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何為父母

何為父母

“叔。”

徐樹勵敲了敲那扇門。

“唉?阿樹啊,等一會兒,馬上!”

“好……”

這扇門上藍色的油漆已經斑駁了,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大片、露出裏面有點生鏽的鉛灰色,油漆剝落的邊緣翹起來,一簇簇的,像是長在門上的藍色苔藓。

徐樹勵上手扣了扣,他幾乎是從小口到大。

一陣擰門栓的聲音,門開了,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站在門框裏,笑眯眯地看着他。

男人有些灰白的頭發服服帖帖地梳着,卻穿着一身洗得發硬的套頭衫配條紋休閑褲,腳下趿拉着涼拖。

他的下巴上還有沒刮幹淨的胡茬,臉上生着有些年歲的細紋。

男人真的是太瘦了,長長的手臂幾乎沒有一點肉,擰動門把時,都能看見桡骨或裹在皮膚下的動向。

“阿樹。”

“吃桃子嗎?還有雞叉骨。”徐樹勵把手裏的東西提起來,亮了個相。

“吃!”男人像徐樹勵小時候那樣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拉他進屋。

“怎麽想來我這裏了?”何春問他,從方便袋裏撿出兩個桃子,粉粉的桃子毛茸茸的,他習慣性地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拿去水龍頭洗幹擦淨,和徐樹勵一人一個抱着啃。

徐樹勵先脆生生地啃了一口,嚼着,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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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孩兒情緒不對啊。何春看了他一眼,眼神蒙上一層笑意,也啃了一口:“嗯!真甜!還得是我們阿樹會挑桃子。”

“嗯。”徐樹勵下意識回應道。

看來是故意不說的啊。何春想了想:“剛從家裏出來?”

“……”

徐樹勵啃了更大的一口,結果門牙磕在了桃核上,收嘴的時候又咬到了腮幫子,疼得整個人緊憋着一口惡氣,更煩了。

“哦!你終于換店了是麽?在哪啊?就是你之前給我說的那個地方嗎?我還沒去看過呢。”

徐樹勵淡淡地道:“換了,上午就忙完了。”

何春:“月梢呢。”

“她上學呢,還沒去看過。”

何春笑笑:“還挺效率,你從小就這樣,想要做什麽事,一定會卯足一股勁兒,用最短的時間、最高的效率辦成。”

徐樹勵盯着他看,聽他繼續說自己的漂亮話。

何春淺色的眸子回盯着徐樹勵,鄭重地道:“辛苦了,阿樹。”

徐樹勵趕緊抿住馬上就要開始顫抖的嘴角,錯開目光。

兩人沉默地啃着桃子,何春很喜歡吃毛桃,一個碩大的桃兒片刻變成了一枚紅色的核,被他捏在手指間。

徐樹勵盯着自己還有半邊的桃肉。

“叔,你都是怎麽和爸媽相處的。”

“我?”何春一個遠抛,計算着方位,精準地把桃核扔進了對面的垃圾桶:“我已經二十多年沒見過他們了,都快忘了他們長什麽樣了。”

“為什麽不見?”

“他們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他們呗,相看兩厭,不如不見。”何處無所謂地拍拍手。

“你不想念他們嗎?畢竟他們生育了你……所謂養育之恩,不可不報。”

“阿樹。”何春望着他,認真地道:“我那可不是什麽養育之恩,是養育之仇,至少我年輕的時候是這麽認為的。”

“可……”徐樹勵猶豫了,他在想自己是繼續從咬過的地方啃,還是換個桃屁股啃。

他也許并不是想從何春這裏得到什麽答案,就算出何春和自己的父母相處的很融洽,那又能怎麽樣,羨慕別人的幸福或者共情別人的痛苦,都是一種東西,虛無缥缈的東西。

“阿樹。”心細如何春,他總能捕捉到氣氛的微妙之處。

“嗯?!”徐樹勵警覺,自己是不是又沒藏住自己負面的小情緒,他并不想讓這些幼稚的東西影響到別人,如果何春現在開始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需不需要幫助之類的話,徐樹勵肯定會不假思索地微笑拒絕,用“謝謝關心,我沒事的”之類的慣用措辭來回複。

但是何春沒有,他做了一個不符合年齡的頑皮表情,道:“晚上約圈兒嗎?沿着老地方。”

約圈兒,就是一起去戶外跑步跑圈。

晚上的時候,沿着河邊溜一圈兒,樹葉沙沙的,蟲子吱吱的,月光柔和的鋪陳下來,連路上喧嚣的車也被夜幕壓成風一樣的動靜,他則像個生長在森林裏的野生動物一樣在樹叢間的小路上潛行着,心情放松,惬意非常。

何春眨眨眼睛:“去嗎?去吧,好久沒和阿樹約過圈兒了。”

好像是很久沒跑過了。

徐樹勵啃完最後一口桃,也來了個遠抛:“那就去吧。”

何春笑起來:“好哎,那我晚上去你家樓下找你,提前給你發信息。”

回家的時候家已經黑了,但是徐月梢晚上九點五十才放學,他得找點別的事幹幹,當然,也不是閑的沒事找事幹,主要是瑣事太多,他要考慮一下,先幹哪一個比較好。

和加盟公司總部的工作人員交流了一下,訂的原料這幾天就能到,又聯系一圈別的,徐樹勵在一堆手機號後面打上對勾,長舒一口氣,把碳素筆夾進合上的小本本裏。

開了個小破店,利潤芝麻大,牽扯的一堆事卻一籮筐。

一股經常光顧的倦怠感湧上心頭,徐樹勵擡眼一看臺式空調上的表,倦怠感識趣地告退,到點了,接小孩去。

“看見我哥了,走了。”

“好,拜拜月梢。”

徐月梢和安可揮揮手,緊了緊包帶,往哥哥的方向竄,竄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來重要的事。

“今天怎麽這麽慢。”徐樹勵幫妹妹卸下書包塞到車籃裏。

徐月梢沒敢多說:“老師留堂了,多講了一會兒。”

“嗷。”

嗯?哥哥怎麽不多少幾句。徐月梢心裏七上八下的,她總覺得哥哥已經看到自己房間裏的情書了,放的那麽明顯,是個人都能看見,說不定哥哥都拆開了。

完蛋,不會是現在不聲不響,回家給我來個大的吧。我該怎麽辦啊,我情書還沒送出去,事都沒影兒呢就被發現了,這也太倒黴了吧。

徐月梢煎熬了一路。

徐樹勵等紅綠燈的時候瞄了她一眼,看她的臉色風雲變幻的,心想着小孩長大了心思都不好猜了。

到家,徐月梢率先借放書包的契機飛奔卧室,發現情書好好地躺在書桌上,她摸了把上面的貼紙,完好無損,沒有翹邊,好像根本沒有打開過。

哥哥沒沒發現嗎?徐月梢心裏松下一半。就是沒發現吧,哈哈哈哈。她掏出作業本擺在桌子上,把信封随手夾在地理書裏。

“炸了你最愛吃的藕盒,快來嘗嘗。”徐樹梢從廚房出來,解開圍裙搭在椅子上。

“藕盒?”徐月梢給明天要上交檢查的作業收了個尾巴,摸着水杯出來倒水喝。

“對啊,你不天天吆喝着好久沒吃了嘛,早上有空給你炸的。”徐樹勵坐下,看着妹妹:“沒炸多少,想着你晚上在家,也就當個夜宵吃,吃多了會夢游,解解饞得了。”

徐樹勵說的是徐月梢小時候的事,徐月梢七八歲五六歲的時候是個肉乎乎的小孩兒,嘴饞的很,肚子是個無底洞,天天嚷嚷着餓死了,徐樹勵就天天給她變着花樣兒做好吃的,吃得她兩只手背都陷着四個深深的肉窩窩。

結果,那時候,天天撐着肚皮兒睡覺的徐月梢,有一陣經常晚上睡着睡着,突然從床上骨碌爬起來,瞪着大眼滿屋子轉圈兒。

有一次徐樹勵熬夜辦公發現了,就開始摸黑觀察起來,發現這小姑娘夢游很頻繁,睜着眼睛,像個小老鼠一樣在家裏裏裏外外吱吱地轉,徐樹勵問她幹什麽呢,她就支支吾吾地說,噓,我在找什麽(徐樹勵沒聽出說了什麽)東西呢。怪瘆人的。

徐月梢的臉騰得紅了:“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我都多少年沒夢游過了,哥哥你淨瞎說!”

看着徐月梢哼哼唧唧地吃完,徐樹勵收了碗筷,洗刷完,擦手的功夫看見何春給他發了條語音。

“阿樹,到樓下了,下來吧。”

“好,叔你等一會兒,我換個衣服哈。”徐樹勵回了一條語音。

“何春叔叔叫你出去?去哪啊?”徐月梢反坐在椅子上,兩只手肘架在椅子背,抱着半個桃兒啃。

“出去跑圈兒。”徐樹勵換了運動服出來,一邊提鞋,一邊道。

“跑步嘛,哥哥你怎麽突然開始跑步了。”

“什麽叫突然,我以前有時間的時候,可是每天都跑的。”

“哦。”徐月梢嚼着桃子肉,含混地道:“那你什麽時候回家啊。”

“最多一個半小時,一會到睡覺點了就抓緊洗漱,趕緊睡覺,別磨磨唧唧的。”徐樹勵囑咐道。

“嗷。”

吃完桃手有點黏,徐月梢馬上就要上嘴舔,被徐樹勵叫住了:“埋汰不,快洗手去,我出去了。”

“嗷嗷嗷嗷嗷,好好好好好,我的親親親親親親哥哥。”徐月梢抻了個大腰,蹦噠進了洗手間。徐樹勵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樓下。

何春換了一身黑色的套裝運動服,整個人瘦瘦幹幹的,從遠處看像個成精了的黑皮兒電線杆。

“妹子睡了?”何春問候道,擡頭往樓上看,徐樹勵住的房子沿馬路,擡頭就能看見他家的客廳和陽臺的窗戶,窗戶微微明着,不太好确定。

“沒呢,怎麽也還得學會兒。”

“挺用功啊,和你一樣。”

“快別提我了,還走老路跑嘛。”徐樹勵打開記錄跑步行程的APP。

“唔,去條新的吧,妹子學校附近不是要建商場和體育館嘛,那裏最近來了好多跳廣場舞和健步走的,還有很多吹拉彈唱的老頭老太太,可有意思了,去看看去?”何春提議道。

“也行。”徐樹勵對走哪條路新哪條路舊沒什麽概念,他寧願把自己一直跑得那條路跑爛,也不會輕易、不、他絕不會換路的。

“那就拉伸一下出發吧,你的店不也在那附近嗎?順便帶我去看看,紮個眼,改天我溜達去坐坐,怎麽也得去蹭一頓好吃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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