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手起刀落,王錦便停止掙紮。金面龍王收刀入鞘,掀開面上面具,是個中年男子,向望着自己的蕭彧納頭要拜,被一把托住了。

這人雖滿面胡須,蕭彧卻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吃驚地道:“董将軍?”

金面龍王名董承昴,當年曾是衛國公的舊部,英勇善戰,屢立功勳,衛國公病死前上書,向天禧帝薦舉董承昴。後董承昴歷天禧,少帝兩朝的那些年間,一直身居要職,及至少帝被傳意外死去,順安王上位,董承昴便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被革職,以牢籠押回京中審罪,路上被舊部所截,從此再無消息。

誰能想到,這幾年間縱橫南洋的金面龍王,竟然就是當年的董大将軍。

董承昴也是唏噓不已,敘話了幾句,道:“皇上,這數年間,我一直暗中尋訪你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幸而大公子一直沒有放棄,這次他來得也及時,早有安排,否則董承昴萬死難辭其罪!”

董承昴想到方才驚險一幕,猶是心有餘悸,又要謝罪,蕭彧忙再次阻攔。董承昴便道:“皇上,大公子,你們稍等,我去将人都集來這裏。”說完轉身匆匆去了。

蕭彧轉向裴右安:“少傅,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裴右安道:“錦衣衛的耳目非同一般,盯着他們,就相當于自己有了耳目,但他們行事非常隐秘,且上下級之間,等級分明,消息保密,除非上頭想讓下級知道,否則裏頭即便有人,有時未必也能得知确切情報。王錦這回到了泉州,他要抓人的話,何必大張旗鼓讓商戶上報名冊多此一舉?直接全部抓走就是了,何況還動了金家,弄出不小的動靜,和他平常行事大不相同。我料他應是查到了什麽,故意投餌罷了。他的這舉動,可謂雙刃之劍,雖如願确實引出了你,卻也徹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圖,這才給了我可乘之機,便是順着他,我才找到了你。”

蕭彧頭臉和身上還濕漉漉的,一陣夜風吹來,打了個冷戰。

裴右安立刻解了身上的外氅。

“不不,少傅你自己身體要緊,我不冷……”蕭彧忙退讓。

裴右安微微一笑:“無妨。這點風我還是經受的住的。你身上濕的,不要凍着。”說着,氅衣已罩到了蕭彧的肩上,又為他系上了帶。

氅衣溫暖,仿佛還帶着來自于他的體溫。蕭彧望着裴右安,一動不動,眼中漸漸漸閃爍出了微微淚光。

“……多謝少傅。是我太蠢了,竟然上了他的當……”

裴右安搖了搖頭:“皇上無須妄自菲薄。王錦做事多年,陰謀詭計,防不勝防,奸猾又豈是皇上你能想象的到的?皇上年紀雖小,胸中卻有丘壑,雖身處泥淖,而不忘赤子之心,先帝在天有知,必定得慰。”

他安慰完少年,又道:“順安王一心要除去三王爺,王爺也非池中之物,不久之後,恐怕會有一戰,情勢複雜,勝負難料,你暫時還不能現身,泉州更不能留了,你先随董叔過去,等着日後我的消息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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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聽少傅的安排。”

蕭彧立刻道,一頓,又道:“少傅永遠是我少傅,我卻早已經不是皇帝了。請少傅往後不要再叫我皇上,叫我彧兒便可。且做不做皇帝,于我也沒多少緊要了,少傅多年來對我不舍不棄,今日又救了我,已是對我父皇最大的盡忠。我絕不願少傅為了我而将自己再置身于險地。少傅你可答應?”

裴右安注視着少年,見他雙目仰望自己,神色鄭重,目光坦誠,想起這少年小時在上書房裏讀書犯困坐着也能打瞌睡的模樣,心中慢慢地湧出一陣暖意,微笑着點了點頭。

董承昴很快奔了回來,道:“皇上,大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又看了眼地上王錦的屍體:“大公子,是否先處置幹淨?”

“董叔,你能保證今夜就将皇上送走嗎?”

“大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岔子。”

裴右安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沒錯,泉州城裏此刻應當還有一撥想要尋找皇上下落的人。萬一被他們有所察覺,也不是那麽容易能夠甩脫的。留下屍體吧,不必處置了。”

他說的有些含糊,董承昴起先一愣,再一想,明白了,哈哈笑道:“還是大公子想的周到!用這些屍體拖住那些人個幾天,想必問題不大。”

裴右安笑了笑,領着蕭彧離去。

蕭彧走了幾步,遲疑了下,停住腳步,低聲道:“少傅,當初若不是甄家女兒救下了我,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個王錦,既然已經知道了甄家曾收留過我,現在他死了,我也這樣走了,她會不會有危險?”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道:“放心吧。這次南下的錦衣衛有兩撥。王錦到了泉州,另一撥錯得消息,先前去了別地抓捕你。王錦和那人向來明争暗鬥,為獨吞功勞,相互之間消息絕不共通。王錦死了,先前被他抓去秘密審問的丢你下海的金家兩個夥計也被當場打死,旁人再不會知道其中內情了。”

蕭彧松了口氣,這才露出笑容:“這樣就好,我就是怕連累了她。”

裴右安轉頭道:“董叔,往後甄家的船,若行走海上,勞煩你多照看着些。”

董承昴道:“大公子放心,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裴右安遠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随即邁步離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隐沒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們走過不久,蕭胤棠帶了幾人,終于趕到了附近,發現地上錦衣衛的屍體,目露詫異,立于一旁,看着随從迅速搜檢屍體,片刻後,随從起身道:“世子,屍體身上很幹淨,什麽都沒有!”

蕭胤棠沉吟着時,遠處随風仿佛傳來一陣異動,一個負責望風的手下匆匆跑來道:“世子,有官兵來了!”

蕭胤棠望了眼遠處已能看到的影影綽綽的執着火把的人影,皺了皺眉:“分頭散開,切勿暴露身份!”

……

隔兩日便是元宵,原本當是滿城處處元宵人,火樹銀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過的卻有點不一樣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締燈會,實施宵禁,嚴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無路引之人,還封鎖住各個城門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車以及船只,都要經過嚴密搜查,城裏人心惶惶,街頭巷尾暗中傳言,說城裏進來了金面龍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沒有戶籍或是沒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緝拿。

嘉芙這幾日又覺提心吊膽,偏家裏還出了點事。事兒也不算大,就是鬧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說要給孫子再說門親事,甄耀庭不答應,鬧了幾天,又,按照計劃,到正月底,甄家會有今年第一條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随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許。為了這兩件事,從年後開始,家裏就沒安生過,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争論,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将他暫時鎖在房裏,等船走了再放他出來,沒想到一早,發現窗戶被撬開,他人不知何時竟不見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這會兒陸續回來,都說沒見到。城裏這幾天本就不太平,門房說,方才還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過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點慌,嘉芙也很擔心。

前後以及角門的門房都信誓旦旦,絕對沒見公子出去過,家裏各處也都找了,卻不見他人。嘉芙想他到底會去哪兒,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于是匆匆趕了過去。

甄家地方很大,後花園的西北角,有一處工坊,是早年父親所用。

嘉芙的父親從小喜歡做木工活,打造各種船的模型,甄耀庭這一點也随了父親,小時候常跟在他邊上來這裏玩兒。後來父親終日忙碌,一年到頭,難得再來一趟,這裏漸漸就成了甄耀庭的樂園。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從父親去世後,這幾年間,這裏慢慢便廢棄了,平日門扉緊閉,連下人也極少經過。

嘉芙趕到那間工坊,站在門口,聽到裏頭傳出一陣刨木頭的哧溜哧溜聲,心裏先就松了一口氣,湊到門縫裏看了一眼,果然,見哥哥就在那張舊馬凳前,正彎着腰奮力地刨着一塊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單衣,外衣脫了,随意丢在一旁,看起來還滿頭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趕緊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親繼續擔憂,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甄耀庭見妹妹來了,手上也沒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說吧,我聽着就是,只是你別打攪我幹活!”

嘉芙原先心裏很氣,但真的在這裏找到了他,望着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心漸漸地又軟了,環顧了下四周,嘆了口氣,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說說嗎?”

甄耀庭不應,繼續呼哧呼哧地刨着木頭。

“你是至今還在想着,爹沒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麽他自己沒法回來的地方,你沒親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頓。

嘉芙坐到了邊上的一堆舊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還在繼續刨着木料,漸漸地,動作越來越慢,終于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工坊裏光線昏暗,空氣裏泛着淡淡的黴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着他沒事兒,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有些話,我早就想和你說了,趁這回方便,全說了吧!要是你覺得難聽,那是因為我說的全是實話。你還記得年前我們回來經過福明島發生的事嗎?那回也不是說你全不對,那人對張叔無禮在先,你護着張叔,原是沒錯的,但後來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後的那些人,看着都不是良善之輩,咱們出門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點虧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鬧了一場,幸好那幾個人自己走了,否則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事。”

甄耀庭哼了一聲:“妹妹你這話就不對了。當時那人先釁事,還把我摔地上,我罵幾句也是我的不對?”

嘉芙道:“你打的過他?你知那些人什麽來頭?你罵幾句,是過了嘴瘾,萬一得罪了我們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麽辦?”

甄耀庭嘀咕道:“會有什麽來頭?我們家在泉州,誰不給三分面子?”

嘉芙冷笑:“你也就知道個泉州那麽大的地方了。年前進京,難道就沒有半點感悟?随便什麽樣的人,只要是個官,我們見了先就低人一等。至于那些稍有點權勢的,要是有心要我們不好,還不和掐死螞蟻一樣輕巧。哥哥,先前因你是一心護着我,我就沒說。那日你沖進去,強行要見老夫人,還說了那樣一番冒犯的話,要不是咱們運氣好,遇到了老夫人那樣的開明人,歪打正着,換成了別人,你倒是試一試?”

甄耀庭一怔。

“咱們先要自己立起來,足夠強大了,別人才不敢,也動不了你。人先自立,而後立于人前。你在泉州,出去了人家聽到你的名頭,都叫你一聲爺,那是沖着咱們爺爺,咱們爹留下的家業,不是沖着你的。說句難聽的,萬一有事了,光是你,誰會買你的賬?我也不說別的了,就說玉珠姐姐。你相中了她。她不過一個丫頭而已,但哥哥你能做什麽?你只能偷偷摸摸去找她,能說上一兩句話就是運氣好了。先不說玉珠姐姐看不看的上你,就算她也看中你了,你有那個底氣堂堂正正地過去,開口把她從那裏接出來?你沒有!”

甄耀庭的臉慢慢地漲紅了。

“讀書不成便罷,祖母和娘如今也不逼你了,但至少,哥哥你要擔起身為甄家獨子的責任吧?我還記得那日二表哥來的時候,你沖出來說,要是妹妹嫁不出去,大不了你養她一輩子!哥哥,我有你這樣護着,實在是我的福氣。只是爹已經沒了,祖母老了,你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叫我怎麽去靠你?”

說到了動情處,嘉芙淚光微現:“哥哥,你道我們家為何先前要将我嫁去他們家?娘為何對他們小心奉承?是祖母怕你不成器,日後接不了甄家家業,才想着用我去給你換個靠山!只是那邊水太渾了,娘不忍心,這才帶了我回來。哥哥,你要是真的想愛護我一輩子,那就拿出你做兄長的樣子,別整天不切實際地幻想,好好做事,立身立業,要不然這回,就算娘拼着祖母責備為我推了這門親事,下回還有別家在等着我。因咱們家是祖母說了算的。哥哥你到底懂不懂?”

甄耀庭呆住了。

方才妹妹說到玉珠,他便覺得心裏仿佛被針給紮了一下,再說到裴家婚事,更是如遭當頭棒喝。

他從前一直以為妹妹能嫁去裴家是她運氣好,往後要做人上人了,卻沒有想到,竟還有這樣的隐情。

他羞愧萬分,腦袋越垂越低,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讓他鑽進去,半晌,方擡頭,咬牙道:“妹妹,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的混了!讓妹妹你為我換靠山,我甄耀庭算個什麽東西!你別難過了,我往後一定不會再讓妹妹為我受委屈了!”

從先每次,無論家裏怎麽打罵,或是苦口婆心,哥哥都是表面應着,轉個頭照舊,嘉芙從沒見他露出像此刻這般羞慚的模樣,心裏也感覺到了,哥哥這回應的和從前完全不同。

萬事開頭難,哪怕他現在還不能立刻全改了,但只要他心裏真的有所觸動,那就是個好的開始。

連日來壓在心中的郁頹,也終于有所消解。嘉芙看了眼他邊上那艘正在做的船模,道:“哥哥先把這個做完吧,送給我。”

甄耀庭撓了撓頭:“我做的沒爹好。你要是不嫌棄,我就送你。”

嘉芙道:“哥哥送的,我都喜歡。”

甄耀庭咧嘴一笑,急忙又吭哧吭哧刨了起來,道:“散件快好了,妹妹你等等,搭起來很快的。”

嘉芙點頭,托腮帶笑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過了一會兒,甄耀庭找不到墨鬥了,嘉芙起身幫他找,環顧了一圈,看到墨鬥就掉在角落的一堆木料旁,便走了過去,彎腰去撿,擡頭之時,不經意間,竟看到木料堆後有只穿着黑靴的男人腳,露出半只鞋頭。

嘉芙吃了一驚,心口咚的一跳,定住心神,正想裝作若無其事先退出去,甄耀庭走了過來道:“就在你前頭腳邊呢,妹妹你怎麽不撿起來?”

嘉芙抓起了墨鬥,起身轉頭捉住了他的手臂,帶着徑直就往外去,口中道:“哥哥,我想起來了,娘方才急的很,我出來找你也有一會兒功夫了,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吧,這船等你慢慢做好了,送我也不遲……”

說完又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壓低聲飛快地道:“別回頭,別說話,和我出去!”

甄耀庭滿頭霧水,但見妹妹雙眼筆直看着前方,神色緊張,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

就在兩人快出工坊大門時,一個聲音在背後傳了過來:“站住!”

嘉芙頭皮發麻,一把扯着還不明就裏的甄耀庭,擡腳向外狂奔,張嘴正要高呼,側旁身影一閃,門口就被擋住,一柄雪亮長劍,橫在了她的面前。

嘉芙立刻認了出來,竟是那日在福明島問船的起了沖突的那個人!

甄耀庭起先一愣,随即反應過來,猛地睜大眼睛,正要張口,那人已經上前,一掌擊到甄耀庭的後頸。甄耀庭還沒來得及吭一聲,便昏了過去,倒在了地上。

嘉芙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猛地回頭,看見蕭胤棠竟從那堆木料後現身,朝着自己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的兩道目光,陰涼而無情,如刀般停在她的臉上,似要剜割她的發膚,深至血肉,薄薄雙唇卻偏帶着溫柔微笑:“小娘子莫怕。我雖不是良善之輩,但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證,不會傷害你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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