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慈恩寺位于城北安定門外,乃千年古剎,本朝立國之初加以敕建,更名報國慈恩寺。寺裏除尋常寺院共有的大雄寶殿,大法堂及諸多殿堂之外,西南有一藏經殿,名“輪轉藏”,即一木制經閣,巧設機關,可以人力推動旋轉,內藏浩瀚經卷,若輪轉一周,則意味着将這內裏佛藏全部讀過一遍,亦取輪回圓滿之意,
因為這輪轉經閣的存在,歷朝歷代,慈恩寺的山牆之上,留下了無數文人騷客的題詞墨寶,更有僧人不遠萬裏來此修行,但據說,數百年來,無數僧人潛心修讀,終其一生,也沒聽說誰能将這輪轉藏周轉完整。
嘉芙趕到慈恩寺的時候,正是中午,寺裏香客寥寥,但剛才抵達山腳,看到國公府的馬車确實停在那裏,知自己想見的人,此刻确實就在寺裏,于是入了山門,徑直到大雄寶殿拈香拜佛,布施香油,完畢出來,向一知客僧打聽國公府香客的去處。
二十多年前,天禧元後感染時疫,因當時疫病洶洶,為免在後宮擴散,被送到了慈恩寺裏隔絕靜養。元後病體纏綿了一載有餘,始終不見起色,每況愈下,最後不幸薨逝于後寺,因當時裴老夫人時常出入山門,故寺中僧人十分熟悉。
這知客僧本不欲理會,但見嘉芙随喜大方,便道:“老國公夫人往後禪房歇息去了,女施主不可靠近。”
……
裴老夫人燒香完畢,略用了些齋飯,畢竟上了年紀,顯出困頓,裴右安便送她到禪房小歇。
裴元後當年薨後,天禧帝将她在此處養病居住過的這個禪院封起,只允許元後之母裴老夫人出入。中間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如今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順利登基的皇帝對裴家也是不喜,但對于先帝兼長兄的敕令,也不至于公然悖逆,故這所方位幽靜的四合禪院,如今依舊獨為國公府所用,平日大門緊鎖,若老夫人要來,寺裏提早得訊,則開鎖打掃,預備迎接。
裴右安知祖母對自己那位于二十多年前不幸早薨的姑姑時有懷念,此刻見她立在檻內,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昨日雖提早送來了消息,此處已經打掃整理過了,但時令畢竟入了初冬,禪院裏黃葉蕭蕭,薜荔殘萎,恐她觸景生情,伸手扶道:“祖母進去吧,風大。”
裴老夫人入內,玉珠和同行的兩個丫頭待要服侍,見大爺已上前,親手為老夫人除了外衣,又蹲了下去,為她脫去腳上的鞋,并攏整齊擺放在地。
丫頭看的有些吃驚,玉珠見狀,朝她兩人使了個眼色,帶着一起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坐在床沿邊,低頭看着孫兒。
裴右安将老夫人的着襪雙腳攏入手掌,慢慢按摩,片刻後,觸感微暖,方扶她慢慢躺下,将雙腳擡起,送到被下,道:“祖母歇息吧。”
裴老夫人閉上眼睛,裴右安坐于旁,靜靜伴她,待她入睡了,将被角輕輕掖了掖,起身來到窗前,伫立了片刻,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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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老夫人也在寺裏?”
甄耀庭腦海裏立刻浮現出昨日看到的那個丫頭。雖不算自己見過的極品美色,但不知為何,只看一眼,便覺入眼,念念不忘,心裏不禁發喜,撺掇着嘉芙:“你快去,叫人給你通報一聲。碰巧在這裏遇到,不去拜一拜,未免失禮。”
嘉芙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習慣,怎會聽哥哥的,何況她趕來這裏,想要見的人,也根本不是裴老夫人。
她站在那裏,想了片刻,轉頭對甄耀庭道:“那我過去看看了,哥哥你就在前殿這邊候着,不要亂跑。”
甄耀庭答應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若是見着了,千萬別忘記提一句我,好叫我也去拜一拜她老人家!”
嘉芙胡亂點頭,帶着檀香,穿過大殿,朝着西南而去。
這時分,自然聽不到晨鐘暮鼓,只在經過幾道低矮山牆之時,對牆隐隐傳來伴着木魚的幾聲誦梵,愈顯四周寧靜。
腳下這條甬道鋪着白色卵石,年久日深,漸漸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顏色,縫隙裏苔藓叢生。甬道兩旁,生有銀杏,盡頭是株千年古樹,樹幹筆直沖天,枝條在殿宇上空虬張鋪開,遮擋了半面的歇山殿頂,一陣風過,銀杏葉簌簌從天下落,斜斜鋪了半片的殿頂,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落葉,仿佛下過了一場金色的雨。
一個男子,正立于輪轉藏經殿那口幽靜的藻井之下。
藻井四面橫梁,彩繪有天龍八部諸神與如來華藏界會的場景,佛陀低眉,金剛怒目。正午的陽光,穿過了藻井上空的銀杏樹頂,投下一道明亮的四方形金色光影,他就立在這金光和昏暗交錯的邊緣,身影斑駁,半明半暗,一片落葉,從他頭頂的藻井裏飄下,在空中打着旋,慢慢掉在了他的腳邊。
他始終低頭,翻着手中那卷經卷,全神貫注,身影凝然。
嘉芙立在檻外,注視着前方那個男子的背影。
剛才她猜測,他或許會來這裏。這是一種感覺。于是過來,想先碰碰運氣。
運氣看起來很不錯,他确實就在輪轉藏裏。
但此刻,真的讓她找到了他,她卻忽然又感到忐忑。幾次張口想叫他,又閉上了嘴。就在猶豫之時,那男子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異樣,忽然側過了臉,兩道視線随之轉來。
嘉芙心微微一跳,臉上立刻露出微笑,喚了聲“大表哥”,聲音柔婉,十分好聽。
看到她在那裏,裴右安似乎也沒過于驚訝,依舊站在原地。
“你怎來了這裏?”他只問了一句。
嘉芙擡眸,對上他投來的兩道視線。
“不敢相瞞,我今早來此,就是為了找大表哥。我有一事,想向大表哥請教。”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膽氣不足。
裴右安目光在她臉上頓了一頓,合上經卷,插回到藏經架上,随即轉身,朝她走了過來。
他停了下來。一個檻外,一個檻內,中間相距七八步的距離。
“何事?”他問。
“昨日玉珠來我家,臨走前,忽然悄悄轉給我一句話,說大表哥你特意叮囑她,讓她吩咐我一聲,以後不許再用現在的熏香。我聽她的意思,似乎我用的香,于人有害。我再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只是照了大表哥你的話傳給我的……”
嘉芙咬了咬唇。
“大表哥你的吩咐,自然是沒錯的,我也會照做。只是實在不解,且又牽到一個害人之名,我心中不安,昨夜一夜無眠,今早也是無心做事,想到玉珠說大表哥你今日會送老夫人來慈恩寺,索性就過來了,冒昧找到這裏,打擾了大表哥,我……”
裴右安擺了擺手,制止了她沒說完的話。
“你可知,你于我祖母大壽之日,熏的是何香?”他問,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龍涎。”
嘉芙立刻應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未作聲,審視般地看着她。
嘉芙一臉茫然:“大表哥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你所用龍涎,來自何處?”
“家中庫房。”
“你可知道凍龍腦?”
他頓了一頓,忽然問。
嘉芙點頭。
“以前父親在世時,我記得偶聽他有提及過,說是南天竺的一種香料,與龍涎性狀相似,但不及龍涎好。”
嘉芙眨了下眼睛,望着他:“怎的了?”
“我可以确定地告訴你,你用的所謂龍涎,實則凍龍腦。全哥的病,就是因了你所熏的凍龍腦所致。凍龍腦不僅是香料,在西域之地,亦可入藥,但極少數人不耐此香,觸及少量,便發不适之症,如誤服,甚至危及性命。全哥便是如此。這就是為何他與你兩次接觸,兩次發病的原因。”
嘉芙心裏咯噔一跳。
她只知道全哥熏了凍龍腦會發病,過個幾天,慢慢也就好了,卻不知道凍龍腦原來還是藥材,能致人死命。這實在意外。
但到了現在,她早就沒了退路。她必須要說服他相信自己,甚至引他幫助自己,至少,不能壞了她的事。
她露出了焦惶之色,不住搖頭:“我實在是不知!我家中的庫房,香料分門別類歸置,我一向用的都是龍涎,這回因要上京,臨走前發現原本那盒子香餅快用完,便叫人去取新的來,當時匆匆忙忙,許是庫房下人弄錯了,我實在不知!”
她忽的睜大眼睛,露出駭然之色:“莫非……大表哥你以為是我有意要害全哥兒?”
她望着仿佛不置可否的裴右安,眼中慢慢地閃出微微淚光,聲音也漸帶出了含着委屈的哭腔。
“我小時候是來過幾次國公府,但那時全哥還沒出世,後來這幾年,我又一直在泉州為我父親守孝,就算我知道凍龍腦不好,我又怎知全哥不能碰觸?”
她低下了頭,不再說話,貝齒緊緊咬唇,咬的可憐的唇瓣都變成了慘白的顏色,仿似極力忍着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一滴晶瑩的眼淚,卻終究還是奪眶而出,“啪”的落到了她腳前地上。
她慌忙側過了臉,擡手胡亂擦了下眼角。
方才她說話時,裴右安一直在注視着她,神色冷淡,似乎在考量她話裏的真實程度。漸漸偏開了目光,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只道:“我料你應當也是無心之過。別哭了。”
聲音平平。但聽起來應該是信了,在安慰她了。
嘉芙說哭就哭,倒也不難。想到離去的父親,想到前世的最後一刻,眼睛就會發酸。
原本只是為了哭給他看的。但聽他安慰自己了,不知怎的,情緒一時就失控了,心裏只覺無比委屈,默默低頭,眼淚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右安那張原本一直沒什麽表情的臉,開始露出不安之色,看了她好幾眼,捏了捏手掌,又松開,猶豫了片刻,終于走了過來,停在門檻前,微微低頭向着她,低聲道:“莫哭了。我信你的。否則怎只叫玉珠代我傳話提醒你。”
“你想想看。”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仿佛在哄她。
他微微俯身,靠的有些近,嘉芙仿佛感覺到來自他身體的溫度,如藻井那片冬日陽光的金色微暖。
她慌忙背過身,低頭擦去臉上的淚痕,等情緒穩住,才轉回來,低聲道:“多謝大表哥肯信我。”
裴右安已後退了幾步,神色也恢複了先前的平靜,目光掃了眼她還帶着淚痕的臉,沉吟了下,道:“我這兩日,也聽到了關于此事的傳言,道你和全哥命裏犯沖,恐怕于你議婚不利。此事既與你無關,我可以助你解釋全哥致病的緣由,你若不願讓人知道是因你誤用香料所致,我也可以不提及你。打消了我母親的顧慮,你與我二弟便可順利議婚。”
嘉芙慢慢搖頭。
裴右安一怔:“怎的了?你竟不願澄清誤會?”
嘉芙暗暗捏了捏拳,道:“大表哥,你家肯接納我這樣出身的人進門,本是我的福氣,只是不瞞你說,這趟進京議婚,并非出于我的本心。家中祖母當家,我實在難違,這才無奈聽從安排,原本想着就這樣定了終身,過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卻沒想到,陰差陽錯,這兩日,因了全哥的病,惹來宋夫人和夫人對我不滿,議婚許也是要擱置了……”
她頓了一頓,擡眼,迎上他的兩道目光。
“我可否鬥膽,懇請大表哥你高擡貴手,就當不知道有這事?”
裴右安微微皺眉:“你當真這麽想?寧可背負克名,也不願嫁入國公府?”
“是。”嘉芙點頭,“國公府門庭高貴,本就非我能夠高攀。全哥因我誤用熏香致病,以致于惹來宋夫人和夫人對我不滿,猶如天命,亦是機會。求大表哥也成全我。最後嫁或不嫁,都是命定,我認就是。”
裴右安望着她,心裏忽然覺得哪裏似乎有些不對勁,卻又無法捕捉的住。壓下心裏湧出的怪異之感,終于點了點頭:“你既這麽想,我自然無不可。只是——”
他的語氣驀然嚴厲。
“你先前不知,屬無心之過,故我不怪你。既已經知道凍龍腦于全哥有害,哪怕你再視國公府為洪水猛獸,只要有全哥在的場合,我便不允你再用這香去禍害他。”
嘉芙悄悄擡眼,見他盯着自己,眉頭微皺,神色嚴厲,不敢不應,垂眸低低地道:“不用大表哥說,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裴右安撩起衣擺,邁步跨出殿檻,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嘉芙立了片刻,轉頭,見那道身影越去越遠,漸漸消失在那條銀杏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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