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 冰山高處萬裏銀(16)
62 冰山高處萬裏銀(16)
◎山君,對不住——我已經克制過了。◎
——你也曾沒命過。
短短六個字, 讓郁清梧頓時明白山君看自己為什麽總是帶着一股悲涼。
原來是憐惜他的命。
他呢喃問,“我死于元狩五十七年冬?”
蘭山君點頭,“對,元狩五十七年冬。”
她輕聲道:“那日大雪, 不見晴空, 我經過斷頭臺, 正好看見邬慶川親自持刀砍下了你的頭顱。”
當時情景, 距離現在只有七年時光。所以他猜到了, 他不害怕, 還願意相信,她便也願意坦誠。
郁清梧卻在沉默之後擡頭問, “那我——那我可曾對你見死不救過?”
蘭山君一愣, 本以為他會問他自己的生前死後事, 卻沒料到聽見這句話。
她搖搖頭,心下動容:“不曾。”
郁清梧:“那我可曾與你擦肩而過, 對你的命運熟視無睹過?”
蘭山君搖頭, “不曾。”
她道:“你上斷頭臺的時候, 我是第一次見你。但隔得太遠, 你應是沒看見我的。我們也不算是見過。”
郁清梧就道:“這樣啊……”
原來她說他們不是故人, 也是真的。
只是這樣的相遇, 未免也太過于殘忍。
但幾瞬之後,他又輕舒出一口氣:“如此, 我知道不曾對你犯下過罪孽,便也算是心安一些。”
蘭山君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這片并不遮掩的愛意。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 好一會兒才問, “你不問問你自己嗎?”
人應該對自己的将來最是在意。
郁清梧卻搖頭:“既然撞過天光, 便應是無憾的。”
他笑笑,“只是死在邬慶川的手裏,到底心有不甘。”
蘭山君便定定的看向他,“我說過,若是最後咱們贏了,你下不了手,我便替你揮刀。”
郁清梧眼眸越發輕柔,他想,怎麽會有山君這般受盡苦難還如此堅韌良善的人呢?
他真是三生有幸,才有了今生的相逢。
但等擡頭看她,見她眉間眼裏盡然平靜,即便說起這些,也不曾起過波瀾,眸眼便又開始酸澀。
他想知道她的将來和生死。
他低聲問,“那你,那你是我死後多久……”
蘭山君:“第五日。”
“你死後的第五日,我被宋知味捆綁住手腳,直接送去了淮陵。”
郁清梧的手慢慢緊攥起來,“他,是什麽緣由都沒有告訴你嗎?”
蘭山君搖頭:“一個字也沒有。”
于是只能在無邊黑寂裏揣測真相。
為了能做個明白鬼,她恨過太多人,凡是與當年之事有牽扯的,她都恨,恨得讓自己面目全非。
她也日日夜夜都在自省,自省為什麽會被如此對待。
是把宋知味的妾室送去了莊子,是踩死過一只螞蟻,是曾路過乞丐的身邊,卻沒有給過銀錢?
樁樁件件,她都責備自己。
直到第一個夏日來臨,她坐在那裏,突然頓悟了。
她不需要自省,自責,她只需要恨宋知味。
把恨落在一個人身上,就好受多了。
她輕聲道:“在不知道那縷天光是故意留給我之前,無休止的自責和恨意,是最折磨我的事情。但能在那樣的折磨裏活下來,我又覺得自己極為厲害。于是,我更想活下去——我以為,我終究會活着出去。”
她說完,倒是有些松快感。
能把這些說給人聽,是她從未想過的事。
只是擡眸看郁清梧,只見他一雙眼睛含着恨意,渾身顫抖,眼眶裏不斷湧出淚珠,她每多說一句話,他就多掉一滴淚,好似要哭死過去。
蘭山君怔怔看着他哭。
她自己都不曾這樣哭過。
怎麽會這般愛哭呢?
但有人為她這樣哭,她又覺得心口有一股奇怪的酸澀之感,帶動着她的眼眶紅潤起來。
郁清梧瞧見了,頓時手足無措,他急急過去,卻又不敢走近,最後只好伸出手,緊緊的攥着她的袖子,顫聲發誓道: “山君,我會殺了他——”
其他的,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蘭山君只覺得他顫抖的身子,隔着衣裳,又帶着自己的心都在抖。
她就說郁清梧病了。生了病枝。
他以她的恨為恨,正在經歷她當年的恨意和痛楚。
她當年有多恨多痛,她是知曉的。正因為知曉,她才了解他顫抖的身子下,是有無數把刀在細細的磨着骨頭。
骨頭越磨越細,刀卻越發鋒利。
但再鋒利的刀,也砍不下他的病枝。
她并不願意他這樣。
她伸出手,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在他顫抖的手上:“別難過。”
她溫和笑了笑:“別難過,你該為我高興。我應該是熬過了一年的。我對得起老和尚養出的烈骨。”
郁清梧就覺得山君的指腹好似有千層力氣,将他的悲戚都壓了下去,壓在心底,不見天日。
她就是這般苛待自己的吧?
就是這般将自己框進噩夢裏,什麽都不說,白日裏還要往前走去,告訴自己要歡愉。
他哭得更兇了,他攥着她的袖子不放,“我很難過——山君,我很難過。”
“從知道你被點天光的那一刻起,我也開始做噩夢了。”
蘭山君便被他弄得更加手足無措。
他為什麽能這樣在她面前直白的流淚呢?
他在外頭,也不曾這樣。
但她确實是不知道該怎麽回話的。她只能掏出帕子,一點一點為他擦拭淚水。
她不再說話惹他哭,等他平靜了許多之後,她才轉了話題,好奇問:“我這種荒唐荒謬的事,你怎麽會信呢?”
郁清梧:“剛開始也是不信的。”
他回憶道:“但我想起了那日——我想起那日,你說跟一個素未相識的婦人相遇,她告訴你,她曾經被點過天光,但你沒信——你不認真的聽,敷衍的應,後來,她死在破廟裏,便成了你的執念。”
他擡眸,認真的盯着她,“所以我就在想啊,就是再荒謬,我也是信的,也是不能敷衍的——我就怕我不信,要引得你出事。”
他的聲音低下去,情不自禁的又紅了眼眶。他連忙低下頭,但一滴淚還是砸下來落在了鞋面,嗚咽道:“那我這輩子還怎麽活呢?我應是活不下去的。”
他這般的話,讓蘭山君更加有些不知所措。她還是碰見郁清梧後,才知道有人能跟她說這樣的話,能這樣……這樣的把自己心剖出來給她看,這樣的情深義重。
她是想要拒絕他這份心的。
她從未再想過還要有一段姻緣。但她看窗外,此時天很好,風很和煦,海棠花開得正豔,地裏的菜也很青翠——什麽都很好,他也很好。
本就是鐵骨铮铮之人,算起來,已經為她哭過好幾回了。
她曬在暖陽裏,突然就開不了這個口。
她久久無言,如此沉默,郁清梧便生出一股惶恐,聲音更低道:“山君,對不住——我已經克制過了。”
蘭山君嘆息,“我知道。”
我看得見。
【作者有話說】
感情對手戲真是多一個字都不行,會破壞味道,寫不出來了,晚上多更一點,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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