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現身

現身

從聽危樓到雲白山, 從掣雷城到太羲宮,流筝找了季應玄許久。

許多人都曾見過他,可是誰也不曾留住他。

又入冬了, 終日白雪紛紛, 雪花尚未落地, 便被地表上湧的業火炎氣蒸成一縷輕煙,街上稀稀落落的路人都打着赤膊, 高舉着瓦罐,想要儲存一些雪水。

流筝靠在茶館二樓的闌幹上抱劍發呆, 直到有腳步聲走近, 才慢慢回神。

“師姐。”

“打聽過了,”宜楣拉開凳子坐下, 拎起茶壺倒了杯茶, “兩天前山上爆發業火,吞噬了半個村莊, 西境蓮主現身,借紅蓮收攏了業火。”

流筝問:“只是這樣嗎?”

宜楣點頭:“只是這樣。”

流筝說:“鎮滅業火,我可以同他一起,若只是如此, 他不必躲我如洪水猛獸, 又或者……”

“或者什麽?”

“或是生我的氣, 或是厭煩了我。”

宜楣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考慮該如何安慰她。

流筝卻自顧自笑了:“可是我不信, 師姐。如此拙劣的謊言, 我不信。”

“那你之後如何打算?”宜楣問她, “你已經追着他跑了兩個月,還要再繼續下去嗎?”

流筝說:“我一定要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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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正月十五, 聽說在凡界,這本是個很熱鬧的節日。

上上個月十五,流筝未提防被人敲暈了過去,醒後覺出嘴裏有微甘微澀的血腥氣,她便知道是季應玄來過了。上個月十五,她有心提防,季應玄卻改了硬來的路子,轉而在她的水杯中下藥,如此下三濫的辦法流筝當然沒想到,所以又被他得逞,悄無聲息地來去。

這次,流筝做好了準備,一整日都抱着劍提防,不吃不喝地坐在屋裏。

她倒要看看季應玄還有什麽辦法。

入夜雪停,雲開見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瓦檐的薄雪上,璨璨流動銀輝。

流筝卷着被子卧在榻上,只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動辄又麻又疼,仿佛有銀針在她身體裏游走。

她知道季應玄就在附近,不僅沒有忍耐自己的痛苦,反而刻意誇大痛吟,眼淚一顆顆落下來,偏要他聽見,偏要他瞧見,偏要他心疼。

她不怕他不來,畢竟這漫漫長夜,他心裏一定比她難熬。

過了片刻,有人敲門,流筝匆忙踩着木屐迎出去,卻發現來人是宜楣。

“師姐……”流筝眼神黯然,“你不是要回太羲宮去嗎?”

宜楣手裏握着一個小瓷瓶:“我是要走,有人悄悄在我屋裏放了這個,留字說讓我轉交給你。”

瓷瓶裏是數枚血紅色的蓮子,透着清苦微甘的氣味,與流筝印象裏季應玄的血味道一樣。

可為什麽是蓮子?為什麽都到了這番田地,他還是不肯露面一見?

流筝氣急了,也傷心急了,一把奪過瓷瓶,赤腳跑進院中。

“季應玄!”

“你要麽堂堂正正來見我,要麽別管我的死活!”

空蕩蕩的庭院裏回蕩着流筝的聲音,栖息在寒枝上的烏鴉驚起,撲棱棱朝着月亮飛去。

宜楣提着她的木屐走出來,正撞見她把瓷瓶丢出去,撞在石頭上,嘩啦一聲響,幾枚鮮紅的蓮子滾在薄雪中,愈顯血色鮮豔。

流筝望着碎瓷片久久不言,突然一彎腰,噴出來一口血霧,而後摔倒在雪地裏。

“流筝!”

宜楣心中一緊,趕忙上前,卻有人比她動作更快,将幾近昏迷的流筝從雪地裏抱了起來。

月光如水,洗潤他浸濕在雪霧中的眉眼,紅衣勝血,被雪地折射的冷光映襯得更加濃烈。

“心不定而強行運氣,輕則岔氣吐血,重則當場斃命,流筝——”

話音未落,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季應玄臉上。

說不清是他的臉更疼,還是她的手更疼,流筝只覺胸悶氣短,偏頭又吐出了一口血,正要說什麽,卻被人三兩下封住了穴道,全身不能動彈。

季應玄輕聲嘆息道:“我給你順氣,別跟我的力量對抗。”

流筝說:“你為何要救我,是想留着我的命繼續折磨我麽?”

季應玄不答,并指貼在她的劍骨處,與她額頭相觸,安撫她道:“靜心,放松。”

流筝看見他的皮膚近乎蒼白,細碎如霰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沒有融化,反而結成一層薄薄的冰花。她望進季應玄的眼睛裏,瞳孔幽深如長夜,透着極淺的金赭色蓮花紋,還有她淚眼朦胧的影子。

他可以馭使業火,如今身上卻冷得厲害,仿佛僅剩的一絲熱氣兒都渡到了流筝身上,在她的血脈裏游走,熨帖她,安撫她。

流筝緩緩閉上眼睛,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下來。

她積攢了許多狠心的話,見了季應玄的面,卻一句也說不出口。誰叫她本就是容易心軟的人,而他這副模樣,只會讓她更加難過。

她拒絕配合季應玄的渡氣,也拒絕接受他的血液。

“我不是你養在焰海中的紅蓮。”流筝說。

這回是季應玄理虧在先,他摸了摸流筝的臉,數番欲言又止。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占了你的劍骨,欠你的情意難以償還,所以你就可以不顧我的感受,居高臨下地擺布我。”

季應玄落在她鬓邊的手指幾不可見地一頓:“我沒有。”

“要報仇的是你,要在一起的是你,要抛下我的也是你……季應玄,你當我是個什麽東西,靠你施恩活着的人偶娃娃嗎?”

季應玄的手指抵在她唇邊,止住了她更多傷人心的話,聲音涼而輕,仿佛觸地即融的霰雪:“流筝,你不該這樣想我。”

流筝冷笑:“我只該受你的蒙騙。”

十五夜劍骨對她的影響尚未完全褪去,她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默默緩氣,溫熱的氣息令她的面容更加鮮豔,像一支拒霜傲雪,也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高崖之花。

季應玄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悄悄豎着耳朵的宜楣,将流筝攔腰抱起,朝她落腳休憩的屋舍走去。

機括燈應腳步聲亮起,素雅的青紗帳落下罩住床榻,季應玄俯身親吻她,流筝沒有拒絕,也沒有應和,只是木然地面對着他。

直到他感覺到流筝仍然在閉氣,故意要讓體內靈力紊亂,胡亂沖撞丹田。

季應玄臉色有些難看:“你有什麽不痛快,過了今夜再說,不要任性地折磨自己的身體。”

流筝說:“我只身上的劍骨是你的,至于我要死還是要活,與你有什麽關系?”

她從來沒有用這樣冷漠的語氣,對季應玄說過這樣絕情的話,以至于令他忽略了,太羲宮捧在掌心裏養大的大小姐,雖然性子好,萬一動怒也有股不管不顧的絕情勁兒。

劍骨的折磨與她紊亂的氣息交織着折磨她,她的确很難受,唇色泛白,額析冷汗。

季應玄同樣又氣又急,骨節攥着她的雙肩,漸漸攏緊又緩緩松弛。

倏然卻笑了,似嘲似冷。

他說:“我時常不知該如何待你,怕你痛苦,怕你難過,費盡心思,結果到頭來,既沒有讨你的歡心,也未能如願使你更舒心。既然如此……”

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緊緊擁住流筝,在她耳邊嘆息道:“既然如此,我答應你,遂你的心意,再不會一聲不響地丢開你,不會躲着你,不會……顧惜你。”

流筝一時沒想明白何為顧惜,但她更在乎的是季應玄的妥協和承諾。

“你說真的?”

“要我起誓麽。”

流筝提在心裏的一口氣終于順過來,靠在他的肩頭,慢慢回擁着他,心裏湧上失而複得的滿足感。

此時的她并不知道,這将會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

***

借劍骨的靈力鎮滅業火,是治标不治本的緩兵之計。

蓮生真君雖死,但地底業火上湧的趨勢并未減緩,随時會從地表的薄弱處噴薄,沿着山勢與河道向周圍蔓延。

為了鎮滅業火,流筝奔波各處,席不暇暖,可她沒有無窮的精力與分身,越來越難以支應這四面楚歌的情況。

直到季應玄替她來做這件事。

與她鎮壓剿滅的思路不同,季應玄是将業火收歸己用,在地隙處種下業火紅蓮,紅t蓮會代替他夜以繼日地吸納地底流動的業火。

“如此一來,你才有時間琢磨太羲神女留下的伏火陣和劍法。”季應玄說。

可是看着紅蓮源源不斷地吸收業火,花瓣脈絡的顏色逐漸赤紅近乎詭異,流筝心頭也籠上了一絲不安和憂慮。

“蓮生真君曾掌控了業火紅蓮近兩千年,若是單純讓紅蓮吸收業火,就能将地底業火的力量收歸己用,那他何必琢磨旁門左道,又是托胎于皇室太子,又是到處收納追随他的妖魔呢?”

流筝憂心忡忡地問他:“應玄,你這樣做,是不是會很危險?”

若是從前,季應玄一定會将她敷衍過去,使她相信這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壞事。可是不久前的争吵,她那些脫口而出的、令他感到傷心的話猶在耳畔。

他不想再騙她了,這種自以為是的為她着想,其實讓兩個人都不好過。

于是他說:“是很危險,可是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不悔劍對業火的克制是對抗,但季應玄是紅蓮之主,他的方法是馴服。沒有人能比他更從容、更熟練地平息業火帶來的災難。

流筝久久不語,迎風靠在他肩頭,感受他時而冰涼、時而灼熱的體溫。

“是我太貪心了,既不願對業火置之不理,也不願見你有毫發之損。”

流筝聲音輕柔,仿佛吹過耳畔的和煦春風。

“可是無論怎樣的危險,我都會陪着你一起,應玄,我會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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