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五更,雞鳴平旦之間,窗外朦胧昏青。
裴右安将醒未醒。
成年後,他便從未睡過如此好的一覺了,盡管這一覺的開端起始于令他并不愉悅的夢境碎片,但當那些夢的碎片被驅散,這一覺是如此的綿長和深沉,并且,香暖……柔軟……
他緊了緊臂膀,朦朦胧胧間,滿掌所得的柔膩,令他忽覺異樣,雙眉蹙了蹙,如墜雲霧之中的混沌意識,慢慢變得清明了起來。
他眼皮一跳,驀地睜眼,醒了過來,借着微明的晨曦,竟看到了他的表妹,嘉芙,此刻和他同床而眠,同被而蓋,整個人就蜷縮在了他的懷裏,一臂抱着他的腰腹,看起來小小的一只,只從被角頭裏露出一腦袋落于他肩臂的青絲和半張臉,此刻還未醒來,猶閉目酣眠,臉龐紅撲撲的,一動不動,他也擁着她,一臂繞過她細柳腰肢,掌心貼于肌膚之上,兩人似乎這般已經睡了很久。
裴右安驚呆了,初初以為自己依舊深陷夢境,終于回過神來,如被針刺了一下,猛地縮回那只手,霍然坐起,下意識低頭,迅速睃了遍自己。
他身上雖依舊着了中衣,但滿是淩亂褶皺,下腹更是起了異狀,猶隐隐脹痛……
裴右安腦袋轟的一聲,迅速掀被,從床上一躍而下,一把抄起了自己昨夜被她脫下懸起的外衣,匆忙披穿之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大表哥……”
裴右安手一停,慢慢地回頭,見她已被自己驚醒,爬坐了起來,一手擁被壓于胸前,另手揉眼,星眸半閉,顏若朝華,嗓音含含糊糊,帶着剛睡醒的輕軟和嬌慵。
她渾身上下,仿似未着寸縷,這樣坐起,雖已以被角壓胸,但光溜溜兩只香肩和雪白膀子依舊露在了外,縱然屋裏晨曦昏暗,也壓不住勝雪膚光,海棠春慵,一時酥了人眼,亂了人目,裴右安胸間悸震,眼角泛紅,閉了閉目,倏地轉身,卻聽身後聲音再起,她又說道:“大表哥,我是你的人了。昨夜你我雖還沒有男女之實,但我這身子,也不能另許人了。”
她應當也已完全醒了,聲音雖輕柔,卻一字一句,異常清晰。
空氣仿佛凝固。
許久,裴右安肩膀動了動,慢慢地掩了衣襟。
“你穿上衣裳。”
他道,聲音啞澀。
身後傳來輕微的窸窸窣窣穿衣之聲,片刻後,聽她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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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右安并未立刻轉身,依舊立在原地,良久,忽問:“昨夜你已回屋,後來又是如何與我同睡一床的?”
身後報以靜默。
裴右安慢慢轉過了身,目光落在了嘉芙的身上。
晨曦漸白,她披衣裹住了身子,青絲覆肩,起先一動不動,漸漸擡起臉,迎上裴右安的兩道目光。
“是我自己回來的。”她輕聲道。
“你一個女孩兒家,是誰教你用這樣的不入流手段?”他的聲音緊繃,目光沉沉。
“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嘉芙睫毛微顫,垂下了腦袋。
空氣再次凝固了。
嘉芙的心,越跳越快,鼻尖慢慢地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她有些恨自己的無用。分明已經想好的,對他說是昨夜他醒來喚渴,她聽到了過來服侍,他半醉半醒,将她拉上了床,而她無力反抗。
只要她這樣一口咬定,哪怕他不信,他也沒法撇清自己。
她有膽子爬他的床,事到臨頭,真的等到他發問了,卻不知為何,她竟又不想借口這可鄙的托詞了。哪怕說出實話,會被他輕視,乃至厭惡。因為這托詞聽起來是如此的令她作嘔。
他怎麽可能是這樣的人?
她只要能夠留在他的身邊就夠了。以她對他的直覺,只要他留下了她,他就一定會庇護她的。至于別的,她并不在意。
她這樣告訴自己,壓下心裏随之湧出的惶然和難過,鼓足全部勇氣,再次擡頭,對上了他的兩道目光。
“大表哥,我已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要是還不要我,我日後又僥幸能從世子手裏逃脫活下去的話,下半輩子,我就剪了頭發去做姑子!”
她說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裴右安和她對望了片刻,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忽道:“回你自己的屋去,沒我的話,一步也不許出去!”
“大表哥……”嘉芙哀求。
“回你的屋去。”
他重複了一遍,背過了身。
嘉芙渾身血液漸漸冷了,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下了床,低頭從他身邊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道門檻不高,才半尺不到,她邁過去的時候,腿腳卻仿佛灌滿了鉛,沉重異常,幾乎是一步步地挪着回了自己住的那間屋,嘉芙便撲在了枕上,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她有一種感覺,她這最後的一搏,還是失敗了。
昨晚她鼓足了全部勇氣,回了他的屋,脫了自己衣裳,鑽進了他的懷裏後,猶猶豫豫之間,什麽都沒來得及做,也不知怎的,到了最後,竟就一頭睡了過去,一覺睡到方才,被他起身發出的動靜才給驚醒了。
世上有她這樣的傻瓜嗎?
嘉芙眼淚流的更兇,卻怕被人聽到,死命地捂住嘴,無聲地抽泣,哭了片刻,想起今日還要動身走的,怕哭腫了眼睛被人看見,拼命止住了淚。到了中午,一個侍衛來敲門,說裴大人命他來喚她,可以出來,預備動身走了。
嘉芙不敢耽誤,拿了東西,一路低頭,随了侍衛出了土司府,來到門前,遠遠看見裴右安站在那裏,正在和送他的土司話別,邊上許多的人。
她的頭垂的更低了,朝着那輛停在後的留給自己的馬車快步走去,快到近前,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甄表妹!”
嘉芙聽出是安滄珠的聲音,裝作沒聽到,急忙加快腳步,安滄珠卻飛快趕了上來,在她面前站定,擋住了她的去路,道:“甄表妹,你何時回泉州?等過些時日,等我這邊得出空,我也想去泉州一趟……”
他忽的咦了一聲,靠了些過來:“甄表妹,你怎的了?眼睛有些腫?哭了?”
嘉芙又是羞慚又是氣悶,搖了搖頭:“我沒事。我先上去了……”繞過安滄珠,飛快往馬車方向去。
“莫非是我妹妹又找你麻煩?你跟我說……”
安滄珠追了上來,嘉芙面前忽然人影一晃,楊雲走了過來,拿了她手裏包袱,人擋在安滄珠面前,笑道:“甄小娘子一切安好,安少主請留步,不必再送了。”
嘉芙爬上了馬車,關了門,坐在裏面,片刻後,馬車晃晃悠悠地啓動,終于上路。
當天晚上,嘉芙就發現了一件事。
她去的方向,不是出發時的武定府,而是往東,直接去往泉州。
護送她的人,就是楊雲和他的手下,而裴右安,他再也沒有露面了。
她已經用盡了自己所有能夠想的到,做的出的辦法,終于還是沒能成功地留在他身邊,更不用說讓他娶自己了。
雖然那天早上,她跨出那道門檻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真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時候,她還是陷入了無比的感傷、後悔和羞慚之中。
很奇怪,這種時候,她原本最應該想的,是失去了她原本想牢牢抓住的來自裴右安的庇護,往後蕭胤棠要是再對她下手,她該怎麽辦才好。但這一路東去,她竟沒再怎麽想這件事了。
倘若到了最後,真的無法避免,又再次落回到了蕭胤棠的手裏,最大一死而已,忽然也沒覺得有多恐懼了。反倒每每想着那日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緒低落,難以自拔,一路就這樣回了泉州家中,孟夫人見到失而複得的女兒,抱住嘉芙又哭又笑,哥哥甄耀庭欣喜萬分,就連祖母胡老太太,臉上也露出笑容,敘話完畢,當晚,家中設宴,為嘉芙接風洗塵,阖家歡喜不提。
到家的這一天,距離嘉芙被劫走,不過也就過去了數月而已,但對于嘉芙來說,竟滿是物是人非,心境蒼涼之感,猶如經歷了一場大夢。
半個月後,這日,胡老太太将孫女單獨叫進屋,屏退了下人,道:“我聽送你回來的那位楊恩人說,你是被人販給捉去雲南,路上幸而得到他家主人的救助,這才脫身而出,如今他奉主人之命将你送回了家中,這自然是好事,等哪日若能得見恩人,我自當重謝。只是阿芙,你老實告訴祖母,你如今清白可還在?”
媽祖會那日,嘉芙不見之後,胡老太太一邊派人到處尋找,一邊嚴守口風,對外只說孫女走了遠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當時,老太太又在為孫女物色婚事了,州府裏有戶官家,家中有一庶出子,有意要和甄家聯姻,老太太怕消息走漏,壞了嘉芙名節,故半句也不透出去。後來始終沒有嘉芙消息,萬分焦急之時,忽然喜從天降,有人送來了嘉芙下落的消息,這才松了一口氣。如今終于等到孫女回來了,老太太便又打算起了婚事,問完嘉芙,便緊張地盯着她。
嘉芙沉默着,胡老太太便明白了,面色沉重,目露失望,半晌,長長嘆息了一聲:“罷了,你也不容易,人回來了就好。你下去吧。”
嘉芙朝老太太磕了個頭,道:“祖母,我知道你一直想借我聯姻來為家中謀得助力。從前和國公府的婚事如此,這回也是。孫女既已沒了清白,還有什麽好人家願意娶?即便婚前瞞着嫁了過去,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萬一被知道了,非但不能助我甄家,反而落個沒趣,說不定還要結怨。孫女鬥膽,請祖母往後不必再安排我的婚事了。我也無意嫁人,請祖母勿要逼迫。”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胡老太太說出這樣的話。老太太吃驚,又有些不快,盯着她,皺眉道:“有你這樣和祖母說話的?我替你留意的婚事,固然有助力于我甄家的考慮,但也無一不是好人家。你也是我孫女,我豈會将你胡亂嫁出去作數?如今不幸,就算失了清白,嫁過去了,也不是沒法子遮掩,你何必如此喪氣?女孩兒不嫁人,難道在家一輩子老死?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嘉芙含淚道:“恕孫女不孝。祖母若再安排婚嫁,我便剪了頭發去當姑子!”
胡老太太大怒,正要訓斥,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下人在外道:“老太太,太太叫我趕緊來給老太太傳個話,家中來了個貴客!”
胡老太太忍怒,轉頭道:“哪家的貴客?”
下人道:“說是京城國公府裴家的長公子來了!”
胡老太太一怔,遲疑了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道:“他來做什麽?快迎進來。”說着撇下嘉芙,自己匆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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