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綠洲

第44章 綠洲

初雪日過後,連續一周都是陰郁昏沉的雪天。

一到上下班高峰期,城區的交通便陷入了癱瘓。路上撒過融雪劑,雪總是斷斷續續地下,卻又留存不住,一沾地就被車輪輾軋成了濕濡的黑色雪泥。

大多時間都被耗在了路上,車身和褲腿都是髒的,沒有了平日裏幹燥舒爽的感覺,原逸的心情也和這幾日的天氣一樣,變得陰沉又泛着潮濕。

雪最大的那天,恰好是章氏國際的一年一度的年會,遵循舊例,活動還是會在萬山青舉辦。

年會算是集團每年最重要的場合,全集團旗下各大品牌,但凡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都要前來參會。

鑒于去年在章明書葬禮上,因為雪天而抛錨的商務車有好幾輛,如今又正趕上年末山路車流量最大的時間段,後勤處臨時決定将總部的司機派出去幫忙,給車裝上防滑鏈,專門負責在山下和萬山青之間接駁。

一大清早就來到了山腳入口處待命,原逸靠在車邊默默喝豆漿,一邊聽老周他們幾個閑聊。

“哎,都聽說了嗎。”老周手握一只灌餅,嘴裏往外呼呼冒着白汽,眉飛色舞地說,“最近咱們三公子和LUCIE那位,可算是杠上了。”

他說的事,原逸也略有耳聞。據說LUCIE為明年大秀面試的模特,有将近一半都被章棋新成立的經紀公司挖走,LUCIE要想大秀如期舉辦,只能費點力氣重新再找。

“要我說,這招可真夠損的。”司機老趙啧啧砸吧着嘴,“老董事長這才走了不到一年,幾個兒子就鬥得這麽厲害……”

“你懂什麽。”老周白了他一眼,略微壓低了聲音說,“三公子可是之前最受寵的,要不是老董事長病得突然,現在一把手的位子是誰坐,還不一定呢……”

看了一圈周圍,确定沒外人聽見,老周又神秘兮兮地說,“沒從遺産裏分到甜頭,他跟他媽和他舅舅能甘心?要打他兩個兄弟的主意,就只能拿弱的先開刀……”

提起豪門裏不同身份的雲泥之別,老周來了興致,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述着舊事,一邊感嘆着人真是打從娘胎裏出來就命運不同。

聽着幾個同事們喋喋不休地侃大山,原逸安靜立着,一直沒說話。

雪又下得大了些,他望着遠處昏沉黯淡的天,只在心裏想着,今天是否能有機會再見章見聲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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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駁車集結後沒多久,山口便陸陸續續有車開進來。

原逸很快坐上駕駛座,緊跟前面一輛接一輛的隊形,等待着旁邊有車停下。

今天到場的人員衆多,雖然知道自己恰好接到章見聲的概率極小,但原逸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這種可能,心裏既害怕着,又隐隐期待着。

前面到的都是些不知名的高管或股東,原逸在山上山下跑了兩三個來回之後,才開始接到一些重要的人物。

從後視鏡觀察着窗外路過的豪車,心情也跟着忐忑起來。

可直到看見窗外向自己走來的是誰,原逸的心裏才一下冷靜。彼時的興奮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被壓抑許久的敵意和侵略性。

“喂?舅舅。”

章棋一邊接電話,一邊坐上了原逸的車,身旁的助理畢恭畢敬地幫人把車門關好,才匆匆跟了上來。

電話那頭,占志飛蒼老而喑啞的聲音若隐若現——

“證監會的人走了?”

“剛走,好不容易才打發的。”長松了一口氣似的,章棋懶懶往座位上一靠,眉頭間滿是陰雲。

他最近過得并不舒坦,自從上回暗中收購LUCIE股份的事出了岔子,就有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等待着他來善後。

一會兒是證監會派人來查,一會兒名下的灰色産業又被舉報,一會兒公司的資金鏈又跟不上,真真是偷襲不成,反被将了一軍。

“要不是陳泰那小子靠不住,LUCIE那點股權早就到手了,哪還有這麽多的幺蛾子……”

他嗤了一聲,想到令自己如此狼狽的始作俑者,冷漠的眼裏逐漸泛起一絲輕蔑。

“一個沒媽的野種,沒想到還挺會玩陰的……”

話沒說完,車身突然猛地剎了下,章棋在慣性的作用下毫無防備地往前撲去,身體“邦”的一聲撞上了前排的椅背。

“……操。”

手機掉到了座位和門之間的縫裏,章棋廢了半天勁才重新掏出來,随後理了理被撞癟的發型,皺着眉朝司機罵道,“你丫怎麽開的車。”

前排的人并沒吭聲,只是繼續握着方向盤,将車速放穩。

暫時顧不上和人多計較,章棋再次将手機貼到耳邊,向對面說着要緊事。

“收購股份支出的窟窿,還得麻煩您,再多費點兒心……是……我明白……”

“這您放心,這次可不會再讓他這麽走運了,LUCIE我是勢在必得……”

又是一個急剎,章棋的話音被硬生生地斷在半截。

他心裏本來就煩,想要辦的事沒辦成,自己親舅舅那邊還得想着法地讨好,現在又來了個倒黴催的司機,老把他的頭往座位上撞。

章棋把手機一摔,猛地朝前排座椅上踢了一腳。

“你他媽故意的是吧?”

車身随即在剛清了雪的盤山路上晃了晃,原逸漠然把着方向,隔了一會兒才瞥了眼後視鏡,沉聲說:“山路,陡。”

車還走在路上,也不好立刻對着人發難,章棋只能壓着脾氣,惡狠狠地罵了聲:“不會開車就給我滾蛋。”

他懷疑原逸純粹是故意。

然而事實上,原逸還真是故意。

對于章棋,他的了解不多,踩剎車捉弄人不為別的,只為了剛才他稱呼章見聲的那一句“野種”。

把人送到地方,原逸按下了後排滑動門的開關。助理已經先行下去,繞到章棋那邊,為他把着門等他出來。

從後視鏡裏打量着司機位上的年輕人,章棋許久沒動地方,半天才眯起眼睛:“我怎麽覺得,你有點眼熟。”

只不過是之前跟着章見聲參加各種活動時,與章棋有過幾面之緣,原逸并不想暴露太多,于是只說:“您在總部常來常往,難免。”

實在想不起之前在哪兒見過他,章棋用素來眼高于頂的目光睨了人一瞬,很快轉身下車。

一旁,忙碌的工作人員往來不斷,為今天的宴會運送時令海鮮的貨車也正好抵達。

原逸打了把方向,将車平穩駛離了萬山青正門。他沒看見的是,有個熟悉的人影從貨車上跳了下來,一臉谄媚相地來到章棋身邊。

“小章總,紅杉居那邊……”謝建中點頭哈腰地向章棋彙報起工作。

後者聽到“紅杉居”三個字,連忙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謹慎地看了圈周圍才道:“回去再說。”

謝建中見狀連連點頭,在人面前他也只有唯命是從的份。

當初要不是抱了章棋這根大腿,現在他怕是早已被人踢出了章氏國際,再沒了安身立命的活計。

無意中從不遠處搖下的車窗看到司機的側臉,謝建中若有所思地嘟哝了一聲:“原逸?”

章棋蹙眉:“你認識他?”

“是有點小過節。”謝建中一陣讪笑,“他之前可是在章見聲身邊開車的,不過好像不太招人喜歡,現在看樣子,是被調回總部來了。”

“你是說,他之前是我二哥的司機?”章棋又問。

“是。”

胸中本來無處釋放的憤懑,像是突然找到了一個得以宣洩的閘口,章棋盯着黑色商務車離開的方向,半晌,倏爾玩味地勾了勾嘴角。

“和總部說一聲,人我要了。”

他拍拍謝建中的肩膀,很是愉快地道,“去給他點教訓,也讓他知道知道,在章家的地界,不是随便什麽釘子都能硬碰的。”

謝建中随即猥瑣一笑:“哎,得嘞。”

來回總共跑了好幾趟,也沒發現章見聲的蹤跡,原逸只能跟着車隊一起回到萬山青稍作休息,然後繼續寄希望于年會結束之後,能有好的運氣。

活動從早晨開始,一直持續到下午,中途原逸進不去、也走不了,只能和同事們一起,閑待在一間單獨的會客廳裏,随時候命。

有股東開始散場大約是傍晚五點鐘,與早晨上山下山同樣的流程,原逸跟着車隊,又将參會人員原封不動地送回到山腳。

四五趟下來,山上的人已經送得差不多,原逸将最後一撥乘客放下來,無意中掃見那輛熟悉的黑色幻影就停在車場最裏面。

仔細多看了兩眼,沒看見有章見聲的影子,喻樊還在副駕玩游戲,應該是還沒等到人出來。

山上剩的那點人,憑萬山青的幾個司機應該完全能應付得了。老周他們都着急下班回家,原逸猶豫了片刻,還是将車掉了個頭。

“應該還有人沒下來,我再去接一趟,你們急就先回。”說完,他搖上車窗,車後卷着雪泥,在山道上揚長而去。

越往山上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前玻璃上又有細碎的雪屑飄落,有些是新下的,有些則是被風從樹梢上吹下來的。

雨刮器機械的聲音回蕩在耳邊,車身在頻繁的轉彎中劇烈地搖晃起來。

以最快的速度開到萬山青大門口,原逸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站在立柱後方,一身黑色、高大靜默的身影。

猶如久旱逢甘,原逸這只在沙漠中失落已久的鳥兒,終于尋得了綠洲。

從前面即将要開過去接人的車旁擠過去,他一個甩尾,搶先一步停在了章見聲跟前。

後方隐約傳來了同行在車裏的罵聲。

純粹是頭腦一熱沒考慮清楚後路,原逸雙手緊緊握着方向盤,發了幾秒的呆。

也不知道怎麽就開過來了。

現在想逃也逃不掉。

解掉安全帶,原逸硬着頭皮下了車。

對面的人看清楚是他後,似乎也愣怔了半秒,很快來到車的右後方,像是準備搶在他動手幫忙之前,自行把車門拉開。

未曾察覺間,太陽已然落下了大半,雪天的黃昏,光線陰沉又晦暗。

章見聲用手指尖在車門把手的大致位置上勾了勾,來回嘗試了兩三下,都沒能把門打開。

無言瞧着對方的背影,原逸攥緊了拳頭,雖然已經盡力抑制,但心中過剩的想念,依舊會像漲潮一樣冒出來。

“這半年……您還好嗎。”躊躇半晌,原逸終于開口問。

話音落,身前人想要開門的手随即停頓住,默然陷入了寂靜。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周圍也遠遠沒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看到對方拉不開車門的樣子,原逸略顯擔憂地問:“您的手傷……還沒有完全痊愈嗎。”

背對着他,章見聲安靜伫立了一會兒,很快再次摸向面前的車把手。這次倒是一下就開,嘩啦啦,滑出很響的一聲。

“開車吧,別廢話。”他俯身坐了進去,砰地砸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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