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如此平庸

如此平庸

晚上。

Heartloss。

徐樹勵“聽話”的沒有帶吃的去,而是拐了個彎兒,買了兩瓶檸檬水。

張阿九看着坐在包間裏,何春打開外賣袋子,分筷子,徐樹勵打開飲料袋子,分檸檬水,啧啧兩聲:“你們兩個人真是有意思,一個來酒吧還自帶飲料,一個店有廚房還點外賣,啧啧啧啧啧,真不知道兩個人腦子都是怎麽長的。”

何春笑眯眯地站起來,把站在門框裏的張阿九扒拉了出去,呼啦一下關上了門,又覺得少了什麽,又拉開。

張阿九就抱着胳膊,看何春怎麽“整”自己,何春偷偷朝張阿九比了個中指,位置非常下,在小腹,在何春身後坐着的徐樹勵被擋的嚴嚴實實,根本看不見。

張阿九看着那個中指,挑起一邊眉毛。

“唉唉唉!被我逮到了吧!快看啊,姓徐的小子!”張阿九眼疾手快地薅住何春的手,摁住何春豎起來的中指,不讓他收回去。

然後,像給宣告拳擊冠軍比賽勝出一樣,舉起了何春的手,給“家屬”徐樹勵看。

張阿九:“你看看,何春平時就這個死德行!他在你面前溫文爾雅的都他媽是裝的!”

何春手上和張阿九狠狠地較勁,努力把中指收回去,手指和張阿九的手指扭在一起,樣子特別像兩個人在別別扭扭地隔空掰手腕。

何春:“阿樹!不要聽他胡說八道!”

張阿九:“到底是誰在胡說八道啊!明明是你胡攪蠻纏!”

兩個人僵持不下。

還是徐樹勵說話比較好使:“叔,你這飯已經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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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春聽了,當即撒開手,“賊喊捉賊”地道:“聽見沒,張阿九,飯都涼了,不和你鬧了,你自己一邊玩兒去吧。”

說罷,把張阿九推出了屋子。

在何春徹底關上門的途中,張阿九鄙視地朝何春豎了個中指。

何春面帶微笑,不為所動,咔,徹底關上門,他指了指門,道:“你看啊阿樹,明明就是他在豎中指,真是的,沒有個禮貌。”

徐樹勵心知肚明,但是,依舊笑笑不多說什麽。

關了店就跑過來了,一個下午一口水都沒喝,徐樹勵感覺自己的嗓子眼兒都快黏住了,率先插開檸檬水咗着,這才把嗓子潤開:“叔,你買的都是什麽好吃的啊。”

何春坐回墊子上,把餐品一樣一樣擺出來:“檸檬雞爪,麻辣釘螺,炸蘑菇,還有我斥巨資買的兩份海腸拌飯!”

“嘿嘿。”何春把一次性筷子诶給徐樹勵,道:“吃吧。”

徐樹勵頂着那份海腸拌飯問:“叔,這海腸拌飯多少錢一份?”

何春:“50多吧,我買完就忘了。”

徐樹勵:“叔,你知不知道,海腸這東西二十年前去海邊,随便一個浪打到岸邊,就有一大片,和從海裏沖到岸邊的大把大把綠海藻一樣。”一點兒也不值錢的。

甚至都沒人稀罕吃。

現在一份成本一兩塊不到的大米飯,上面蓋點摻水的醬油湯,擺上那麽幾環牙縫都不夠塞的海腸肉,撒一把碎蔥花,都能一份賣出50多大洋了,完全就是資本家炒出來的傑作。

何春捧着拌飯,扒了一口,“贊同”地點點頭,道:“嗯,确實和綠海藻一個德行,只有海水的齁味,別的什麽味兒沒有,我還以為有多好吃呢。”

聽着,徐樹勵就把剛才想的東西都吞進了肚子。何春叔叔終究是從小富養出來的孩子,想事情的角度就是和自己不一樣,自己只想着錢,這個海腸撈飯的味道到底怎樣,都得排在這個花得錢值不值後面。

徐樹勵也扒了一口:“味道還可以。”難吃确實是不算難吃。

把幾十年前吃都不稀罕去吃的東西,做成這個不難吃的味道,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是吧是吧!”何春愉快地喝了一口檸檬水:“只要不難吃,我就很心滿意足了!”

徐樹勵用筷子尖兒拌了拌米飯,盡量讓醬油湯和大米飯充分接觸,他的喉嚨實在是比較幹,喝飲料也于事無補,而且,平時工作比較焦頭爛額的時候,無論長覺短覺,他睡一覺起來經常會舌頭尖兒發麻,當然,這也不是什麽嚴重的大事,就是味覺不怎麽靈敏罷了,他好像一直都有這個情況。

所以,徐樹勵平時都會吃東西都相對吃的濕潤一些,即便吃大米飯,也會配一個口感濃稠、味道偏鹹一些的湯,好下飯,忙起來了沒空做湯,就一口飯一口水,順順嗓子眼兒。

徐樹勵:“叔,你特意叫我來,是想和我說什麽事呀。”

不知道為什麽,徐樹勵突然在現在意識到一個“事實”,工作之外,自己好像從來沒有主動“認識”過什麽人。

同樣的,自己好像也沒有主動尋求過、跟進過別人對自己的幫助。

-

他和何春叔叔第一次見面,還是爸爸拉着他去何春家做客。

何春的爸爸在當地政府當大官,和爸爸工作的廠子有合作,那段時間,爸爸經常因為工程安排的事找何春的爸爸幫忙。

那天,好巧不巧,正好爸爸突然“父愛爆發”,想要親自去接小徐樹勵放學。

平時的小徐樹勵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學的,學校和家隔了七個紅綠燈,這種有盡頭的路就是這樣,只要硬走就一定能走到,所以算不上“遠”,只要不給爸媽添麻煩,就沒什麽好抱怨的。

小徐樹勵晃晃悠悠剛走到半道,就被爸爸吆喝一聲,薅上了車。

也不知道爸爸出于什麽目的把小徐樹勵帶到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家裏的,帶去了吧,還直接把他丢到一邊晾着,什麽“任務”都沒給自己下達,自己和何春的爸爸談工程的事情去了。

小徐樹勵如芒在背地坐在沙發上,像是被針管針挑起來的一撮羊毛,本來松松軟軟的一點兒,突然被莫名其妙挑起來,紮成一個拘謹的片片,也沒想好要把它戳到什麽地方,就随便把他戳到了一處,讓他“風雨飄搖”地尴尬着。

他們兩個爸爸聊自己的,不盯着他看,他倒也不尴尬,可偏偏,他戳的這個沙發旁,躺着一個人。

一個看起來不怎麽大,大概是個男孩的家夥,正躺在沙發上刷手機,那悠閑的姿态像是躺在自己睡覺的大床上。

小徐樹勵覺得自己就是個“惹人清夢”的畜牲。

“喂。”何春叫他。

小徐樹勵趕緊回頭答應:“嗯?”

何春仰仰下巴,示意茶幾上的那個果盤裏有糖,讓他吃。

小徐樹勵搖搖頭,意思自己不吃。沒心情吃。

何春舔舔嘴,那時候他還是有些胖的,像個福娃娃,軟聲道:“那給我拿一個嘛。”

小徐樹勵趕緊拿了一個,雙手奉上。

何春把手機夾在下巴下,笑着接過:“謝謝謝謝,嘿嘿,這個糖很好吃的,你也嘗嘗嘛,我絕對不騙你。”

“嗯。”小徐樹勵覺得這個人是真心和他“分享”糖果的,這才放下心來,也拿了一個吃。确實很甜,是一種不硌牙很好咀嚼的奶糖。

自此,小徐樹勵就徹底記住了這麽一個叫“何春”的人,後來,零零散散見過幾次面,都是在爸爸的飯局上,再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

再再後來,何春出現在他的面前,已經瘦得只剩下了一架骨頭,搓着一雙手,出現在了徐樹勵的移動小攤位前,咳嗦了兩聲道:“老板,我要一個雜糧煎餅,不要蔥花,多放香菜。”

徐樹勵一擡頭,光看那張無限顯小的臉就認出了個七八十,但還是不太确定,試探道:“何春哥……”

何春定睛一看就立刻認出來他,不再福态的瘦臉上咧開一張熟悉的笑顏來:“阿樹啊,要叫叔!”

之後,他倆就加上了聯系方式,何春經常叫徐樹勵去他現在的家裏吃飯。

何春每次叫,徐樹勵都會抽時間去,順帶買一些水果零食什麽的。

當然,這并不是因為對何春徐樹勵有什麽沒盡了的“情分”,而僅僅是徐樹勵私心覺得,相比于之前,現在的何春,好像過的并不順意。

而單單這一點,就足夠徐樹勵對他多多“照顧”,但也只限于何春先問徐樹勵要不要去他家的情況。

徐樹勵一直充當着一個沒什麽臭脾氣的傾聽者、答複者的角色,對人足夠的大方客氣、足夠的心地善良、又足夠的考慮周到,他力所能及地“幫”了很多人,并同時認為自己的“力所能及”非常廉價,所以不奢望別人對他“報之以瓊瑤”。

-

何春:“阿樹,你累不累啊?每天趕班上,還要照顧妹妹。”

對于這種問題,徐樹勵下意識就回答出來了:“還好吧……”

累不累這種話題,在正在“累”的過程中和“累”過很長時間後是感覺不到的。“累”這種不足挂齒的感覺,只會在一片漫無目的的躊躇不前中突然襲擊。

何春:“我想你這麽大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啃老呢。”

徐樹勵笑笑:“叔,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已經很好了。”我已經盡我所能,過上了盡量好的生活了。

世間的“磨難”就是這麽的“相對來說”,總有人比他好,也總有人比他差,他又有什麽好矯情的呢?慢慢磨呗,總能熬出頭的,就算熬不出頭,那把徐月梢照顧好了就好了,他自己如何如何,還有其他別人,都無所謂的。只要自己不多餘得罪他們就行。

何春:“阿樹,我并不是特意叫你來,就為了讓你玩一玩歇一歇的,我知道你挺忙的,把你硬摁在這裏你也放松不下來,我用自以為是的方式讓你強行放松,也沒辦法根本上解決你的需求。”

何春終于切入正題:“阿樹,前幾天是羽冬的忌日,我特意回了他家,去他在的陵園看他,我之前從來沒去過,因為我一直覺得他沒有死,所以一直當他還活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一直沒敢去看他,今年才去了,送了最襯他的花,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了羽冬的爸爸媽媽,他倆老的很快,兩個人也沒有了之前的商務和淩厲,互相攙扶着去看自己的兒子。”

“我們聊了很久,我明顯感覺他倆變了很多,阿姨說,她收拾羽冬屋子的時候,翻出了很多羽冬小時候畫過的畫,雖然畫的不成章法,但是用色都非常大膽顏色豔麗,一點兒也不拘泥于現實的具體模樣兒,天馬行空,無法無天哈哈哈。”

-

何春和徐樹勵講了一些從羽冬媽媽那裏聽來的故事,關于羽冬的童年時代。

羽冬的那些畫的最底下,還有一本被從中間書脊直接劈開的漫畫書,教繪畫技巧的。

那是羽冬爸爸檢查羽冬功課的時候,發現他連錯了好幾道不應該失誤的數學題,覺得他肯定平時開小差了,一氣之下,把他書包裏的東西都抖擻了出來,抖擻出來了這本書。

雖然羽冬當時并沒有拿出來,羽冬爸爸還是斷定羽冬因為這些“精致的淘氣”耽誤了學業,直接當場撕毀,冷着一張臉,摔門而去。

羽冬爸爸經常幹這種事,羽冬小學的時候,每逢期末考試,他都會檢查羽冬考完的數學卷子,看到一個不應該錯的題目還好,如果看到了兩個以上,無論分數有多高,羽冬爸爸都會覺得羽冬粗心大意,班裏的好學生肯定沒他這麽蠢,他不可饒恕!

然後,那一肚子火氣就噌噌燃了起來,直接把數學卷子撕成碎片,和一地的瓜子殼一起,扔在畚鬥裏。

那時候,學校還要求家長簽字,然後上交,小羽冬又是個特別聽人話的“好孩子”,即便不敢再腆着個臉讓家長簽字,那也得聽老師的話,把卷子交上去。

沒辦法,他只好等家裏人不在,蹲在畚鬥旁,把試卷碎片一片一片地撿起來,偷偷裝進口袋裏,跑回卧室,用寬寬的透明膠帶再一點一點粘回去。

撿試卷碎片的時候,他撿得飛快,緊張地不得了,老覺得爸爸會突然出現,把自己喝剩下的茶葉末猛地倒進他考得“垃圾”上,以至于羽冬都沒敢多分點心思看一看碎片有沒有撿齊。

直到貼得時候才發現,試卷的正中,有一個三角形的碎片,怎麽也找不着了,整張數學試卷好不容易用黃澄澄的膠帶貼好,唯獨中間缺了一口,就是,找不到了。

羽冬把自己的口袋翻出來翻回去看了無數遍,口袋縫紉的連接處也扒着看了,也沒有破口。

哪裏都沒有找到最後的那一片,又鼓起勇氣跑回去看了一下畚鬥裏,裏面都是果皮紙屑沙子頭發絲茶葉末。

也沒有。

就是沒有。

就是丢了。

就是消失不見了。

貼不回去了,雖然本來就貼的欲蓋彌彰。就是找不着了。為什麽啊。嗚。

羽冬直接就哭了出來。晶瑩的淚水打在絲毫不沾水的膠帶上,圓潤得像不是七星瓢蟲的害蟲。

試卷中間的那個豁口則像個正在嘲笑他的“獨眼龍”,羽冬覺得爸爸肯定在背地裏譏諷他。

後來,開學了,經歷千難萬難,試卷終于交了上去。

老師并沒有叫他談話,也沒有對他殘破不堪的試卷提出任何的異議,羽冬已經做好了迎接“劈頭蓋臉”的準備,但是無事發生。

他經歷的一切痛苦的內心掙紮,就像是人類世界裏有一只搬樹葉碎片的螞蟻,昨天死了。

再後來,那本漫畫書被撕毀,羽冬也哭了,破碎的漫畫書頁面,被淚水泡成皺皺巴巴的響鈴卷。

一個人的悲傷那麽大,又那麽的微不足道。

徐樹勵默默地聽着。

何春:“唉,說來好笑,羽冬都離開了,叔叔阿姨開始反省自己了。”

徐樹勵忍不住笑了笑,如果他是離開的羽冬,看到這一幕,他應該會很開心,但是,這個“開心”,又有什麽好開心的呢。

何春:“我和羽冬爸爸說起了你的事。”

徐樹勵擡起頭。

何春:“阿樹,他是主要做投資公司的,也開過一些別的公司,壓榨了不少年輕人,現在想為了兒子多做一些好事,我推薦了你。”

徐樹勵擰了擰眉:“推薦我幹什麽?”

何春:“雖然很突然,但是,阿樹,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羽冬爸爸說,他可以投資你的小餐館。”

徐樹勵:“可是我是連鎖店啊。”

何春:“連鎖店是最難幹出頭的,最好的解決方案,就是要打造自己的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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