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羅衣

昏暗的山洞中, 越往深處走, 地面就越崎岖不平。大天狗掃了一眼地面, 發現上面都是一些風幹的屍骸, 妖怪、野獸和人類皆有之。

借着淡光，瓊琅和黑童子自然也看的清清楚楚，不過她顯然對這些東西已經習以為常了，只是自顧自地和黑童子講着各種未曾聽過的小故事，原本令人發怵的氣氛倒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只是這山洞內的小路未免也太錯綜複雜了些，瓊琅不知道他們到底走了多久，山洞內黑黑的，也看不到外面的天色。

她直說的自己口幹舌燥也沒有摸到終點，但妖怪的記憶力是不同于人類的, 瓊琅只将每一條小路都走了一遍，就迅速地在腦海裏勾畫出清晰的路線圖來。

因此走錯路或迷失方向這種問題, 對于他們來說倒是不存在的。

想到這裏, 瓊琅到有些擔心起了安倍晴明一行人, “說起來, 博雅他們應該不會在山洞裏迷路吧？”

“別擔心，他們身邊有小白跟着, 狐貍的鼻子可是很靈敏的。”大天狗溫聲說道, 抹去了瓊琅心底的擔憂。

就算一時間找不到平安符的所在地，小白也可以嗅着風的味道将他們帶回洞口處。

瓊琅點點頭, 捏着符咒在小道上左右來回擾了兩圈，“平安符的氣息越來越重了, 應該就在這附近。”

随着符咒與平安符距離的拉近，原本只是發出淡淡微光的符紙耀眼的像是一盞白熾燈，将周圍照的明亮無比。

此刻，她們與那只妖怪或許只有一牆之隔，可惜無法感知到對方的妖氣，還得認命地繼續摸索。

話說完，瓊琅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寒顫。

蜘蛛喜歡生活在潮濕陰暗的地方，空氣中還有一股粘膩的感覺和異味。這裏的濕氣極重，帶來徹骨的寒意，妖力無法運作着維持身體的能量，深秋的氣溫讓瓊琅感覺身體發冷。

在羅剎海許久，她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這麽冰冷的溫度了。

大天狗将她的反應看在眼裏，眼眸中閃過一絲關懷和擔憂，但還不等他開口說話，瓊琅就沉聲道：“找到了，她在那！”

他頓時警惕地将目光轉向左側，卻在看到眼前的情形時忍不住微微一驚，“這是……快要死掉了？”

看起來，這只妖怪不需要他們動手，就快要命喪黃泉了。

極為空曠的山洞底部，這只半人半蛛的妖怪正奄奄一息地癱在那裏，看起來似乎命不久矣。她的節肢仿佛被火灼燒了一般，帶着無數可怖的疤痕，半腐爛的尾部散發着一言難盡的氣息。

而在周圍，還有着許多僵死的毒蜘蛛屍體，像是新生不久便死在了洞中的樣子。

蜘蛛天生怕光和火，察覺到黑漆漆的山洞突然變得明亮耀眼，那妖怪下意識地擋住了雙眼，向後退縮了幾下。

感受到屬于符咒的靈力氣息，絡新婦一驚，恨怒交加地嘶吼道：“陰險狡詐的陰陽師……安倍彌助……難道你還沒死嗎？”

這嘶吼聲中帶着滔天恨意，咬牙切齒的意味令人毛骨悚然，瓊琅下意識地将黑童子護緊。

但在這妖怪的嘶吼聲中，卻又夾雜着一個女人溫柔而虛弱的聲音，帶着絲絲期盼，“彌助……是你來了嗎？”

兩個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分外詭異。

察覺到這只妖怪不知為何喪失了行動能力，大天狗掃了一眼地面，将目光放在哪個淡藍色的小囊上，上前将它撿了起來。

小囊中存放着平安符，上面還繡着安倍彌助的名字。

“你們是誰？”絡新婦驚怒交加地問道，語氣緊張而充滿敵意。

雙目漸漸适應了刺眼的光芒，絡新婦緩緩挪開滿是燒傷的手，看到大天狗和瓊琅三人後，頓時微微一怔。

“就是你吃掉了安倍彌助嗎？”大天狗淩厲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審視着絡新婦。

對方一怔，随後分外解恨地大笑起來，“我就說……那個愚蠢的男人已經被我吃掉的，怎麽可能還會活着！”

話雖如此，她的眼中卻緩緩淌下兩道淚水。

眸中的悲傷不是假的，笑聲中的暢快和恨意也不是假的，令她的表情看起來既瘋狂又詭異。

瓊琅和大天狗對視一眼，皆是心下了然，這個妖怪的身軀裏，存在着兩種意識，或者說是兩個靈魂。

發現生有雙翼的大天狗不是人類，絡新婦雙眼一亮，像是抓住了什麽希望一般，迫切地請求道：“大人……随我做個交易如何？你如果能帶我出去，絡新婦以後便願意歸順大人。”

“不可以……大人請不要聽它的話，千萬不要管我，讓羅衣一個人死掉……”那個柔弱的女音連忙焦急地阻止道。

“你這女人……你不要命了嗎？別忘了我們兩個可是一體！”絡新婦怒吼着，感受到生命力在迅速地流逝着，頓時焦心地看着瓊琅等人道，“我與大人皆為妖類，大人不要聽這個女人的話！”

同為一體的兩個靈魂，當場起了內讧。

瓊琅朝着大天狗使了一個眼神，他迅速會意，完全沒有理會絡新婦的話，而是雙翼一動，迅速地飛出幾根鋒利的羽毛将絡新婦釘在了地上。随後又拿出安倍晴明事先準備好的符咒，毫不猶豫地貼在了她的身上。

靈力瞬間侵襲了絡新婦全身，将重傷将死的她幹淨利落地解決掉。

仿佛是沒想到同為妖怪，大天狗竟然會使用靈力符咒來幫助人類對付自己，她毫無生氣的眼神中寫滿了呆滞和不敢置信，帶着怨恨與不甘的眸子也暗淡了下去。

“……魂……魂……”黑童子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握緊鐮刀朝着絡新婦的屍體走去，引導亡魂是他作為鬼使被教導出的本能。

那原本已經死掉的絡新婦體內，傳來一個女人氣若游絲的聲音，“你們……是陰陽寮派來的嗎？你們和彌助是什麽關系……”

她半透明的靈魂從妖怪體內脫離出來，沒有了可怖的妖紋，只是一個貌美女人的模樣。

瓊琅微微皺眉，沉聲道：“我……我們是他的朋友，你和安倍彌助是怎麽回事？你一個人類的靈魂又怎麽會在妖怪的身體裏？”

“彌助的朋友啊……”那個女人嘆息着，聲音中帶着無奈與悲傷，“謝謝……謝謝你們将我解脫出來。”

說完，她低低的輕泣了一會兒，方才平靜下來，用一種極為平淡的語氣将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講了出來。

*****

女人自稱羅衣，曾是許多年前被進貢而嫁給一位人類領主的貌美少女。

領主貪戀的不過是她的美貌，被迫嫁給他的羅衣則與領主手下的另一個男人暗生情愫。可是那個男人卻出賣了她，領主大怒，将她關進一個漆黑的箱子裏。

“箱子裏有無數只猙獰的眼睛看着我……密密麻麻，這黑暗的箱子裏爬滿了毒蜘蛛，整整一箱都是。”羅衣平靜地說着，語氣中完全聽不出悲戚恐懼，與被背叛的憤恨，“他們蠶食了我的肉體……最後和我融為了一體。”

從此，她們開始以男人為食，一個接一個地抓捕那些負心漢。

這就是京都附近這十幾年來常常出沒的蜘蛛女郎，每到夜晚就會化作美麗的少女，去引誘那些薄情的人類男子，再将他們吞食掉。

這樣到處作惡的妖怪，負責保護京都和人類的陰陽寮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因此下令派出寮中的陰陽師來負責調查這件事。

“可是男人啊……大多都是貪圖美色的，就像領主一樣。”

這十幾年來，有不少陰陽師抵不過美色的誘惑，喪命在絡新婦口中，但也有少許陰陽師成功地誅殺掉了蜘蛛妖怪。可是有着羅衣靈魂的身軀，才是絡新婦的本體所在，那些被殺掉的蜘蛛，不過是她誕生出來的小蜘蛛們罷了。

由于這個山洞的特殊之處，絡新婦一直安穩地栖身在此，随後于黑夜之中離開山洞覓食。

絡新婦的問題越來越棘手，到了這兩年，陰陽寮再次派了一批靈力更強大的陰陽師來負責這件事。其中為首的陰陽師，便叫做安倍彌助，他是安倍家族的子孫，天賦雖不及安倍晴明，卻一樣有着超凡的靈力。

陰陽寮中的陰陽師大多都帶着秘術所制的平安符，有平安符護身，絡新婦是無法傷害到他們的。于是她會用身體引誘這些男人，在他們褪盡衣衫後趁機将其吃掉。

絡新婦向往常那樣化作平民少女羅衣，去誘殺這個倒黴又可恨的陰陽師。可是……這個男人，似乎與以往遇到的每個陰陽師都不一樣。

“這個認真又愚蠢的男人啊……面對送上的肉體也不要，竟然天真的說要娶我……”羅衣忽地一笑，語氣和神色都變得複雜不已，“不過也是因為這樣，他倒是幸運的逃過一劫。”

她耐心地潛伏下來，一邊嘲諷安倍彌助的可笑，一邊努力制造着誘殺對方的機會。

也許是安倍彌助的愚蠢取悅了她，也許是難得遇到一個不同以往的有意思的陰陽師，短短時光的相處下，她的心裏開始生出了幾分別樣的感情。

即使曾被背叛，心中依然是渴望被愛的，絡新婦不否認，她對這個人類陰陽師動心了。可是男人不知道，他一直在努力追尋想要誅殺的妖怪，就是身邊心愛的少女。

直到安倍彌助再一次認真地懇請羅衣嫁給他之後，羅衣開始慌了，妖怪與陰陽師，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她的目的是誘殺敵人，絕不能第二次栽進男人手裏。

“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開始化身妖怪入夢恐吓他，在我和他常常待在一起的地方留下毒蜘蛛和蛛網的痕跡。”

羅衣在故意暗示他，安倍彌助果然開始心生疑雲，直到在花鳥卷中看到了絡新婦恐怖的身體，驚恐之下一病不起。

家族和陰陽寮的人們都以為他是被畫妖吓到了，才會一直萎靡不振，實際上真正令安倍彌助心中郁郁的，是羅衣分別前留下的信。

羅衣把自己的過往都講述了出來，并告訴他，自己絕不相信任何男人，再次見面便是敵人。

我會毫不猶豫的吃掉你。

羅衣消失了，京都又開始有男人被絡新婦吃掉，安倍彌助在家中因病靜養了兩個月，卻不知為何愈發虛弱。直到幾日前，一聲不吭地在半夜離開了京都府，追尋着羅衣的氣息直到紅楓林外。

再次見面，羅衣已非羅衣，而是人面蛛身的可怕妖怪，而安倍彌助則形銷骨立，看起來虛弱不堪。

感知到安倍彌助的靈力消弱了不少，絡新婦嘲笑他：原來你也會被我吓成這個樣子嗎？

“那晚見面的時候，彌助竟然說，他想要拯救我……想把我的靈魂從妖怪體內拯救出來，讓我解脫。”羅衣垂着眸子，神情既溫柔又哀傷。

絡新婦卻大怒，所謂拯救與解脫，那不就等于讓她去死嗎？

“他說對我的一切感情都是發自真心的，那時我不信他，問他敢不敢把平安符親手摘下。”

既然愛我，那就讓我吃掉你……

然後那個男人，就真的親手摘下了保命的護身符。

“多傻啊……靈力虛弱成那個樣子，丢掉平安符後怎麽會是我的對手？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把敵人吃掉了。”羅衣的語氣變得有幾分激動，“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真的會摘下平安符。”

“可是他太愚蠢了，覓食是妖怪的本能，怎麽可能會因為他這樣天真的舉動，就能拯救我？”

好一會兒後，她才恢複了平靜，緩緩露出一絲溫柔的神情，“後來我明白了，他真的能夠拯救我。”

吞噬了一半心愛男人的肉體以後，絡新婦開始察覺到了不對勁，她的軀體開始瘋狂的被火焰灼燒起來，純粹的靈力無情地淨化着她的妖氣。

這時她才知曉，自己種了安倍彌助的計謀。

那個男人之所以如此虛弱，是因為用盡了全身的靈力在自己的身體裏施加了咒法，當絡新婦吃掉他之後，生命的終結便已來臨。

安倍彌助知曉羅衣的過往，便知道她堕落為妖的心結所在，不惜用性命來化解她的怨恨。

不得不說，他成功了，羅衣的怨恨消失，靈魂開始與絡新婦分離。

“他沒有騙我。”

待靈力将絡新婦最後的妖力淨化幹淨，安倍彌助終于拯救出了心愛的少女。

瓊琅心情有些沉重，黑童子似乎并不懂得這些情愛之事，只是漠然地乖乖站在她身邊，瓊琅忍不住伸手緩緩撫了撫他的頭發。

安倍彌助此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無比透徹。絡新婦與羅衣對他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存在。

身為陰陽寮的陰陽師，他謹記着哪怕犧牲自己也要保護京都的職責，從未忘記斬殺食人無數的絡新婦的使命。但他也是發自內心的深愛着羅衣，在得知真相後，沒有出于私情放走絡新婦，而是用自己的命殺掉絡新婦的同時，給予羅衣真正的救贖。

他沒有虧欠陰陽寮與人類，也沒有辜負對羅衣的承諾。

羅衣的靈魂已經很虛弱了，她癱在那裏不得動彈，神色有些渙散地看着黑童子，喃喃道：“是冥府的鬼使嗎？”

彌助已經在之前先行離開了吧……？真想……真想在見他一面啊……

她已經沒有什麽力氣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裏陷入沉睡，等待着冥府的鬼使引導魂魄離開人間。

****

瓊琅兩輩子沒談過戀愛，曾經在小說上看到這種愛情的時候總是免不了要與朋友狠狠地吐槽一番狗血天雷。但等到這種事真的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時候，才能深切的體會到這種事情的傷感與無奈。

連帶着她原本有些萌動的春心，也被羅衣的故事盡數打碎了。

愛情真是個有毒的東西啊……

羅衣的亡魂同樣需要引導，黑童子只好待在絡新婦的屍體遠處，耐心地等着晴明等人來與他們彙合。

大家都默契地沒有讨論羅衣和安倍彌助的事。

瓊琅壓下心底複雜的情緒，伸了個懶腰，只覺得身體又冷又疲憊，不知道今天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麽天色。

“走了這麽久，坐下歇歇吧。”

或許是自己覺得冷，瓊琅側腿坐在地上，又将衣裙前擺鋪在地面，然後攬着黑童子讓他坐到了自己的衣服上。看着他赤着的一雙小腳，瓊琅伸手摸了兩把又捏了捏，“冷冰冰的，比海水還冷。”

随後，她把黑童子的腳裹進了衣裙下擺，嚴嚴實實地掖了掖。

大天狗在一旁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看着二人幹瞪眼。

黑童子頓時微微一怔，他已經死掉了，身體本來就沒有溫度，瓊琅怎麽忘了呢？

他轉頭看向瓊琅，眼尖地發現她胳膊上竟然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沉默了一息後嘶啞地說道：“你……冷？”

“這破地方竟然能封印妖力，冷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瓊琅搓了搓自己的手，深秋了，她還穿着鲛绡裙子呢，這衣服雖然不怕水，卻不能保暖啊。

話音落下，她就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眼前烏黑亮麗的羽毛像是被子一樣嚴嚴實實地将她和黑童子裹在裏面，抵擋住了洞中的寒氣。

那原本鋒利如刀的羽毛此刻服服帖帖，偶爾掃過她的臉頰，溫暖又柔軟，她微微向後側頭一看，大天狗跪坐在她身後，用一雙羽翼攬住了她。

察覺到瓊琅的目光，大天狗的臉微微一紅，別開頭道：“我的雙翼可以給你們兩個取暖。”

“……”黑童子一時無語，怎麽連這個男人也忘記了他根本不怕冷？

瓊琅卻身軀一僵，這個親密的動作讓她忍不住不自在地扭了扭。

“乖乖坐着別亂動……博雅他們應該很快就來了。”大天狗面色如常地溫聲提醒道，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氣氛有什麽暧昧。

瓊琅抿了抿唇，摟緊了小小黑，“嗯……”

大天狗見她沒有拒絕自己的貼近，一直懸着的一顆心才終于放下，然後在心底暗暗給自己打氣。

幹得好！沒錯……就是這樣。星熊童子說了，要主動展開攻勢……

三個人地坐在地上，氣氛一時安靜沉默，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大天狗的視線在瓊琅身上掃過來又掃過去，最後停留在她細細的腰上，鼻尖萦繞的淡淡發香也讓他心思有幾分蕩漾，一只大手無意識地抓緊衣袖又松開來。

想……想要攬上去……

要是沒有這個礙事的黑童子就好了，唉……

*****

山洞外，夕陽早已落入後山。

晚間，瓊琅依然沒有回到大江山，茨木終于坐不住了。他循着瓊琅殘留的妖氣在楓林和山腰找了一圈又一圈，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們的身影。

心中充滿擔憂和懊悔，茨木心煩意亂地擡手劈斷一棵樹，大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出了什麽事……大天狗那個混蛋難道沒保護好她們嗎？”

瓊琅……瓊琅……

夜色下，一只白發妖怪的身影在林中飛快地奔走着，驚起一片黑鴉。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上晚課來着……明天要考試，所以耽擱了咳咳，不好意思呀大家，這幾天真的很忙……

原諒我年紀大了，又忍不住開始潑狗血了。一生放蕩不羁愛狗血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