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碧紗櫥八扇落地,夏天往螺钿格心上糊一層青紗,既作內室隔斷,也遮擋蚊蠅。這個冬歲,因京城天氣異常寒冷,入冬後,便往上頭蒙了厚厚一層玉棠富貴紋的夾棉厚緞,原本隔在床前擋風,老夫人嫌氣悶,給挪到床頭後,隔出了一個小間,裏面另鋪設了一張床,嘉芙來陪夜時,困了便睡在裏頭。

皇帝是微服出宮,身邊只帶了李元貴和兩個貼身侍衛,直到到了裴府之外,裴荃方知聖駕親臨,慌忙整了衣冠,率領子弟奔出相迎,人跪滿一地。蕭列只說了兩句,道裴太夫人分位尊崇,德高望重,長孫如今奉旨在外辦差,他聽聞太夫人身體欠安,放心不下,便出宮前來探望,免一切繁文末節。

裴荃感激涕零,平身後,急忙引蕭列往老夫人所居的北堂而去,女眷一概回避,兩個太醫同行,入內,裴荃見老夫人已醒來,忙上前要扶,蕭列已搶上一步,阻攔裴荃,叫老夫人再躺着,不必起來。

裴老夫人叫了兒子過來,扶自己慢慢坐起。

她的面容雖極憔悴,目光看起來卻依舊清明,道:“老身區區一賤軀,怎敢勞萬歲大駕出宮探視?諸多失禮,不勝惶恐。”說着,命裴荃再扶了自己,在床上行了虛跪之禮,這才靠在了床頭那扇雕花倚檐之上。

蕭列叫随同的胡太醫和另個太醫為老夫人診治。二太醫待要上前,裴老夫人搖頭道:“萬歲心意,老身欣領,只是不必再勞煩太醫了,他二人有起死肉骨之能,最近更是日日往老身這裏跑,十分辛勞,但老身這身子如何,自己心裏有數。”

她多說了幾句,氣便微喘,停了下來。

蕭列目露戚色,沉默不言,內室裏一時間靜默了下來。

片刻後,蕭列擡眼,看向立于身後的李元貴。

李元貴便上前一步,道:“萬歲今夜出宮,乃是感念太夫人從前的看顧之恩,二位太醫退下吧。裴大人,你和咱家也出去,到外頭稍等。”

裴荃忙應聲,和太醫一道,向蕭列行過禮,便退出了內室,将人全部遣走,自己也遠遠退了出去,只剩李元貴立于北堂之外,候着皇帝出來。

內室中只剩蕭列和坐卧病床的老婦人了,燭影曳動,蕭列起身,來到病床之前,彎腰下去,低聲說道:“老夫人,你還有何放不下的,盡管叫朕知曉,只要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起先雙目微微阖,似昏似醒,慢慢睜開眼皮,和俯身過來的皇帝對望了片刻,微微翕唇,卻答非所問:“萬歲,右安的身份,你是何時知曉,又是如何知曉?”

嘉芙屏息立于立于碧紗櫥後,忽聽裴老夫人問出這一句話,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也隐隐感覺了出來。

老夫人的語氣變了,和皇帝說話時,不再像方才裴荃等人立于跟前時那麽敬謹,此刻聽起來,竟似帶了一絲質問之意,仿佛此刻立于她病床前的這個男子,并非這天下的至尊帝王,而只是她的一個後輩子侄。

她問皇帝如何得知“右安身份”。嘉芙知道裴右安是衛國公在外抱回的是私生子,但皇帝又是怎麽知道的?這又和皇帝有什麽關系?老夫人突然問他這個,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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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感到有些意外。

但接下來,皇帝的反應,才是真正令她吃驚的開始。

她從碧紗櫥隔扇之間的一道縫隙裏,悄悄地看了出去。

蕭列的神色裏,沒有絲毫詫異,更不曾露出半分因為受到了不敬質問而當有的愠色。

他只是望着望着病床上的老婦人,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朕回到雲南後,恰逢吐蕃生亂,便領兵前去平亂,一年多後,等朕平亂後回到武定,才得知消息,文璟竟于數月之前,病薨在了慈恩寺裏……”

他聲音本就低沉,說完這句,仿佛情緒一時難以自控,聲戛然而斷。

老夫人不語。

片刻後,蕭列再次開口,聲音微微發顫,改朕為我:“我分明知道,我離開慈恩寺時,文璟的疫病已經向好,梅太醫親口對我說的,只要再調養些時日,便可痊愈。當時我人在吐蕃,一直以為她已回宮,卻萬萬沒有想到……”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似在平定情緒。

“後來我派人悄悄回來打聽,得知在我走後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後,便薨于寺中。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事一直挂在我的心上,我沒法放開。幾年之後,我親自再次悄悄出了雲南,找到了當時已告老歸鄉的梅太醫。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對梅太醫有恩,他那時已快要離世,臨終之前,終于對我吐露,說我走後不久,文璟便發現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閉了閉目,睜開眼時,雙目之中,滿是悔恨悲戚之色。

屋裏再次安靜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紗櫥後,屏住呼吸,一顆心跳的飛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天禧二年,京中大水,大水過後,一場瘟疫蔓延。剛登基不久的天禧帝雖下令太醫署全力撲疫,但京城內外,每日染疫死去者,依舊多達數百之衆。而皇宮之中,雖有高牆阻擋,也未能幸免,陸續有人發病,最後蔓延到了後宮,年輕的皇後也不幸染了瘟疫,當時宮中已有數人不治,皇帝在群臣建策之下,決定離開皇宮,遷往數百裏外的西苑,等着這場瘟疫過去,而為了避免宮中疫情進一步的擴散,百官建議,将皇後裴文璟送到皇家慈恩寺中養病。

裴文璟不但貌美過人,且天資聰穎,才情不凡,有過目成誦之能,天禧帝對她用情極深,當時原本不忍單獨留下業已重病的她,但身為皇帝,身負社稷黎民之重,加上百官的勸阻,最後還是忍痛,将她送去了寺中。

裴文璟的病越來越重,同入慈恩寺的梅太醫束手無策,天禧帝聞訊,也焦急萬分,曾數次想來探望,卻均被百官勸阻。

便是在那個時候,蕭列私下冒險出了雲南,日夜兼程悄悄趕到京城,随後喬裝成侍衛,潛入慈恩寺,給梅太醫帶去了雲南土人的土藥。

或許是裴文璟當時還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她的病情竟漸漸得以好轉,而蕭列在那幾個月間,也一直潛留在寺中,沒有離開,直到數月之後,裴文璟的病情終于見好,他這才悄悄離了京城,返回雲南。

“先帝身份貴重,自然不可冒險近身。老身前去探病之時,見同入寺中侍病的宮人,亦無不戰戰兢兢,能避則避,唯恐沾染疫氣。唯你得知她病重消息,甘願冒險,私出雲南為她帶藥而至。你對文璟的這番情義,老身感激。”

裴老夫人雙目之中,漸漸閃出淚光。

“只是我知道我的女兒。文璟從小端莊持重,當時她身為皇後,豈不知利害關系。縱然你為她遠道涉險而來,她便是對你還有幾分少時情懷,老身也不信,我的女兒,她會不知輕重,做出了那樣的事!萬歲,文璟的命,當時是你救下的,但是她的命,後來誠然,也是被你所奪!”

“文璟已去,我再禽獸不如,也不敢玷辱她的亡靈。老夫人你罵的沒錯,當時确實是我一時失制,勉強于她,只是我已萬分小心,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走後,她竟有了身孕。是我害了她。”

蕭列雙目泛紅,望向病床上的老妪,身形慢慢低下,最後竟朝她,雙膝落地,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等我從梅太醫口中知道之時,已是數年後了,那時右安早成了國公之子,我什麽也做不了了……”

嘉芙盯着向裴老夫人下跪的皇帝,心裏已經明白一切,卻又覺得不可思議,整個人陷入萬分的驚駭之中。

裴老夫人卻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情緒裏,恍若未見,任憑蕭列那樣跪着,沉默了良久,又道:“萬歲,文璟初知有孕之時,也曾狠心下過虎狼之藥,但那孩子竟不肯落下,她終不忍再殺他,最後還是以養病為名,繼續留在寺中,将他生了下來,生下孩子不過兩日,文璟便血崩而去,那孩子也未足月,不過七八個月大。當時老身以為,那孩子便是能夠養活,日後也絕非久壽之相,實是不忍他流落在外遭受苦楚,這才将他抱回府中,養在了長房名下……”

“萬歲,你可知道,老身從決定将他抱回來養着的第一天起,便從未想過,要讓你知道他和你的幹系。老身原本想着,讓這孩子好好過上幾年,就算最後去了,也算不負當日文璟之托。但是老身沒有想到,上天之意,遠非人所能料。右安長大成人,十六歲那年,以為自己是我兒的私生之子,想是厭棄身份,甘願自污離京。他重傷之時,又被你所救。老身便知道了,你必是得知了他的身份。從那時起,老身便時有隐憂……”

許是情緒波動厲害,老夫人忽然咳了起來,臉色慘白。

蕭列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前扶住,為她揉背。

裴老夫人漸漸平下喘息,擺了擺手:“萬歲,你如今登基,成為天下之主。但于右安來說,卻未必就是幸事。須知愛之,當遠之,便如沒有他這樣一個兒子,如此才是你對他的保護。但你卻沒有!這些年,老身親眼看着你對右安親近。老身料萬歲也未曾想過叫右安知曉他的身世。但是萬歲你可曾想過,萬一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人知曉,到時你欲置他于何地?到時右安如何自處?萬歲身邊之人,又會如何做想?”

屋內再次陷入靜默。

片刻後,蕭列擡頭,咬牙,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朕心愛之人為朕所生之子,朕絕不會容忍旁人傷他分毫,老夫人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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