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要做打算

要做打算

累了。

徐樹勵兩手交疊把住方向盤,額頭頂在手背上,閉目養神。

火車站這邊有一個超級長的紅綠燈,紅燈足足有兩分鐘。

再加上,這條路走的車多是拉石子的大型拉挂車,有秩序有組織地連成一排來過道兒,徐樹勵這種小車根本從中間插不上隊。

他的車擠在後面,連紅綠燈都看不見,只能在一隊大車後面一前一前,緩慢挪動。

這被迫一閑下來,莫名就開始犯困了。

“哈——”

徐樹勵頂着額頭,嘴巴張得老大,用力地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擠出來了,他分手出來揩了揩。

他這個地方的北方冬天是很幹燥的,雨雪都下的極其少,平時有點奇特的天氣也就是風大。

沒有雲的大白天特別的多,算不上晴朗,更算不讓陰森,大太陽遠迢到看不清方位,淡化在一片明晃晃地白色天幕裏,烘托得整個四方都是明晃晃的,但也只有明晃晃了。

冬天的太陽亮是亮得刺眼睛,卻一點兒溫度都沒有,照得人昏昏欲呆,卻又像是被凍昏的,倒是車裏像陽光房一樣悶得人腦袋緊,心裏煩。

前面的大車又往前挪了挪,他也跟着發動車子,往前挪了挪,車前視鏡把上挂着的五帝錢意思一下地晃了晃。

掃了一眼時間。

11:50

徐月梢中午11:40下學,不知道現在找到地方吃飯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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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蒲钰和他說起妹妹中午今天吃飯的事,蒲钰說交給他就行,徐樹勵說,那他回家和徐月梢說一聲,讓她直接走路來“一簾幽夢”就行,不用蒲钰多管她。

徐樹勵真的不太喜歡麻煩別人,尤其是這種拖家帶口地來麻煩,讓他覺得是好大的一樁罪過。

哪怕他覺得蒲钰這孩子挺好的,和自己也挺說的來話的,又是鄰裏又是對門,但是徐樹勵就是過不了心裏那個坎兒。

“有求于人”對他來說,就和“臭不要臉”差不多。

然後,徐樹勵就為妹妹要來“一簾幽夢”吃一頓晌午飯,把蒲钰從頭到尾又是“謝謝”又是“抱歉”地翻來覆去抛光了一遍,那架勢不亞于是從神龛裏請下了一尊大佛。

一直說到徐樹勵用手劃開微信要給蒲钰轉錢,蒲钰才笑着摁下徐樹勵的手,一臉嚴肅地認真道:“樹,哥,你再這樣我真的要生氣了。”

徐樹勵這才咽下一口唾沫,住了嘴,巴巴望着蒲钰,又聽那蒲钰說了一句:“放心吧,都交給我,你就忙你的去。”

“放心吧,都交給我,你忙你的去”,就這一句,像是給徐樹勵下了什麽“魔咒”一般,他回頭就真的心無旁骛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和往常一樣,幹了活回家,做飯收拾房子,叫徐月梢吃飯,叫徐月梢洗漱抓緊睡覺別磨叽,提前聯系明天要見的人,自己洗漱,睡前再複盤一下今天幹了什麽事,最後睡覺。

真就一點兒別的都沒多想,也沒多做,竟然連“明天對門的蒲钰哥哥要你去他店裏吃晌午飯”這句話,徐樹勵都沒有告知徐月梢。

徐樹勵自己都很詫異,自己竟然把對最牽挂最割舍不下的一個人的安排全權托付給了一個“外人”。就算這個“外人”在怎麽樂善好施、和善可親,他也不應該托付得這麽“心安理得”的。

以至于,徐樹勵現在開始後悔了。

白活了近30年了,竟然還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輕信他人”的錯誤。錯不在“他人”,而在于輕信他人的自己。

自己自以為是的輕信,只會讓自己自作主張地和別人建立單方面的“過于親密”的“連接”,這種“連接”,既不利人也不利己,不僅叨擾了別人,還把自己表現地像個扶不上牆的“爛泥”、臉皮賊厚的無能“傻逼”、到處吃軟飯的“狗皮膏藥”。挺讓人難堪的。

緩慢如龜速般推進的工作進度讓徐樹勵內心的消極情緒無限放大。

他真不應該停下來哪怕一分一秒。

一旦停下來,他心頭那些為了欺騙時間而遮掩過去的“斷壁殘垣”,就會從破隙中陰恻恻地飛出腐敗而食的綠頭蒼蠅來。

這些以死亡為食的吵人嗡響,只會帶給他無盡的煩躁和虛無。

好在是擋在眼前的一排大車先疏通了出去,徐樹勵挂檔前行,又正好接上了最後幾秒的綠燈,這才讓他沒功夫再去轉牛角尖兒。

先去火車站那邊把公司給的料接到,回來的時候再拐另一條路去一趟面粉廠,還有香料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安排。

但是即便在熟悉,徐樹勵也得耐下性子來,等堵塞的交通疏通,壓着車輛行駛的配速,休息好左右的道路情況。

再熟悉,也要一點一點,好好去對待。

和徐樹勵認識的很多人,都說他的性子不是一般的“綿”,坡實,能幹,好說話,從來不生氣,好笑顏,好像就算天在他面前塌下來了,他徐樹勵都能平靜地擡手扇扇揚起來的灰霧,溫和地問身邊的人:“你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就比如他深耕不溫不火的飲食業數年,每天起早貪黑,從來沒有一句的怨言,大家都說他好能耐得住性子啊,有這個耐性,地心都鑿空了吧,說他将來一定能成大器。

徐樹勵每次聽到這樣的評價,都是不多言語地付之一笑。都是“客套話”罷了。他們的評價既不能左右我的命運,也沒有那般神力來預言我的命運,單純讨個好聽罷了。

“必成大器”?呵呵呵呵,徐樹勵一直覺得,這真是一句廣為流傳的通俗“吉祥話”。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盡全力,他都不知道自己所謂的盡力有沒有盡對了方向,他都不知道自己從開始但現在所有的努力是不是都在自我欺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有沒有未來的可能。

他的“焦慮”開了花,正在結出窒息的果實,他緊張地翹首以盼,而這些以己度人地、隔岸觀火的旁觀者就站着說話不腰疼地把他最期望也最害怕的結局無比輕松地說給他聽,輕松得像一個口水蒸發出來的冷笑話。徐樹勵不能接受。

徐樹勵覺得,他們不應該輕視自己所期盼的那個結局的重量,即使這個“輕視”那麽的客氣,那麽的動聽。

徐樹勵表面上什麽都不在乎,能夠心無旁骛地積跬步以至千裏,其實,他是最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的人。

這種“在乎”,不是因為別人說的哪一句話誤解了自己的本意,而是,每一個人對徐樹勵的評價,都在徐樹勵的心中生成了一面明晃晃的“鏡子”,這些鏡子360無死角地把他團團圍住,照妖鏡一樣照出了徐樹勵心中的自己。

是的,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他靠別人來認識自己,他對自己沒有什麽認知,他對自己的認知大多來自于別人對徐樹勵的認知。

有了別人的評價他才能安定下來,“鏡子”像栅欄一樣把他的躁動的心圈起來,讓他可以按照別人的期待看似安定的勤勤懇懇。

其實,徐樹勵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直勤勤懇懇,最後會走向哪裏。

永生永世在“鏡子”包圍的圈子裏打轉嗎?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那麽,到底應該怎麽做呢?今後到底要怎麽辦呢?

一想起遠方的未知,徐樹勵心中的“不安感”就像一個将要被父母抛棄的幼童,驚慌地勒住母親的脖子,痛心疾首道:我乖,我乖,你不要抛棄我啊!

嗡嗡——嗡嗡——

夾在空調出風口的手機響了,是蒲钰打來的視頻通話,徐樹勵抿了一下嘴,打算快速地修正一下面部肌肉,又覺得自己有點過于矯情了,便用力地單手抹了一把臉,劃開。

“樹,哥!”

蒲钰有點別扭地稱呼着。

徐樹勵知道這小子老想直接叫他“樹”,但是顧及他會尴尬,特意在後面加了個更顯社交距離的稱謂。

但是每次,這個“顧及”都會慢半拍,造成了“樹、哥”這樣的奇怪轉調。

徐樹勵不太想糾正他,蒲钰确實需要這樣多練習一下,因為就算他們倆關系再好,那也只是朋友,是朋友就應該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距離,太膩口的話,徐樹勵感覺自己會原地把自己活埋了。

“小钰啊,吃飯了嘛?”他在開車,只瞄了手機裏的人臉一眼,但始終挂着笑顏,問。

“剛和妹妹回來呢。”

徐樹勵好奇的又瞄了一眼屏幕,只見屏幕裏的畫面一轉,從自拍視角轉成了外拍視角,鏡頭晃來晃去的,對面拿手機的人應該在走路。

外拍視角裏出現了徐月梢。

“哥哥!”徐月梢笑着揮手,心情不錯的樣子,徐樹勵莫名心情也好了起來。

徐樹勵:“你小钰哥哥去學校門口接你了啊。”

徐月梢:“是啊是啊,小钰哥哥個子高,氣質絕塵,我一出校門就看見他啦。”

蒲钰得意地笑出一口白牙:“樹哥,我就說嘛,你交給我,完全沒問題的!”

徐樹勵發現蒲钰長了一顆單邊的小虎牙,撇嘴笑的時候非常明顯。

枯燥着忙碌的一天,徐樹勵難得的笑了起來,像一塊扣在鐵盆裏的又硬又涼的死面團,被人揉進了一把鮮活的酵母,沉重的僵直被帶着麥子香氣的空洞撐起,變成松松軟軟的一捧。

不知被什麽扼住的喉口,登時呼吸通暢了起來。

就着蒲钰的手機又和徐月梢聊了一些,徐樹勵囑咐道:“去人家裏吃飯有點吃相,多聽你小钰哥哥的話,別把你那小性子亂使。”

話說多了徐月梢就不愛聽了,瞪着一對大眼睛嘟囔:“哥哥!有你這麽當着別人的面擠兌我的嗎!”

還是蒲钰眼尖兒地攔下了手機,問:“樹哥,你中午去哪兒吃啊?要給你留點吃嗎?”

徐樹勵看着手機裏兩張可親的人臉,心中有了幹勁,方才還氣焰嚣張的愁苦之情霎時偃旗息鼓,他笑道:“不用管我,你們吃你們的,我有的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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