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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間裏氤氲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只香樟浴桶裏,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松松地绾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阖着,睫毛低垂,仿佛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着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将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幹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裏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麽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媽媽,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裏,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吓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裏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裏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麽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裏,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只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琅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裏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在裏,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讪讪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着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擡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只鳳頭香爐裏,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将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着一道袅袅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擡手,将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随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着,心裏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只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麽,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裏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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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着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裏,并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并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着鳳嘴裏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禦貢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着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嬷嬷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着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日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随祖母胡氏、母親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于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來,發現女兒淚流滿面,吓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着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吓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幹淨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着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

孟夫人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靥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你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你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你貼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議好了,只等嘉芙孝滿操辦。雖說是續弦,那裏已經有個五歲的繼子在等着,但甄家再有錢,故去的父親也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國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極大的高攀。這婚事能成,中間也費了一番周折。

女兒有了歸宿,對于甄家來說,這更是天大的好事,孟夫人自是高興,但想到女兒出嫁後,京城和泉州之間路遠迢迢,母女再見恐怕不易,國公府又門高院深,自家門第不及,擔心她日後難以立足。愁完這個愁那個,此心事湧出,眼角便隐隐現出淚光。

劉嬷嬷忙揀好話勸:“小娘子嫁的不是別家,國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衆,人中龍鳳,從前來泉州時,對小娘子怎樣,夫人你也知道的,何況,那邊的二夫人跟夫人您還是親姐妹,都是一家人。小娘子一過去,就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後福氣不知道還有多少,夫人有什麽可擔心的?”

孟夫人被勸住,轉為笑,拭了拭眼角,牽着女兒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你祖母等久了。”

……

嘉芙祖母胡氏是甄家的當家主心骨,精明強悍,不輸男子,從前一心盼着兒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後,為了不讓他分心,家業全由自己一手打理。嘉芙父親性情卻疏闊放達,對功名興趣不大,考中秀才後,屢試不第,到了他三十多歲,一怒之下,索性放棄功名接掌祖業。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歲那年,他随船隊出海,不幸遭遇風浪而殁。胡氏白發人送黑發人,悲恸可想而知,但這老婦人扛了過來,改而把希望寄托在了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他大了嘉芙兩歲,今年十八,對妹妹極好,可惜不大長進,學業一塌糊塗不說,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厮混,這會兒已經掌燈了,人還不見回來。

嘉芙跟着母親來到祖母房中。老太太濃眉寬額,容貌嚴厲,嘉芙和她并不親,從前甚至有些怕她,連孟夫人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說話。帶着女兒向她問安。

老太太問明天北上的準備,孟夫人忙應:“娘放心,國公老夫人的壽禮我親自預備的,還有給宋家的禮,全部點檢過,都已經上了船,京城那邊的房子也妥了,過去就能住。”

嘉芙這趟進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裏等待成婚。為方便接下來的婚事操辦,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老太太又問了幾句,孟夫人一一應答,十分周全,無一錯處,老太太滿意了,說:“去了京中,不要算計銀錢,該怎麽用就怎麽用。裴家門第是高,只是門庭大了,那些看不見的難處,未必就比我們少。何況如今宮裏變了天,裴家也沒從前那麽風光了,他家肯做這門親事,看中的不是阿芙這個人,是咱們的錢和來錢的路子。”

孟夫人道:“娘放心,媳婦知曉。”

老太太嚴厲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絲笑容:“你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好在還有一雙兒女是盼頭,阿芙如今嫁的好,你往後也能跟着享福了。”

孟夫人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當年外放福建做官時,出了個大纰漏,靠着甄家祖父出錢幫忙,才渡過難關,為表謝意,便将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原本兩家關系不錯,但随着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繼去世,孟家兒子不景氣,又自持身份,不肯主動和甄家親近,兩家關系慢慢也就疏了下來。但孟夫人嫁來後,和丈夫感情極好,此刻被老太太的一句話又勾出了傷心事,眼睛一紅,卻不敢流淚,只笑道:“娘說的是,我也是這麽想的。”

老太太點了點頭,轉向在旁一直沉默着的嘉芙,叫了她一聲。

嘉芙知她有話說,便跪到了她面前的一張墊子上:“祖母請吩咐。”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們家什麽情況,你心裏清楚。雖說人貴自立,但你嫁入裴家,總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這份家業留給你哥哥,往後你在裴家要是出頭了,少不了要你提攜他幾分。祖母的話,你記下了?”

嘉芙道:“孫女記住了。”态度十分恭敬。

老太太望着她的眼神裏,透出了些難得的溫情,點頭道:“你起來吧,回去早些休息了,養好精神,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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