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這婆子嚷的實在是響,雖人還在院裏,聲卻滿屋子都聽到了。

嘉芙身後靜悄悄,不聞半點動靜。

裴老夫人還是那樣坐着,身影如同凝固住了,忽的持起橫放在一旁的那根手杖,人跟着就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就在嘉芙以為她要邁步出去了,她卻又停住,立了片刻,慢慢又坐了回去。和方才并無兩樣。只那只手緊緊地捏着拄杖龍頭,手背現出了幾道青筋,清晰可見。

院中已傳來了腳步聲。嘉芙下意識地回頭,視線透過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楹窗,望了出去。

子時中夜了,烏藍的夜空裏,斜挂了半輪淡淡鏡月,初冬夜的寒霜深重,楹窗外的那株老木犀,枝梢葉頭凝了層白色的薄薄霜氣,一個身影披星踏月,從濃重的夜色裏走來,穿過院子的門,朝這方向大步行來,在身後的甬道上投下一道颀長暗影。

身影漸近,腳步越來越快,幾步跨上臺階,踏入門檻,燈影一陣微微晃動,那人從楹門後轉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如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走的近了些,燈光照出了他的膚色,是血色不足般的微微蒼白,但這絲毫不曾減損他眉宇間的那縷逸氣,反越發顯他眉如墨畫,目光清明。他比嘉芙高了一頭還不止,略清瘦,肩背筆直,走了進來,兩道目光,看向嘉芙身畔的那扇門,越走越近,從她面前經過,與她相隔不過半臂的距離。

嘉芙看的清清楚楚,霜露濕了他的鬓發,他肩上那件與夜同色的氅衣,也透出了幾分濕冷的潮寒之氣。

方才第一眼,她就認了出來,他便是裴右安。

她莫名竟感到緊張,幾分自己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激動,一顆小心髒有如鹿撞,雙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跟随他的身影移動,等他來到面前,下意識地脫口叫了出來:“大表哥!”

裴右安原本似乎并沒留意到她的存在,人已越過她了,聞聲轉頭,視線拂過她的面龐。

他沒有回應,目光只在她的臉上定了一定。

他的雙瞳裏,沉着夜色般的漆黑,燈火映照之下,卻又清的像水般透明,雖然無法觸摸,但那種微涼的冷淡之感,撲面而來。

嘉芙臉龐發熱,有點難堪。

他根本就沒認出她是誰。

她張了張小嘴,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他自己是誰,面前這男子仿佛終于認出了她,挑了挑兩道好看的眉,朝她略略點頭,以此作為回應,随即轉向跟了上來的玉珠:“祖母可在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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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溫涼而低醇。

玉珠點頭,壓低聲道:“就在裏頭呢,這麽晚了,方才還是不肯去睡……沒想到大爺竟真的趕了回來。老夫人不知該有多高興……”

她的眼圈紅了。

裴右安轉過了身,停在那道門簾前,頓了一頓,朝裏道:“祖母,不孝孫兒右安回了。”

屋裏寂靜無聲。

裴右安撩起衣擺,玉珠忙要給他遞跪墊,他已雙膝下跪,隔着門簾,朝裏三叩道:“右安來遲,未能及時替祖母賀壽。祖母福海壽山,堂萱永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門簾裏還是沒有聲音。裴右安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良久,玉珠道:“老夫人……地上涼,大爺想是遠道趕來,身上還是濕的……”

片刻後,裴老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給我起來!你是想再惹上病氣,叫我再替你操心不成?”

裴右安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嘉芙屏住呼吸,慢慢地從門口退了出來,站在外屋門檻裏,猶豫了下,正想叫了檀香一起去找母親,卻聽見腳步聲紛至沓來,擡眼,院裏呼啦啦地來了人,辛夫人,裴荃,孟氏,以及裴修祉,裴修珞等匆匆入內,湧到老夫人那間屋的門前,停住了。

“娘,方才下人說右安回了?”

辛夫人背對着嘉芙,嘉芙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聽她的聲音繃的很緊,像是一根兩頭被拉住的皮筋。

裴荃和孟氏并沒說話,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見嘉芙,目光一亮,走來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點了點頭,便轉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随即,視線也投向了那扇門,目光帶了些飄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樣,唇角緊緊地抿了起來。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滿二十了,學業一向不錯,文質彬彬,笑着和嘉芙點頭。

做親沒成,姨媽孟氏似乎有點不快,嘉芙這趟來,對她也沒從前那麽噓寒問暖了,但這個親表哥看起來和從前還是一樣,應該沒怎麽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聲,又叫了一聲,裏頭随即傳出一陣腳步聲,裴右安扶着裴老夫人走了出來。

裴老夫人眼睛略紅,臉上皺紋卻舒展了開來,點頭:“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仿佛錯愕了,望着對面那個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樣的裴右安,目光一時定住。

裴右安轉向她:“見過母親。我離家多年,母親身體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過神,臉上露出笑,但是就連嘉芙也看的出來,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強。

“好,好,”她點頭,嘴唇翕動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掃你的院子,就是盼着你回。今日總算回了,好,好……”

“有勞母親,多費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禮,又轉向裴荃和孟氏,同樣見禮:“侄兒見過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禮,孟氏更是笑容滿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見你,險些認不出了!比從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裏實在欣慰!你回來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個?”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為我牽挂,右安十分感激。”

孟氏嗐了一聲:“都是一家人,說什麽感激不感激。珞兒,快來見過你大哥!你大哥比你大不了幾歲,文章學問和你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可是天禧朝的進士,大名鼎鼎,當年年紀雖小,文章做的恐怕連你太學裏的夫子未必都比得過!這回他回來了,你要多向他學做學問,勞煩他幫你看文章,虧的你們是兄弟,這樣的機會,外人求都求不來!”

裴修珞朝裴右安見禮,恭恭敬敬道:“見過長兄,還盼長兄撥冗,不吝賜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于筆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遠比不上三弟你了。我這趟回來,在家中預計停留時日也不會久。你若有文章疑難,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沒作聲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來都不說一聲的,原本我該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轉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氣了。我不在,祖母和母親都累你事孝,該我向你言謝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親兄弟,哪裏來的那麽多見外!”孟氏笑着,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嘆道:“嫂子你看看,右安為今夜趕回,路上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這裏既拜過了,快些帶去換身衣裳,吃口熱飯,其餘話明日說也不遲。”

辛夫人轉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婦先帶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裏傳出一陣孩童的哭嚎之聲,聲音尖利無比。

辛夫人臉色一變:“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過來,看見這麽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厲聲問。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過來,耍了片刻,困了,又睡了過去,我怕抱來抱去吹了風,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這裏安置哥兒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發了前次的病!嚷着渾身痛癢,哭鬧的厲害!”

辛夫人臉色大變,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頓了頓腳,命人速去請醫,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嘆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嘉芙壓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忽聽一個聲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時曾習醫,也算略通醫道,侄兒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醫來前,能否先幫他止些痛癢。”

裴老夫人松了口氣,點頭:“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過的那間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婦,全都跟了過去。

嘉芙很是意外,沒想到裴右安竟也曾習醫。

他口中雖只說自己略通醫道,但既然主動提出去給全哥看病,醫術絕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淺。

不知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裏有點忐忑,見衆人都去了,遲疑了下,也慢慢跟了過去,并沒往裏,只站在門口,看了進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圍都是丫頭婆子,他頭臉皮膚紅腫,哭的嘶聲力竭,見祖母曾祖母都來了,哭嚎聲更是尖銳,手腳胡亂舞踢,力氣竟大的異乎尋常,幾個婆子想一齊穩住他的手腳給他脫衣,都被他給掙脫開了,一個婆子不小心還被踹到一腳,哎呦一聲,後退了兩步,險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萬分,眼睛裏也含着淚。

裴右安命人都散開,自己上前,按住了那孩子胡亂踢動的兩條腿,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的,屈起拇指,指節在那孩子的腳底心頂了幾下,那孩子渾身便軟了下來,只躺在那裏哭哭噠噠,順利脫去衣裳,只見身上皮膚冒出了一顆顆的紅疹,臉龐紅腫,眼皮和嘴唇也腫了起來。

“前幾日就曾莫名發了一次,當時請了太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今日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好端端的,竟又發了病了……”

辛夫人在旁念叨。

裴右安翻起全哥眼皮,觀察片刻,又俯身,聞了聞全哥的衣服,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忽的仿佛想到了什麽,擡起眼睛,轉頭竟看向立在門口的嘉芙。

嘉芙一時閃避不及,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兩道目光,泠泠如水,又銳利如電。

他為什麽突然看自己?

難道被他發現了什麽?

嘉芙心頭一陣亂跳,就在這一剎那,手心竟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怎樣,可看出來什麽?”

辛夫人追問。

裴右安轉回視線,扯被将全哥蓋住,道:“無須過慮。勤将門窗打開通風,給他泡個澡,裏外衣物全部換掉,我再開一副祛痛止癢的藥,慢慢便會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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