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別離太遠

第13章 別離太遠

具體沒去管裴煊會怎樣完成自己托付的事,章見聲眼看時間差不多,便自顧自地轉着輪椅,離開了禮堂。

從萬山青出來往停車場走的路上,天又黑壓壓的,風中零星飄散着幾片雪屑。

默然瞧着人肩上落下的白色,原逸跟在章見聲的身後,一直欲言又止。

用不着回頭看也能知道他臉上什麽表情,章見聲在上車前故意慢了下來,将輪椅調轉過一個角度,擡頭瞥了人一眼。

“有什麽話別憋着,想說就說。”

他講話時語調平靜、淡然,依舊聽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但确實是與剛才要人滾蛋時的冷酷模樣完全不同了。

原逸頓住腳,沉默着咬了下嘴唇內側,半晌才從齒縫間輕輕擠出兩個字來:“……謝謝。”

“什麽?”章見聲眼尾微彎,暗含着幾縷微不可察的笑意。

原逸知道他聽見了,于是沒再重複。

“那個主管……他叫謝建中。”他垂下眼簾,漆黑的瞳孔裏短暫卸下了一瞬的防備,坦白道。

“我跟他以前就認識,有點過節,打過幾次架,今天也是因為看見他欺負新來的司機才……”

說到這原逸啞了下,出于心虛,沒再往下詳述自己故意踢門把人關在露臺的完整過程。

“別多想。”章見聲将視線移向一旁,話音淡淡,“我讓他滾,是為我自己,沒有要幫你的意思。”

原逸聽罷捏了捏褲邊,猶豫半晌還是道:“這次是我……錯了。”

“錯哪了。”章見聲眼光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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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恩怨,不應該帶進工作裏,能私下解決最好。”

原逸答得簡略,章見聲卻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太滿意,神色還是淡淡的,不見有什麽變化。

其實他在意的并非是這個。

比起原逸現在主動認錯的态度,章見聲更希望他在外面遇到事情會吭聲,會坦誠相告,不必時刻為了保住這份工作而謹小慎微,總拿他當個關系疏離的外人。

“你打算怎麽個私下解決法?”章見聲右手托腮,問原逸。

“把人揍一頓,還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勾起嘴角笑了下,“趁着月黑風高,再往人車上畫個老二?”

原逸明顯一怔,彼時畫花章見聲車的記憶又再次湧上腦海。

“您記得?”

“我沒說我忘了。”章見聲淡然瞧着他。

把話說透,原逸一直埋在心頭的疑問似乎得到了解答。章見聲始終都了解他的出身和過去,這一點毋庸置疑。

坦白來講,七年前對于章見聲,原逸心裏隐約懷了那麽一絲絲的感激。不同于以往打過交道的其他有錢人,章見聲表面冷漠,實際還算得上通情達理,是個挺好的雇主。

“過來。”章見聲朝他擺了擺手。

衡量再三,原逸決定服從,于是朝前邁了一步,直挺挺地戳到人跟前。

章見聲只好嘆了口氣,說:“彎腰,臉湊過來。”

生怕他又扯領帶讓自己站不穩,原逸躊躇片刻,直接單腿後撤,在章見聲身前蹲了下來。

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或許是個耳光,或許是別的什麽懲罰,無論是什麽,原逸都認,為雇主惹上不該惹的麻煩确實是他不對。

雖然已經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當章見聲的那只白皙修長的手伸過來時,原逸還是略微偏了偏頭,往後退縮了些許。

指尖幹燥冰涼的觸感,攜有冬季雪天裏令人癡迷的寒意。

掐住原逸的下巴,章見聲輕輕将人扳正,安靜用指腹滑過他有些幹裂的嘴唇下緣。

那是一張野性難馴的臉,直鼻、薄唇。雙眼明明黝黑幹淨,看人時卻總是帶着鋒利,很難輕易交付信任。

“剛才,跟人打架了?”章見聲緩緩開口。

“沒有。”原逸擡眸看了人一眼,又很快垂了下去,“我沒動手。”

“我那會兒問你,為什麽在這,你回的什麽?”

“我說、來找您。”

章見聲着重掃了他一眼,“假話?”

“……是。”原逸聲音明顯弱了些,眉宇間難得添了幾分順從。

“二樓衛生間到底壞了沒有?”章見聲又問。

“沒有。”原逸垂頭咬了咬唇側。

他話音剛落,便被一股力量向後帶去,被迫昂起頭,向人露出脆弱凸起的喉結。

章見聲将手指插入原逸發間,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停頓片刻才平靜地道:“下次,再讓我知道你沒講實話……”

“就沒這麽容易讓你蒙混過關了。”

話說完,手上也随即松了勁,章見聲調轉方向,自顧自地朝着車場深處行去。

愣怔了片刻,原逸方才慢半拍地起身。膝蓋剛剛着地時沾到了雪,他撣了撣褲子上泛潮的地方,有些心疼衣服。

“要謝我就過來好好跟着,別離太遠。”

庭院中,章見聲正順着雪後清掃出的道路緩緩往前,抽空回頭瞥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道。

章明書的遺體要先送去火化,章見聲讓原逸直接開到了陵園入口,不緊不慢地往裏走,正好只比扶靈的大部隊慢上一步。

外圍聚集的媒體記者依舊不少,參與葬禮的人員都被安排由山下南門進入。

陵園這邊比市區內雪稍大些,下了車,原逸單手為人撐着傘,一邊把控着輪椅的大致方向。

接過門口工作人員遞來的白菊,章見聲由着原逸繼續往裏推了一陣,到岔路口,朝身後比了個“停”的手勢。

“您不去那邊?”原逸望了眼遠處草坪上黑壓壓的出殡隊伍。

“那邊人多,我不愛熱鬧。”章見聲垂眸捋着袖口,很安靜地道,一邊擡下巴指了指另一個方向。

沿着石子堆砌的山路一路往上,原逸推着章見聲來到了一處山坡,居高臨下,正好能将葬禮的全貌盡數收入眼底。

遠處,神父正于十字架下為章明書念着禱告詞,四周黑壓壓站的都是集團的熟面孔,神色或哀傷或嚴肅,排着隊往靈前獻着白花。

生前再如何輝煌,死後也終究化作一抔黃土。

朔風凜冽,雪漫山野,原逸撐傘靜立于章見聲身後,兩個人只是天地之間,最為渺小的兩粒黑。

一直到整場葬禮結束,章見聲也未發一語。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略微仰着頭,視線落在比地平線更為遙遠的地方。

原逸讀不懂他的情緒,只能用沉默代替了提問。

他想他大概會是傷心的。

可轉念又一想,在章家誰都可以踩一腳的私生子,真正受到過親生父親多少照拂,原逸不用多問,也能猜個大概。

由此看來,章見聲眼中那一抹讀不懂的情緒,或許是恨?

又或許,在時間的沖洗下,只是遺憾和釋然占據了大半。

“有火嗎?”

良久,章見聲才抽回放空的目光,轉而從上衣內兜裏摸了包煙出來。

紅色的煙盒,上面印着一串英文,是前陣子他從裴煊那兒順來的進口煙。

原逸手裏打着傘,一邊低頭摸遍了全身上下,章見聲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笑了笑:“把傘收了吧,不用打。”

原逸“哦”了聲,把傘支在一邊,終于從褲兜裏摸出個綠塑料殼的打火機來,雙手遞到章見聲面前,為人攏住火。

“平時抽煙?”後者擡眉看他,被煙嗆得皺着眉咳嗽了兩聲。

“不常抽。”原逸如實回答。

煙是消耗品,不僅消耗金錢還消耗生命,原逸只有實在覺得累時才會偶爾抽一支放松放松,最近一段時間更是幾乎沒碰過。

但章見聲顯然比他更不常抽,只吸了一口,就嫌棄那味道太難聞,一邊咳嗽着一邊把煙插進了滅煙器。

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裏抱的白菊,章見聲用手指蹭了蹭那花蕊——

美麗,但終是無用。

他沒機會,也沒興趣将這花擺在它該去的地方。

随手一揚,章見聲将花束丢進了垃圾箱。至此,他再未對下面的葬禮有所留戀,很快轉身離去。

花瓣正碰上剛才滅煙的位置,邊沿被蔓延的火星燒成了焦黑色,袅袅升騰起一縷煙來。

原逸默然瞧着,怕它燃起來,只好從旁邊撿了個沒喝完的礦泉水瓶,将那火苗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徹。

“走了。”章見聲在身後喊他。

原逸愣着丢掉瓶子,拿上傘,小跑幾步,很快跟了上去。

開車将章見聲送回別墅,一切又像恢複到了之前的樣子。

章見聲一進門就回了房間休息,這兩天在外面待的時間太久,對于他這樣剛做完手術沒多久的骨折病人來說,已經大大超出了負荷。

春節在即,宋阿姨放假還沒回來,新來的護工也要年初四才能到崗。喻樊特地發消息問過原逸這幾天的安排,一聽他不用回家過年,立馬喜出望外地将照顧章見聲一日三餐的任務交給了他。

傍晚六點種,馥芳齋的送餐員準時出現在門口。

用章見聲喜歡的那套藍花餐具将飯菜分開盛好,原逸趁着菜還熱,趕緊給人端了上去。

在卧室前敲了三分鐘的門,原逸終于聽見裏邊傳來一聲很輕的“進”。

打開門,裏面拉着窗簾,一盞燈也沒開,眼睛需要适應一會兒才能勉強分辨出景物。

“您還在睡嗎……”

原逸放慢腳步,盡量小心地找到床邊的小桌,将餐盤放下,扭頭看見床上的人翻了個身,露出被子下面光裸的背脊跟寬肩。

“放着吧,我一會兒起來吃。”章見聲側臉埋在枕頭裏,嗓音聽起來略顯嘶啞。

“……晚一點會放涼。”原逸就事論事,言外之意是不想再為熱飯多跑一趟。

章見聲這次沒了回應,只是呼吸變得有些粗重,像是睡眠狀态下不受控制的輕喘。

似是覺察到他的狀态有些不對,原逸試探着伸出手去,用手背貼了貼對方的額頭,終于摸到一片不同尋常的滾燙。

昏暗之中,章見聲本能攥住了正朝自己貼近的那只手臂。

頂着困頓睜開雙眼,他看見原逸半張臉映着門外投進來的光,皺着眉道:“您……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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