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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滄珠怒視前方,見伊桑下馬,大搖大擺地走來,打着哈哈:“我從馬援出來,一路緊趕急趕,不想還是遲了,叫諸位久等了,實在慚愧!”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旁若無人大喇喇地先坐了下去,這才似乎剛看到裴右安,轉身朝他拱手道:“叫裴大人久等了,勿怪。”
裴右安一笑,不置可否。對面安繼龍冷冷道:“叫我們這許多人等你也就罷了,只是你帶這些人馬過來,是為何意?莫非以為只有你才有這幾號人不成?”
伊桑鼻孔裏哼了一聲:“你如今是大土司了,我人再多又能如何?對不住了,我信不過你們這些人。要不是看在裴大人從前為我孟定府救治過瘟病,今日我又豈會來到這裏和你啰嗦?”
安繼龍忍住怒氣,道:“你我原本已經立下誓約止戈,那個馬大人分明是在挑撥離間,你怎就上當又來滋事?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伊桑冷笑:“好話說的好聽!好處全都讓你得了,連我的祖上之地都劃給你了。你們真當我是死人不成?”
安繼龍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分明是你在借口生事!将這安龍關劃給我孟木府,那不過是馬大人的一句空言!他走之後,你何時見我孟木府的人有越過邊線半步路?倒是你的人,前些日越境生事,還傷了我幾個人!我看你是半點也無和談誠意!我安繼龍從不生事,但也不會怕事!你要打,那就打!”
伊桑霍然而起:“諸位都聽到了,這可是大土司說的。既如此,還有什麽可談?我便走了,諸位好自為之!”說完掉頭便走,他身後帶來的那幾百武士便發出轟然喝彩之聲。安繼龍臉色鐵青,在座土司面面相觑。
“伊桑,你從前曾歃血立下盟約,允諾休止幹戈。你分明也知,孟木府如今并無半分實際違約行為,你卻悍然滋事,是何道理?”
一道聲音從後傳來,不疾不徐,中氣十足,隐隐竟似壓過了伊桑身後那幾百武士所發的喧嚣。
伊桑停下腳步,回過頭,見裴右安起身,朝着自己走了過來。
他遲疑了下,笑道:“裴大人,你莫誤會,更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我絕無意要和你作對。我今日來這裏,本就是沖着你的面子。既和他話不投機,那還有什麽可說的?該怎樣,就怎樣!”
他環顧一圈,見衆人都看着自己,又大聲道:“且這是我與安繼龍的恩怨,無須外人插手。裴大人,我這人向來有話說話,說句得罪的,你是漢人,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此行名為調停,我卻聽聞,你早早就入了孟木府,何來中立?你來這裏,想必不是安繼龍給你許了好處,就是你也有不可告人之私心吧?”
安繼龍大怒,拍案而起,斥道:“伊桑!你往我身上潑髒水也就罷了,竟連裴大人也敢污蔑?當初你馬援城中起了瘟疫,若不是裴大人出手相助,你伊桑今日還能站在這裏口出狂言?”
裴右安示意安繼龍勿躁,轉向面帶不屑的伊桑,笑道:“正被伊桑土司給說中了,我裴右安這趟過來,确實是存了點私心。”
四下土司相互耳語,伊桑面露得色。
裴右安環顧了一圈四周大小土司,道:“諸位都知,三王爺持先帝之節藩鎮于此,撫邊安民便是三王爺的第一要務。孟木孟定兩府,若因誤會再起戰事,朝廷禦史臺那裏,三王爺一個失察之過,怕是少不了的。我此番奉三王爺之命而來,諸位倘若賞臉,願意給我裴右安一個面子,回去之後,我對三王爺也算有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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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司們發出一陣笑聲,一人高聲道:“裴大人,我們對你一向是佩服的!今日之事,由你主持便是!”
裴右安向四座拱手道:“論資歷,我裴右安遠不及在座的諸位土司,承蒙看得起,裴右安先謝過諸位了。對諸位,我只有一言。戰無幸免,亂無獨安。宣慰使馬大人此行,看似和諸位無關,實則在座之人,無一不受牽連。孟木孟定兩府,在西南舉足輕重,倘若戰事再起,諸位何以能得以置身事外高高挂起?或受脅迫,或為自保,牽一發而動全身,再加上外敵在旁,虎視眈眈,到時西南和局,一去不複!”
土司們面上笑意漸漸消去,神色無不凝重。
裴右安轉向伊桑:“伊桑土司,你與孟木土司若真再次開戰,你扪心自問,贏面能占多少?”
伊桑冷笑道:“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外人占走半寸我的先祖之地!”
裴右安淡淡一笑:“說得好!只是我想問土司,馬大人口頭講了一句将安龍關劃歸孟木府,你便如此憤慨,以致于無視事實悍然毀約,那麽你趁今日衆多土司在此相會,暗中派人去占木邦,又是何道理?”
這話一出,伊桑臉色一變,全場更是嘩然。
木邦是安繼龍的祖地,安繼龍大驚,猛地上前,厲聲喝道:“伊桑!你竟做出這樣的無恥之事!真當我安繼龍怕你不成?”
安滄珠已拔出腰刀,領了身後二十侍衛沖了上來,怒道:“你這卑鄙小人,我這就殺了你!”
伊桑高呼一聲,身後數百名武士,立刻呼啦啦地上來,将會場團團圍住,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土司們無不變色,紛紛起身,斥道:“伊桑,你想幹什麽?”
伊桑環顧一周,冷笑道:“你們這些人,無不是和安繼龍一個鼻孔出氣的。裴大人,既被你知道了,我便也沒什麽可遮掩的,我已派出大隊人馬去往木邦,木邦絕無幸免的道理。我把話放在這裏,安龍關原本世代為我孟定府所有,今日安繼龍若不答應全部交出安龍關,非但木邦保不住,你們一個一個,也誰都別想離開!”
罵聲四起,伊桑卻面不改色,在一隊親信的保護之下,神色倨傲無比。
裴右安注視着他,神色漸漸變冷,忽拍了拍手,立于他身後的一個侍衛便放出一枚火信,火信升空,啪的炸裂,片刻之後,遠處來了一隊人馬,轉眼疾馳到近前,伊桑轉頭望去,臉色大變。
楊雲縱馬而來,拔刀指着一個被挂在馬腹側的五花大綁的男子,厲聲喝道:“伊桑,看看這是誰?再不向裴大人謝罪,我手中之刀,可不認你的兒子!”
這被綁住的男子,正是伊桑最為喜愛的長子伊努,向來能征善戰,是伊桑的左臂右膀,被他視為後繼之人。
這次秘密行動,他派伊努領了兩千精兵,奇襲并不設防的木邦,本以為手到擒來,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出了這樣的變故,定了定神,立刻轉向裴右安:“你意欲為何?你若敢傷我兒一分,我便起誓,今日絕不罷休!”
裴右安冷冷道:“伊桑,你兒子被刀指着,尚未傷及半根毛發,你便如此焦心,放言不惜與我同歸于盡,倘若我未能及時阻止你的詭計,你可會對木邦那些手無寸鐵的民衆施加半分憐憫?你兒子出自你的骨肉,旁人便無血親之痛?”
伊桑看了眼被堵住嘴不住掙紮的兒子,臉色極其難看。
“還不叫你的人全部退下?”
裴右安厲聲喝道。
伊桑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臉一陣紅,一陣白,示意手下退去。
很快,那幾百武士如潮般退去,遠遠不見了人影。
方才緊張的氣氛,終于松了下來,衆多土司吐出一口氣,對着伊桑,無不怒目橫視。
裴右安命楊雲将伊努帶上,楊雲推着伊努上前,見他還強行掙紮,不肯下跪,一腳踢在了他的後膝,伊努撲在地上,對着裴右安怒目而視,口裏嗚嗚不停。
伊桑勉強定住心神,道:“裴大人,我今日栽在你手裏,認了!你打算如何處置我的兒子?”
“伊桑,你們伊家雖也傳了多代土司,但從前不過只是一個小土司府而已,名不見經傳,也是到了你的曾祖,伊家才得以坐大。我聽聞老土司在世時,孟琏司曾來攻打你馬援城,城池岌岌可危,老土司也身陷險境,幸得馬援城民衆傾力相助,這才反敗為勝,老土司從此視馬援城為福地,将土司府也遷了過去,也是從那之後,你們伊家開始得勢。馬援城民當初為何要助力老土司?我聽聞,因他仁慈愛民,一諾千金,是個大大的英雄人物。孟琏司為何失了人心?因窮兵黩武,民衆苦不堪言。而今你們伊家勢盛,孟琏司又安在?早化為了一抔黃土。”
“人無信不立。我知你一心想朝廷封你為大土司,只是像你這樣,僅僅因為沒能得到預期中的好處,便心生不滿,目光只及眼前三寸,視諾誓如同無物,有約不遵,言而不守,即便你得了大土司的名號,何以立身?又何以服衆?”
裴右安話音落下,四周鴉雀無聲。
伊桑面紅耳赤,見他負手而立,淵渟岳峙,不怒自威,竟不敢開口,眼睜睜看着他轉向安滄珠,取要腰刀。
安滄珠立刻拔出腰刀,雙手奉上。
裴右安接過了,一指輕觸冰冷刀刃。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肅殺寒氣。
他邁步,朝地上的伊努走去,到了他的近旁,俯身下去,拔了伊努口中木塞。
伊努立刻嚷道:“父親,別管我!他要殺就殺!這個漢人詭計多端,你不要上當!”
裴右安以刀背壓住他一側面臉,手腕一沉,伊努頭臉立刻就無法動彈,雙目瞪的滾圓,向着裴右安怒目而視。
氣氛陡然緊張,衆人無不屏住呼吸。伊桑更是面如土色,咬牙道:“你若殺他,我定與你勢不兩立!”
裴右安面沉如水,手起刀落,刀刃便割過了伊努一臂。
伊桑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見裴右安如法炮制,竟又劃過自己的一側手臂,一道鮮紅血跡,立刻順着他的衣袖,殷殷而下。
全場驚呆,又是不解,地上伊努也是吃驚不已,看着裴右安,停止了掙紮。
伊桑原本一顆心已懸至喉頭,忽見裴右安如此舉動,遲疑了下,道:“裴大人……你這是何意?”
裴右安注視着他,道:“伊桑,你方才說,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可瞧見了,我與你的長子,雖非同族,衣貌亦異,體膚之下,血脈卻是同色,排除成見,何以就不能同心向齊?你與安繼龍,可謂西南雙虎,多少人盯着,想要取而代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而驽犬得利。我此行出來前,三王爺曾有言,你本也是條好漢,惜心性略狹,這才受激入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致于有了今日紛争。安土司本就無意與你敵對,三王爺更盼你懸崖勒馬,今日是戰是和,我也不多說了,全在你自己!”
伊桑呆了半晌,忽奔上前來,朝裴右安納頭便拜,道:“裴大人,我伊桑生平從不認輸,今日卻輸的心服口服!是我錯了!要殺要剮,全由裴大人定奪!”
裴右安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伊桑土司願化幹戈為玉帛,便是大善,起來。”上前将他扶起,随即轉向安繼龍道:“安土司,伊桑派人攻你木邦,你意欲如何解決?”
安繼龍心中起先自然憤怒無比,又後怕不已,所幸伊努被裴右安半道所擒,消弭了一場禍事,這才松了一口長氣,見伊桑又認錯了,便是看在裴右安的面上,在他這裏,也只能揭過了,便道:“伊桑,今日之事,所幸未鑄惡果,看在裴大人的面上,我便不與你計較。只是我有言在先,下回你若再犯我孟木府,我絕不輕易罷休!”
伊桑面露愧色,道:“裴大人饒我兒子不死,我便是欠了他一命。這命我先留着,日後随時為裴大人效命。你這裏,咱們恢複原先的盟約,一切照舊,我擺酒供牲,照向來的規矩,我向你當衆賠罪,讓這裏的諸位,一道做個見證!”
安繼龍原本還以為他在羞愧之下,會說出将安龍關全部讓給自己的話,沒想到還是算計精明,一點虧也不肯吃,心中暗罵了一句老狐貍。他生性本就豪爽,看在裴右安的面上,也就作罷了,轉頭對着衆人笑道:“伊桑的酒,我改日再吃,今日諸位辛苦,全到我府中,我先擺酒設宴,請裴大人上座,諸位一道,不醉不歸!”
……
嘉芙知今日事關重大,等在土司府裏,心中忐忑,至天黑,忽然隐隐聽到前頭傳來筵席鼓樂之聲,便猜到裴右安應是平安歸來了,沒片刻,來了一個侍衛,說大人叫他來傳個話,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嘉芙徹底松了口氣,開始翹首等着他回來,一直等到亥時,中間出去不知道張望了多少回,終于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急忙跑了出去,看見裴右安被一個侍衛扶着過來,腳步竟然略微踉跄。
在他邊上有些時日了,便是到了這裏,時有筵席,嘉芙也從沒見他飲過酒,今晚卻是破例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
裴右安讓侍衛去歇了,随即抽回那只被嘉芙扶住的手臂,自己朝裏而去。
嘉芙追了上去,再次挽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走路都不穩,還是我扶你吧。”
他腳步停了停,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擔憂,遲疑了下,終還是沒再抽手出來,任她攙着自己,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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