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外人
外人
景萱那晚在窗下,直避到近黎明時司馬昭離開,她才敢悄悄走出去,回大房的院子。
雙腿屈地早已麻木,她盼着她的心也能同樣失去知覺。
那燈,果然是夏侯徽魂魄所居。這是她先前已經知道的答案,重新經婆母之口确認過後,期然而至的痛苦卻是意料之外的強烈。
燈的事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婆母說夏侯氏賢良淑德,要她處處以夏侯氏為模範,可實則夏侯氏在她眼裏是“被你大哥寵慣成什麽樣子”的脾氣。
二叔待她和善,看着彬彬有禮,卻是個對先嫂抱着別樣心思的人。
而丈夫……她根本不敢仔細去想。
前半夜,他還說着“夫婦之禮已成,今後我的這個家,就真正交給你了”;後半夜,她目睹的一個吻,就将她期盼已久的圓房夜襯成了一個笑話,将她從前拼命從蛛絲馬跡裏汲取到的所有絲絲縷縷溫柔愛意都襯成了笑話。
是啊,如果他愛,她怎麽會感知得那麽辛苦?如果他愛,他也會一樣寵慣出她的壞脾氣。如果他愛,他該是像待夏侯氏那樣,手掌托着她後腦,堅定而缱绻,狂熱而克制——只是從一只手,便讓人看得出他情意纏綿。
可是那兩人愛得如此癡狂,夏侯氏又怎舍得傷他眼睛?
适才聽二叔和婆母說話,司馬師曾做過對不起夏侯氏的事……
難道他待夏侯氏,也是假的?
可若是假的,他又何苦執著,守着一盞随時都可能放火的青銅燈,戀戀不放手?
那盞燈不能熄,背後究竟是個什麽緣故?若說司馬師護着那燈,是為情,婆母為何嚴令二叔不可将燈熄滅?聽婆母的語氣,對夏侯氏可沒有太多喜歡。
莫非是怕若燈滅後夏侯氏魂飛魄散,丈夫心痛欲絕,亦将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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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那麽多府中秘辛,她頭腦中像被塞了一團濕漉漉的絲線,沉重而紛亂,而胸膛裏一顆心卻是極空。她便如一個魂魄離開軀體的空殼人一般,一路晃回小樓,面對着樓梯,發覺沒有擡腳上去的力氣,身子便萎然坐在了梯級上。
不用想,那盞燈必在樓上,有丈夫守着。
如此,她上樓去做什麽?徒然做個局外人。
可她又不甘心。
憑什麽,憑什麽一個活人,為了避一個鬼魂,而不能見自己的丈夫、不能回自己的屋子?
想到此處,景萱丹田硬撐起一口氣,提起裙子上樓。
進門,見司馬師躺在床上安然睡着,那盞燈在榻邊的小幾子上安放着,火苗極弱,小如麥粒,木桃和木李兩個婢女守在一旁。
見景萱回來,木桃連忙拍一拍打瞌睡的木李,站起來迎。雖然态度卑順,卻頗有嚴陣以待的意思。
景萱見木李眼下似乎有淚痕,問她怎麽了,木李說無事,只是先前被煙熏出眼淚。
景萱去榻沿背對着他坐下,那兩人便将燈挪回神櫥裏。
挪燈時,聽見司馬師含含混混呓語:“谖容……”仿佛睡夢中都有所感應,而聲音語調仍是溫柔。
那燈火仿佛亦感應到了他,火苗長大了幾分,如枸杞子般。
他和那盞燈仿佛無形中捆綁成一體,任何人在這裏,都只是無關的外人。
若景萱真是個無關的外人,見此情景,必為他深情所感。
可她偏偏是他妻子。
是他明媒正娶續弦的妻子。
續弦的妻子,難道就不是妻子,難道就不能被丈夫疼愛、被婆家善待麽。
她扭頭看着他,左眼蒙着紗,紗下滲出黑糊糊的藥膏顏色,邊緣帶些血紅和膿黃。未蒙紗的那半邊臉,長眉舒展入鬓,濃黑的眼睫,微深的眼窩,仍是俊朗英武的樣子。
她看着看着,便流下淚來。
這一夜,通天大火,人仰馬翻,他傷了一只眼睛,她游蕩在外不見蹤影,而他竟還能安然睡着。
無情至此。
景萱抹去淚,去望那燈。燈火紅豔明亮,微微躍動。
嗜情而生……只要這盞燈還燃着,就說明丈夫還愛夏侯氏,而只要這盞燈還燃着,丈夫睹物思人,就永遠忘不了夏侯氏——這燈仿佛一個魔咒,将司馬師、也将景萱困在裏面,永無逃脫之日。
如此度日,還不如一死。
死都不怕,難道還怕一盞燈。
想到這裏,景萱胸膛湧起濃烈的悲憤,猛然起身向神櫥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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