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劍骨

劍骨

雁流筝說她自出生時便天生弱質。

她迎風咳血,動辄生病,太羲宮裏的醫修斷言她很難成人。

為了給她治病,爹娘險些愁白了頭發,哥哥更是不辭辛苦出宮游歷,遍訪危山險水,尋找海上仙方與珍稀靈藥,喂飯一樣全都塞給她。

“十歲那年,我真是差一點就病死了。”

雁流筝後怕似的嘆了口氣,轉而又笑起來,雙眼彎彎,梨渦隐現,被陽光映得如玉瑩瑩。

“幸得天命眷顧,哥哥恰巧尋到了萬年參,雖然治病的過程很是折磨,但我的病确實全好了,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萬年參……季應玄的表情有些微妙。

流筝自以為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他道:“季公子不必憂心,我哥他将你打成這樣,我肯定會負責到底,我們太羲宮也是堂堂正正的仙門,絕不會做仗勢欺人的事。”

季應玄簡直要聽笑了。

原來太羲宮是堂堂正正的仙門麽。

他怕自己再聽下去,真的會忍不住對雁流筝動手,借口頭疼發暈,說想休息一會兒。

“那我不打擾你了,晚些時候請人送些吃食給你,你喜歡吃什麽?”

季應玄說他不挑,流筝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望着她輕雀般歡躍着離去的背影,季應玄面上溫和恭謹的神色漸漸冷下來。

昨天他在北安郡向他舅舅張郡守逼問劍骨的下落時,張郡守難以忍耐被剝皮斷骨的疼痛,顫顫交代了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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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羲宮少宮主,雁濯塵。

十年前他離開太羲宮,四處尋訪的根本不是什麽靈丹妙藥,而是能替換給雁流筝的劍骨。

他用術法盜取當年朝廷科舉取士的題目,以此作為交換,誘使張郡守在自己外甥的茶水中撒下符藥,然後趁着他意識清醒卻無力反抗時,用一柄生了鏽的屠羊刀,活生生剖開了他的後頸,奪走了他的劍骨。

那是血淋淋從人身上剝離的劍骨,可是雁流筝剛剛說什麽……萬年參。

輕輕巧巧地将這樁罪孽,變成了一塊腐爛的木頭。

太羲宮衆星捧月、受盡寵愛的大小姐,如今正占用着原本屬于他的劍骨,卻裝作對此事一無所知,逼真得仿佛将她自己也騙過去了。

可惜他尚未逼問出取回劍骨的方法,張郡守便畏罪自盡,否則他今日便能取回劍骨,然後一t把火燒了太羲宮,何必再與她惺惺作态,虛與委蛇。

***

流筝不知道季應玄的口味,便挑了些自己喜歡吃的,着人送去了客院。

送吃食的管事見了季應玄的模樣,心中大覺不妥,連夜報與雁宮主與宮主夫人知曉,于是第二天早晨,季應玄被請到了觀世閣裏。

他一走進去,就有十幾雙探詢的目光釘在他身上。

坐在上首的是雁長徵和其夫人,雁濯塵站在他們身側,兩邊分列着八個年紀不同的男子,都是雁長徵的門下弟子,雁流筝的師兄們。

雁家人的相貌都極出挑,雁長徵與其夫人已有二百多歲,因修道之故,瞧着只有凡人三十歲的年紀,雁濯塵雖是二十歲的模樣,實際上也有一百多歲,只有雁流筝年紀最小,芳齡不到二十,卻集全家之所長,眉目端正明豔,氣質溫柔可親,是全師門護在掌心裏的明珠,捧在天穹上的明月。

所以雁流筝從凡界帶回一個姿容标致的年輕男人,衆人對這件事的态度都很微妙,尤其是一衆師兄,打量季應玄的眼神既鄙夷不屑,又如臨大敵。

季應玄态度從容,恭謹平和地同衆人見禮,沒人說話,雁長徵身後的琺琅掐絲屏風邊卻突然探出一個頭,是雁流筝。

她對着這派肅穆的場景笑出聲,春風似的,照得這屋裏也亮堂了幾分。

“你別害羞,”雁流筝對季應玄說,“我爹是太羲宮的宮主,他想看看你的資質,說不定能收你做徒弟。”

雁長徵蹙眉輕斥她:“說了不許你過來,怎麽又偷聽。”

流筝小聲道:“我怕你們欺負他。”

雁濯塵臉上沒什麽表情,衆師兄聽了都十分嫉憤,愈發瞧這凡界小白臉兒不順眼。

雁長徵讓流筝回避,流筝卻一把摟住了她娘的胳膊,鑽在她娘懷裏,有恃無恐地朝雁長徵眨眨眼。宮主夫人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頭發,這是允許她留下的意思,雁長徵不好說什麽,轉頭去看季應玄,心裏嘆了口氣。

本想給他些為難,逼他離開太羲宮,如今當着流筝的面,卻不好做的太過了。

他問季應玄:“你如今多大年紀,從師何人,修的是什麽道?”

季應玄的目光從流筝身上收回,垂目溫聲道:“小生今年二十有三,因天資拙鈍,又缺少機緣,所以紅塵裏虛度半生,只學了些工匠手藝,沒有從什麽師,也不曾修什麽道。”

雁長徵問:“這麽說,你沒有劍骨?”

季應玄垂落的目光裏陡然有一瞬的冷意,語氣卻是輕淡自愧:“沒有。”

“這就難辦了,我太羲宮是劍修門派,你若沒有劍骨,煉不出本命劍,入不了逍遙道,只學些花架子的招式有何意義。”

雁長徵頓了頓,朝站在最末首的年輕弟子說道:“子雍,你同他過兩招吧。”

子雍早已躍躍欲試,聞言祭出了自己的命劍,季應玄卻只得了一把桃木劍。

流筝小聲說這有點欺負人,雁長徵說道:“凡界兵器在劍修的命劍面前不堪一擊,他既沒有劍骨,煉不出自己的命劍,給他鐵劍也好,木劍也罷,又有何分別?”

确實沒有分別。

季應玄有些不耐煩這沒完沒了的試探,望着對面持劍的子雍,正在考慮是接受羞辱,還是直接将他的命劍捏碎。

正欲出手之際,卻聽流筝頗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沒有命劍又如何,我也沒有自己的命劍,師兄們未必打得過我。”

她說她沒有自己的命劍?

季應玄微怔,這一猶豫的功夫,子雍持劍逼到了面前。

他平日裏最黏流筝,醋意最大,又年輕氣盛,是以這一劍招式淩厲,毫不顧忌對方是個沒有命劍的凡人。

季應玄克制住了反擊的念頭,只作勢持劍格擋,桃木劍迎鋒折斷,他倉促後退,還是被沒有收斂的劍風掃到。

發冠碎裂,烏發散落,幾截斷發落在地上。

季應玄擡手碰了碰眼角,摸到了新鮮的血痕。

“子雍!”流筝蹙眉喊了一聲,她正要起身上前,卻被宮主夫人輕輕按住。

宮主夫人和氣溫婉,啓聲說道:“子雍,尋常比試,你鋒芒太過了。”

子雍見傷了人,讪讪收了命劍:“我怎知他如此不堪一擊……師娘,師姐,我錯了。”

雁長徵說:“此事不能全怪子雍,季公子雖然求道心熾,卻實在不适合入我太羲宮門下,季公子,你覺得呢?”

季應玄将斷落的發絲和玉冠碎片拾起,臉上淡淡的,并沒有衆人意料中的羞憤表情。

他說道:“太羲宮以才取人,我這樣的天資,本不該妄生非分之想,只是承雁姑娘高看,所以忝顏一試,如今這個結果,我當然心服口服。”

他看了雁流筝一眼,似含落寞,似是豁達,配合他如今這副狼狽卻不難看的模樣,實在是叫人心生不平。

他說:“只是我答應了雁姑娘幫她改進機關鳶,以報答她高看之恩,等此事完成,我便離開太羲宮,不再叨擾。”

流筝抿着嘴唇不說話,看樣子是有些不高興了,只是她娘的手搭在她手背上,她便沒有說什麽。

這個結果,算是令衆人都滿意。

***

一朵業火紅蓮悄無聲息穿過太羲宮的結界,飛往周坨山。

周坨山裏,墨族少主墨問津正手持一把精巧鋒利的精鋼锛,專心雕刻一塊手心大小的圓木盤。趁着他擡頭擦汗的功夫,紅蓮擠到他面前,蓮蕊中的火苗險些舔上他手心的半成品,吓得墨問津猛得後退了一步。

紅蓮輕轉,化作一面銅鏡模樣,鏡子中出現了季應玄的臉。

“蓮主大人,您可真是……”

墨問津心有餘悸地捂着自己的半成品寶貝,正要抱怨幾句,忽然看見了他眼下那抹血痕,猛得瞪大了眼睛。

“哎呀,難道這是您研究的獨特妝容嗎,像您這樣道法高深,總不會是受了傷吧?”

季應玄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真是受傷了呀?啧,這要是給我二妹知道,今晚就殺到太羲宮去,那就有熱鬧看了。”墨問津笑出了兩個酒窩。

季應玄往他懷中一望,說道:“令妹若來,請她将你新近研究的寶貝都帶上,我拿來養紅蓮。”

墨問津知道他真的能作出這般焚琴煮鶴的行徑,忙收了嘴上神通,連道:“不好不好,哪敢攪擾蓮主大人的正事。”說罷撓撓頭,又問:“蓮主大人聯系我,是有什麽吩咐嗎?”

季應玄道:“有一只玄鐵鍛造的機關鳶,展開時能載動兩人,收攏後體型如麻雀,我想問問你,能否再進一步改造,使其收攏後縮成彈丸。”

“有圖紙嗎?”

“我畫給你。”

季應玄阖目,心念微動,周坨山的紅蓮分出一瓣,用紅線粗細的業火淩空畫出了機關鳶的構造圖,不僅是立體的,而且十分詳細。

墨問津驚訝于他的記憶力:“這機關鳶十分精巧,有我墨族的古風,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季應玄說:“這是太羲宮雁長徵之女雁流筝的坐騎。”

墨問津聞言挑眉:“啊,太羲宮啊……”

他臉上露出八卦好奇又不敢多嘴多問,怕季應玄把他的寶貝拿去喂紅蓮的表情。

季應玄簡單告訴他始末:“我要找的東西确實在太羲宮,而且是在雁流筝手裏,只是我尚未查明将它取回來的法子,所以要在太羲宮待一段時間,需要取得雁流筝的信任。”

“改進機關鳶,是為了讨好雁大小姐嗎?”

“讨好”這個詞,令季應玄眉心微蹙。

“可以改,可以改。”墨問津自知說錯話,忙将話題轉移到機關鳶上。

他用手指揮着紅蓮花瓣,現場對着機關鳶的圖紙修修改改,一邊改一邊又忍不住多嘴:“所以蓮主大人,您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弄的?”

墨問津此人,愛八卦如愛機括,可以三天不吃飯,但是不可以三天找不到樂子。

看在他幫忙還算積極的份上,季應玄将今日發生的事簡單與他說了。

“嗯……雁長徵與雁濯塵的态度很正常,他們這些仙門世家,一向看不起凡人,何況虧心事做多了,總要提防着點,但我覺得,雁大小姐的态度有些奇怪,她為何如此熱心地想要留下你?”

此事也問中了季應玄心中的疑惑,因為雁流筝的幫忙,他進入太羲宮的過程比想象中容易了許多。

可是,她為何要這樣做?

“莫非她已懷疑我的身份,想要将計就計嗎?”

墨問津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他三下五除二将機關鳶的圖紙改好,照着這圖紙對機關鳶進行改進,它可以縮成彈丸大小,若是能再注些靈力進去,重量也會變得很輕。

墨問津對此十分滿意,嘴上的門不由得又松了。

他對季應玄道:“照照鏡子吧,蓮主大人,您這副花容月貌,連我二妹看了都迷糊,那雁大小姐又不瞎,擺明了是喜歡上你了呗。”t

季應玄聞言微怔,腦海中浮現出雁流筝言笑晏晏的模樣。

先是驚訝,而後是漸漸的惱怒,漆黑的瞳孔中泛起譏诮的涼意。

他擡手碰了碰眼下的劍痕:“喜歡什麽……這張臉麽。”

就像喜歡他的劍骨一樣,喜歡,然後奪為己有。

墨問津提醒他可以加以利用。

“雁大小姐這樣天真的性子,一旦墜入情網,很容易奮不顧身,只需你說兩句軟話,想知道什麽她都會告訴你,這不比你用機括術去讨好她更便捷嗎?”

季應玄垂目不語,似在思索這件事的可行性。

院中響起輕巧的腳步聲,雁流筝人未到,聲先至,撲棱棱驚起庭樹上的飛鳥。

“季公子,你在嗎?我給你帶了點藥。”

墨問津挑眉,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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