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晴時雨

第06章 晴時雨

第二天早起下樓的時候，續念沒再碰上易思岚，不知他是早就走了，還是根本沒回來。

她出門打了車，徑直前往會展中心。

茶博會進程過半，從今天開始，會展中心正中騰出的場地，會專門用于點茶表演。

九點整。

第一組點茶表演的商家正式開始操作。

續念被一盞春的員工黃貝妮挽着胳膊站在右側，沒幾分鐘，孫海玲忙完展位上的事情也走過來。

此時正表演的這家茶廠名叫“千茶會”，旗下産品不僅在國內暢銷，也出口海外，在業內早已穩立腳跟。

負責點茶表演的女孩坐在木椅上，不緊不慢進行着每一步。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場內一下子熱烘烘的。

續念擡起手掌給自己扇了扇風，偏頭問：“貝妮，我們是不是該去做準備了？”

黃貝妮點點頭，“念念，我……”

她話到一半，孫海玲沖她點了下頭，伸手扶住續念。

邊往回走，邊說：“念念，你确定要自己上？點茶畢竟還是和平時泡茶不同。”

點茶難度相對較高，續念沒失明之前，也只看母親和茶廠別的工作人員操作過，自己并沒真的上手實踐。

即便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練習，但她眼睛看不見這個短板終究沒法改變。

她彎了下唇，輕拍孫海玲的手背，“海玲姐，相信我。”

孫海玲望她兩秒，緩緩點頭，“我帶你去換衣服。”

五六分鐘後，續念折回點茶場地，第五組選手已經結束。

主持人照着臺本念道：“接下來是第六組選手，一盞春。”

邊上圍聚的觀衆紛紛鼓起掌，續念穿一身淺豆綠色的旗袍出現。

孫海玲扶着她在桌邊坐下，又仔細将每一樣用具按她習慣的位置和距離擺放好，附耳說：“都擺好了，慢一點也可以，但千萬小心，不要燙到自己。”

續念“嗯”一聲，沒急着動手，鼻間緩緩舒出一口氣，借這短暫幾秒，在腦海中回顧一遍所有步驟和工具擺放的位置。

觀衆們大多也看出端倪，小聲議論起來。

“盲人？”

“這是高難度操作啊！”

“博眼球呢吧？”

“這種場面我可沒見過，得拍下來。”

……

人群密集，其中不乏到場尋求合作的企業代表。

易思岚和葉杉青也身處其中。

見續念在這裏，易思岚已是倍感驚訝，現在還看她上場要進行點茶表演，就更是詫異萬分。

他雙臂環抱在胸前，目光靜靜往前落。

葉杉青用手肘碰他一下，加入讨論：“為了這次合作我做過些功課，點茶難度可不算低，這家茶廠居然放心讓個盲人上來。你說到底是勝券在握，還是另辟蹊徑？”

易思岚只應：“安靜看。”

他一向就是這麽無趣，葉杉青搖搖頭，準備閉嘴，又想到別的，“你老婆不就是盲人，她日常生活會很受影響嗎？”

易思岚“啧”了聲，有些不耐煩：“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我看？我又不認識你老婆，我去哪兒看？”葉杉青疑惑。

兩人談話間，續念已經進入碎茶這一步。

瓷白手指捏着木杵，一下接一下在茶臼裏碾磨，經炭烤過的茶葉很快變得細碎。

茶碎取出，被她放入茶碾。

前幾步都進行得緩慢但有序，到了注水和擊拂，懂行的人都不由為她捏一把汗。

易思岚身後傳出兩個中年男人的對話：

“前面摸索着還勉強能完成，擊拂該怎麽把握火候？”

“就是，注水的量也不好控制。”

聽着這些話，他不由擰了下眉。

兜裏手機震動，他朝續念那頭看一眼，轉身暫時走出人群去接電話。

續念自己仍氣定神閑。

她是看不見，但自認腦子還算不錯，注水一共要七次，她根據手上杯子的重量一次次判斷水量多少。

至于擊拂的火候，她曾在每次練習的時候都讓別的工作人員在旁幫忙叫停，同時用計時器報時。

久而久之，就算沒有計時器，心裏默數時間，也能算個大概。

前三次注水和擊拂都進行順利，到第四次時，她放下注水用的湯瓶，右手伸出要去取擊拂的茶筅。

茶桌右側的一個光頭男人，一臉壞笑的模樣，抓起茶筅往左擺了擺。

熟悉的位置摸不到，續念還是慌了。

安靜看熱鬧的人群紛雜起來，但沒人主動上前幫忙。

葉杉青站在中後排，伸長脖子看幾眼才發現不對勁。

易思岚在這時從後頭拍了下他肩膀，“千茶會的人給我來電話了，我們過去一趟。”

葉杉青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就差沒當場卷袖子，“等會兒，我先去收拾那個找事的家夥。”

易思岚有些懵，順着他視線看過去，活動主持人正好站過來，“知道咱們今天到場的肯定都是茶文化愛好者，但是好茶也需耐心等，麻煩大家各自站好，不要幹擾咱們的選手做展示。”

有了主持人帶頭，其他人也開口：

“就是，懂不懂秩序！”

“什麽素質，故意欺負人家小姑娘是吧？”

“保安呢，這種人還不趕出去？”

表面再如何裝得淡定，心裏泛濫的尴尬情緒還是難以掩蓋的。

續念這會兒耳根有些紅。

易思岚遠遠望着，捋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也邁步想上前。連葉杉青也覺意外，他居然不是催趕緊走，而是想管閑事？

他剛走了兩步，續念杵着桌沿站起來。

她垂着眼看不清眼神，肩膀抖動幾下，又吸了吸鼻子。

這種動作，顯然是在哭。

易思岚步子邁得更大了。

咳了兩聲後，她反手抹了抹眼睛，終于掀起眼簾。

眼眶紅通通的，臉頰也緋紅，聲音微顫着說：“對不起大家，都是因為我看不見才造成現在的局面，我很喜歡茶文化，這次我能代表一盞春坐在這裏，機會也很難得，大家能不能再多給我點時間，讓我完成後面的操作？”

觀衆們聲調不一回應：

“當然可以！”

“不是你的問題，你做得很好！”

“慢慢來，別着急！”

續念點點頭，道了聲謝，坐下繼續未完的步驟。

耳畔除了對她的鼓勵聲，對剛剛那個搗亂的人，讨伐的聲音也更大了。

目睹那人被保安帶離現場，易思岚重新站定。

續念沒再理會周邊紛擾，兩三分鐘後，端着完成的作品在手上朝衆人展示。

掌聲響起，她鞠了個躬，說道：“歡迎大家多多了解我們一盞春的茶葉，謝謝。”

下一組選手緊接着上場，續念被孫海玲扶走。

葉杉青朝她背影看一眼，“小姑娘心理素質可以啊。”

他側身，“走吧，不是要去見千茶會？”

易思岚視線也在追着續念走，片刻後才“嗯”一聲。

千茶會的負責人和他們在會展中心外的一家咖啡館約見。

只是基礎的了解，沒花多少時間便結束。

兩人又折回會展中心，準備繼續考察別的備選合作對象。

順着側門往裏，沒幾步，葉杉青先看見坐在露天臺階上的續念。

他揚了下下巴，“那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嘛，不會是還在哭鼻子吧？”

易思岚掃一眼，提腳靠近過去。

孫海玲給續念遞了瓶水，“吓死我了，我剛剛不應該離開場地的，否則也不會發生那種事情。”

續念仰頭喝下一口水，側過臉笑着，“沒事的，你還不了解我嗎？”

她将水瓶放到身側，雙手交握伸了個懶腰，語氣輕松：“我摸了兩下沒摸到，其實就猜到是有人故意要整我。我當時挺生氣的，想過直接指着他鼻子罵他一頓，但是那樣場面太難看，不利于我們的品牌形象。

相反，我在人前哭一場可就不一樣了。你看，剛剛那些人不都幫我說話？

而且我猜，肯定還有不少拍視頻的人，人都是同情弱者的，雖然這麽做有利用人心的嫌疑，至少咱們一盞春也賺到一定熱度了。”

孫海玲搖頭笑笑，“你啊，心裏除了茶園什麽也沒有。”

這頭兩人聽得瞠目結舌。

搞了半天，她哭只是在演戲扮弱。

而且她此刻臉上的笑容可謂天真無害，和這兩天拒人千裏的模樣實在不同。

易思岚看得一怔。

本來是想上前安慰她的，現在看來沒必要。

遲滞的片刻，續念和孫海玲起身折返回來。

孫海玲分別看了兩人一眼，遲疑着說：“易先生？”

續念“嗯？”了聲，眼睛瞪圓，“在哪？”

易思岚低咳一聲，應道：“這兒。”

葉杉青懵了，擡手左右指了指，“你們認識？”

可就算是認識，也不至于讓易思岚剛才想沖上去管閑事。

他覺得邏輯不通，想繼續追問，忽然想起剛剛易思岚說“你自己看不就知道”，恍悟原來眼前的小姑娘就是傳說中的易太太。

他笑笑，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易思岚的合夥人，也是好朋友，葉杉青。”

續念禮貌地點頭，“你好，續念。”

她抿抿唇，聲音壓低：“易先生，你……什麽時候來的？”

兩分鐘前還一臉活潑樣，現在和他說話就死氣沉沉。

易思岚咬了下牙關，随口答：“剛剛。”

她“哦”一聲，松懈下來，“我還有事，先進去了。”

不等他下一句話，她已經邁步和他擦身而過。

易思岚跟着她轉身，望着匆匆的背影發愣。

她就這麽迫不及待要離他遠點？和他說話還不如對葉杉青态度好。

虧他剛剛還想幫她。

人已經走遠，易思岚才回過神，“走吧，下一家。”

葉杉青點了下頭，勾着唇打趣：“确實是只小刺猬，不止會紮人，還會借刀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