈魂滲透到大樹裏,我想看得最高最遠。”
伊文也疲倦,頂着一頭濕了的頭發,從客戶家送了套家具,去醫院照看了他爸爸,回來發現忘了拿定好的蛋糕,再跑回去,下起了大雨。
伊夜今天,十六歲了。
伊文記得,伊夜卻忘了。
伊文說:“等雨停,帶你去放煙花。”
“诶?”
伊夜坐起,要死的心沒了,又沮喪着眼,本來是要和沈阆一起放的…
不對,伊夜一個機靈:“哥哥願意放了我了?總不能牽着我出門吧,雖然晚上人少,也不免會被看見,還有,牽着我走,我不真的成狗了嗎。”
伊文心想:如果可以,或者說,如果自己再壞一些,這麽牽一輩子也不是不行。
怎奈被牽的人不願意,久了可能真的會死。
伊文開了他脖子上鐵圈的小鎖,咔噠一聲,鐵圈打開了,鐵鏈掉地上,伊夜覺得自己的脖子,從來沒那麽輕松過。
揉着自己脖子,瞧着那蛋糕,上頭寫了自己的名,才想起來:“我生日。”
伊文牽他出了地下室,扔浴室裏:“去洗個澡,抱怨多少天了。”
伊夜洗着澡,想着什麽時候去找沈阆。
出浴室門,一柔軟毛巾罩他頭上,揉着擦着,頭發擦好擦手臂,伊夜拿了來自己擦,桌上蛋糕缺了一角,點上了蠟燭。
伊文不會給他唱生日歌,伊文以前也只會悄悄給他過生日,不一定要蛋糕,反正吃的也不只有蛋糕,他也不在意。
他倆在餐桌前對坐,伊文不信許願這種儀式,就盯着那蠟燭燒完,伊夜也不想許願了,許願需要力氣,還需要虔誠的心,他現在沒有,也盯着蠟燭燒完。
蠟燭滅了,黑夜裏,倆人一時沒話,去看門前大雨,等雨停。
伊文點了支煙,去看此時吃着蛋糕的伊夜,并不那麽開心,不像以前那麽純粹,伊夜也不再是以前的性子,有好吃的,就什麽都能忘了。
不一樣了…
伊文想,最開心的時光已經過去,留住自己喜愛的東西,就像你妄圖留住不可能停止的時間。
伊夜吃着吃着的,想起伊文給他做的超大號風筝,光木頭骨架,就做了一個星期。
那是條巨大的鯨魚,做之前,他只是跟伊文說他那天學到的一篇課文,《逍遙游》。
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他問他哥:“那得多大,城頭到成尾嗎?”
伊文笑說:“那只是一種形容,想見識見識什麽叫大嗎?”
伊文就給他做了一個巨大的風筝。
那時候,附近所有的小娃大娃,都看見了,驚嘆聲到現在都清晰,不如千裏那麽大,卻能鋪滿長樂巷。
那是個秋天,上班的人還沒回家,上學的人還沒下課,伊文去學校找他,提前從學校出來,一起将那條像魚像龍的風筝鋪滿了長樂巷。
待風一起,魚線連着巨大的轉輪,軸轉軸,是個簡易的木頭機器,齒輪轉動的速度,和風筝迎風起的速度一樣。
那條似龍似魚的風筝,就在他眼前升高,延展,裝滿了他整個眼睛。
他看不見站在巷頭的伊文,就覺着,所謂的大,就是自己視野裝不下的東西,就叫大。
下課回家的小娃遠遠看見,都跑了來,大人路過,也都贊嘆那是他們從來沒見過的風筝。
他為有個這樣的哥哥而得意。
鲲化為鳥,其名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他哥把一些想象,化成了現實。
記憶有絲線,連着現在,伊文見伊夜瞧着自己的眼睛有了以前有的崇拜,奇怪那麽一秒,吐出口煙,待煙霧散去,那張粘了奶油的嘴說了話。
“哥哥上次問我說,當你意識到自己是個工具,你是當還是不當?我想過了,我不當。”
伊文繼續抽煙,瞟了眼窗外的大雨。
“我們做不了鲲鵬,只能做地面的兩只蜩與學鸠。”
伊文笑看他:“跳上跳下,找東西吃,輕松自在,是嗎。”
“大鵬那樣飛得無拘無束,才叫逍遙嗎,你看他大,還有更大的生物看他小,他舒服,當兩只小蟬也舒服。”
伊文彈了煙灰,知道伊夜的意思,可他不說。
小小年紀就愛講道理,不懂的道理愛問,懂了愛講,不知道是不是個好習慣。
“我才不是補鞋匠說的羊群,”伊夜說,“也不是哥哥說的工具,我是我,我有愛的東西,有讨厭的東西,有開心的權利,盡管很小,也有哭的權利,也許在別人那裏,這事不算事,我在意就行。我還有吵架的權利,懷疑這個世界的權利…”
“行了,”伊文抽完整支煙,杵滅了煙頭,“沒人愛聽一個小鬼頭講大道理。”
“是小道理嘛。”
伊夜已經吃了大半個蛋糕,糊了一嘴白色奶油。
“呵,”伊文笑說,“還是吃了睡,适合你。”
“哥哥怎麽又罵人。”
“罵你什麽了?”
“你才是豬。”
“……”
伊文見雨要有停的意思,帶他去放煙花,去之前,擦幹淨了他的嘴巴,給他穿上一件新買的T恤衫,背後的圖案,是一只戴泳鏡游泳的豬,上頭英文寫:any fool can know
任何傻瓜都知道…
一行小字:the point is to understand
關鍵在于了解。
愛因斯坦說的話。
伊文開着前年買的二手貨車,帶伊夜去了郊外,所謂,地大,天也大,打出來的花火,會更好看。
雨滴猶在,只是不濕人衣物,粘些在倆人的頭發上,像朝露。
伊文拿了倆大煙火,在野地裏放置好,點了煙給伊夜:“去點吧。”
伊夜拿了煙,跑過去點了跑來,等着煙火上天。
煙火上天了…
就像伊夜那一晚坐在自己碉堡的窗前看到的一樣,只是在田野裏炸出來的,聲音更響,光更亮。
他心裏原來有一個聲音,想做的事做過了,想看的煙花也看過了,想吃的也吃過了,就該死了。
想死,是因為在沒有牽挂,或者說,是沒人在意他的牽挂。
蒼蒼然的夜,會因為有花火變得燦爛,卻在暗下去的那一秒,變得更加晦暗。
再放一輪,伊夜已經覺着,放煙花這件事,并沒有他所期盼的那麽激動,那麽非看不可。
別人放的和自己放的,一點區別都沒有,那就是一些會炸會消失的火藥。
轉頭去看伊文,見他看得認真,想起那巨大的風筝,輕微微一點後知後覺橫過他的心面。
他哥哥,比他原想的,還要在意他。
伊夜牽了他哥的手說:“我們的生活,并不那麽糟糕,對吧。”
伊文呆了呆,望向他的臉,煙火的流光溢彩,在他臉上持續留了又走。
“哥,以後,不賭了吧。”
伊文又去看所剩無多的煙火飛上昏暗的天,“砰”一聲響後,聽見一稚嫩的聲音裏帶出的期盼。
“好好賺錢養家。”
“……”
“我還要讀高中讀大學呢,爸爸養不起我,只能靠你了。”
伊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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