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冥壽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圓滿正日之後,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以飨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兩個兒媳婦及裴荃,今夜留下繼續為老國公守法,守滿三天,孫一輩的,白天事畢,傍晚便可歸家,明日再來。

裴右安和嘉芙同歸,但此刻他還有點事兒,人在裏頭沒出來,嘉芙在丫頭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門的碑亭旁等着。等了片刻,看見裴修祉和周嬌娥先出來了。

和中午兩人吵架的感覺已經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嬌娥的身後,已沒有絲毫怒氣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無不一表人才。裴修祉從前也曾輕裘寶馬,意氣風發,但這一刻,他身上的那種意氣已經蕩然無存,宛如一只鬥敗了的公雞,整個人從裏到外,透出一絲萎靡,垂頭喪氣。而周嬌娥卻和他截然相反,不過一個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氣揚,身後跟了奶娘、全哥,還有七八個丫頭,一行人呼啦啦地出來,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頭婆子紛紛喊她“大奶奶”,周嬌娥腳步停了停,偏過頭,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樣子,也喚了聲“嫂子”,随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後腰,嬌聲嬌氣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還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動了。”

慈恩寺位于山上,但位置不高,從山門下去到山腳,有一段大約幾百級的山階。

旁邊丫頭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漲紅,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慚,喚下人擡軟轎過來,送二奶奶下山。

轎子很快擡到,周嬌娥揚起下巴來到轎前,下人撩開轎簾,請她上去,她卻不動,更不睬身邊丫頭伸來相扶的手,兩只眼睛只看着裴修祉。

裴修祉跟了上來,勉強伸手相扶。

周嬌娥面含得意,又瞥了眼嘉芙,這才扶着丈夫的手,彎腰入轎。全哥見了,便嚷着也要坐轎,轎子裏沒有聲音。裴修祉無奈,正要吩咐人再去擡頂轎子過來,周嬌娥已打起轎簾,含笑道:“小孩兒正長個,和我這種弱質女流不同,當多走動走動才對腿腳有好處。若他真走不動了,我下來便是,讓給全哥坐罷!”說着作勢要下。

裴修祉忙阻攔,讓轎夫擡了下去,轉頭吩咐奶娘抱全哥下去。全哥不依,被奶娘強行抱起,捂住了嘴,跟着前頭轎子下了山階。裴修祉護轎,匆匆離去。

嘉芙目送這一行人消失,轉回頭,見裴右安的身影漸漸出現,急忙迎了上去。

裴右安看到了她,加快腳步,很快到了近前,道:“等急了吧?方才和叔父安排明天的事,出來晚了。”

嘉芙搖頭:“才一會兒而已。我不急。”

裴右安向知客僧道了聲謝,便領了嘉芙,兩人步下山階,往山腳而去,劉嬷嬷和檀香帶了另幾個丫頭跟在後。往下走了段路,遇到一塊略微聳起的山階,裴右安腳步停了一停,朝她伸過來手,嘉芙兩根纖纖玉指,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牽她跨過了那道山階,穩穩地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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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腳下。”

他低聲道,随即輕輕松了手。

嘉芙的一根柔指,卻依舊勾着他的手指,戀戀不舍似的。兩人衣袖下垂,倒将勾在一起的雙指遮住了,從後也看不大清楚,只見兩人靠的很近罷了。

裴右安微微偏頭,瞥了眼身後不遠之外的丫頭婆子,轉回頭,仿佛略一遲疑,終究還是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繼續勾着。

嘉芙便悄悄地,一點點地勾緊了他的那根手指,牢牢不放。

裴右安的目光望着前方,神色如常,眸底卻慢慢地映出一層若有似無的笑意,那只手便被她一直這樣勾着,走完了這段山階。

車夫見大爺和大奶奶來了,忙趕着馬車靠近,停穩後,取了腳墊放下,嘉芙踩上去,裴右安扶她進去,自己也跟着坐了進去,下人坐了後頭接上來的另輛馬車,朝着城裏而去。

夕陽的金色餘晖,灑滿了整片田野,遠處有農人趕着犁牛荷鋤而歸的身影。車廂一側的窗簾子被卷起,一縷夕光從車窗裏透入,照在裴右安的身上。

他示意嘉芙靠在自己肩上養神,自己握了一冊書卷,微微低眉,看起了書。

嘉芙依言,将身子歪靠在他肩臂,閉上眼睛,腦子裏卻全是白天聽來的那些關于他身世的話。

背負這樣一個出身,對曾經高貴如他而言,無疑是一種恥辱,乃至深刻的痛苦,想必連他自己,對此也是諱莫如深。嘉芙自然不會貿然告訴他,自己這個白天都聽到了什麽。

她想安慰他,想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心,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悄悄睜開眼睛,偷看着他。

他正凝神于手中書卷,夕光染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層細細金粉,看得她忍不住想擡手碰觸。

“你怎的了?有心事?”

那道睫毛忽的動了一下,裴右安轉過了臉。

嘉芙搖頭。

裴右安拿書角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用帶了略微歉疚的語氣說道:“是氣我上來就只顧看書,沒睬你?是我忘了。怪我不好。”

他放下了書,朝她伸手,嘉芙立刻爬到了他的腿上,他抱着嘉芙,将側望窗窗簾卷的高些,眺望窗外原野,說道:“你嫁我也有些時日了,我每日忙東忙西,放你一人自家,從沒帶你出去玩過,你想必悶的很。過些時日,天氣稍涼些,我帶你去城東南的玉泉山去走走。我記得我小時去爬過,景致不錯,也好多年沒去過了。”

“好的好的。”嘉芙點頭如同搗蒜。

裴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要是乏了,靠着我先眯一會兒吧。我不看書了,就抱着你。”

嘉芙嗯了一聲,環抱住他的腰身,将臉貼在他的胸前,慢慢閉上了眼睛。

馬車晃晃蕩蕩,嘉芙蜷在他的懷裏,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被他輕輕拍醒,睜開眼睛,才知已經到了。

裴右安扶她下了馬車,兩人進去,門房飛快迎了上來,說道:“大爺,白鶴觀遲含真女冠子打發人來,說她阿弟吃了大爺前次開的藥,病情好了不少,只是這些時日,胃口不知為何,又敗壞了下去,前日曾請了胡太醫來看,也不見效,問大爺何時若有空,盼撥冗再施妙手。”

說着,又呈遞上來一卷用卉紋錦緣經帙包裹起來的東西。

“女冠子還送了這一卷經帙過來,說是為老國公冥壽手抄的一部上妙功德經。”

裴右安接過,打開經帙,翻開看了幾眼,合了上去,帶着嘉芙回了房,換了身外出的便裳。

嘉芙原本睡的有點迷糊,此刻卻早就清醒了過來,知他預備出去了,見他看向自己,壓下心裏冒出的異樣之感,主動道:“看病要緊,你快去吧。就是不要累着自己了,記得早些回來休息。”

裴右安問她:“你還累嗎?”

嘉芙略微茫然,搖頭。

裴右安慢吞吞地道:“若不累,陪我一起去?路上有個伴,也是好的。”

嘉芙一愣,才反應了過來,頃刻間笑顏如花,點頭道:“好,那我就陪大表哥……”

裴右安人已往外去了,口中道:“你換好衣裳就出來,我去收拾下東西。”

……

天黑之時,馬車停在了白鶴觀的山門之前。裴右安叫人通報,很快,裏面快步出來服侍遲含真的一個小道姑,引着兩人進去,行到太素館前,小道姑飛奔入內,沒片刻,只見小道姑手裏打了一盞明角燈,遲含真從門裏現身而出,迎了上來,似正要開口喚裴右安,視線忽留意到了他身旁的嘉芙,不禁微微一怔,腳步停了下來。

裴右安攜了嘉芙上去,微笑道:“今日與內子同去慈恩寺,一道回來,恰得知了遲真人的口信,便攜內子順道同來。遲真人的手書經卷,我也收到,改日我會轉呈祖母,用心了。”

遲含真的目光,終于從微笑臉的嘉芙身上收回,定了定神,道:“裴大人何須客氣,裴大人對我阿弟有救命之人,我也是偶然得知國公翁冥壽之慶,想着出家之人,無以為報,這才抄了一卷道經。大人和夫人快請進。”她說着,匆匆轉身,引兩人入內,又叫小道姑奉茶,裴右安道先去看病。

遲含真引他入內。

那孩子的氣色,比嘉芙前次看到之時,已經好了不少。裴右安替孩子仔細看了,要了太醫上次的方子,看了一眼,說問題不大,應是前次那個方子引起的脾胃失調,這回可适當增減藥味,慢慢調理,過些天應該就會好轉,太醫的方子,和自己所想一致,叫遲含真就照太醫方子抓藥便是。

遲含真目含微愧,低聲道謝,又為自己今日唐突打攪致歉。

裴右安道:“何須如何介懷?你如今雖已出家,然我依舊視你如同世妹。下回你若還有事,無論何事,自己若感無力,盡管來尋我。我不在,尋我內人亦可。她必也會傾力相助。”

嘉芙微微一怔,見裴右安看向自己,立刻反應了過來,立刻站到他的身邊,颔首笑道:“夫君所言,便是我之所想。女真人雲中白鶴,品志高潔,我對你一向敬重,請不必拘泥世俗。”

遲含真定定望着嘉芙,一時竟然無言,裴右安便收了東西,帶着嘉芙,告辭離去。

遲含真送二人外出,注目他兩個背影漸漸消失,目光虛空,轉身慢慢回到自己修行的淨室,将門閉合,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掩面,眼淚從指縫間不絕而下。

杏黃道衫袖口從她手腕滑落,只見雪白手腕之上,赫然竟有數道用刀尖所劃的猙獰傷痕。舊傷未愈,新傷又添。

本是世間不俗花,一朝零落入泥溷。

他皎若明月,志烈秋霜,世上再無第二人,如他這般君子如玉。她本瞧不起他所娶的那女子,但今夜,在那與他并肩而立的女子面前,她卻第一次深刻體察到了自己身上所藏之卑微,乃至于到了最後,竟無地自容。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設,俪影無雙。分明早已心知肚明,他對自己并無半分绮情,卻為何連刀割體膚之痛,亦不能驅去心中魔障?

……

嘉芙和裴右安回家,已是深夜,兩人沐浴更衣過後,便上了床。

裴右安替她蓋好被子,親了親她:“你就是個貪睡貓,睡不夠就眼圈發黑,別人還以為我怎麽你了。明早還要早起的。且睡吧。”說晚,便閉上了眼睛。

嘉芙凝視着他的面龐,卻半點也不想睡。一會兒想着白天的事,一會兒想着方才一幕,心底只覺有無數話要說,再也忍不住了,朝他伸過去一雙軟軟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頸,把唇貼了過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大表哥,往後,你要是有什麽傷心難過的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裏,你告訴芙兒,芙兒會疼你,愛惜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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