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番外·蘇公子的夢
第32章 番外·蘇公子的夢
蘇夢枕難得做夢。
他幾乎是無夢之人,大概因身體困于病痛,夜間睡不了多久就會被胸口悶痛驚醒。上一回做夢,還要追溯到小寒山學藝時期,被季卷莽撞用內力沖昏之後。這回又是季卷,又是因她神照功調理,得以一夜安眠。
他難得入夢,見自己着一身紅衣,立在紅梅白雪之下。
于是他想起來自己正夢着哪一段往事。他剛被父親飛書傳召入京,還未來得及辦成一件大事,已被雷損相邀,夜赴冷宴。
蘇遮幕在他臨出門前特意叮囑他換一身更鮮豔的衣服。蘇夢枕病色入骨,任誰一眼就能從他的面色上看出他是個沉疴已極的重病人,若再穿豔色衣服,未免更顯氣色難看。
因此他立即便明白了蘇遮幕的暗示,依言換了身正紅寬袍,照例将紅袖刀收入紅袖。
雷損雖盛情相邀,卻不在門口相迎,遣六分半堂門人帶他,在曲徑通幽間四處周折,最終将他帶到一處種滿寒梅的偏院,告了聲罪,身影溜到不見。
蘇夢枕已隐隐猜到其間算計,但以他的性格,并不喜歡為此為難卒子,因此放了唯一知道路的門人溜走,自己仰頭望天,思索該怎樣全身而退。
正思索間,一陣清淩淩古琴自偏院閣樓二樓飄揚而下,聲如片雪落頂,浸潤心神,輕易将他內心升起的些許煩躁滌蕩幹淨。
是何人在奏曲?環于天地,卻似觸不可及,如仙音缥缈,剎那要随雪融而逝?
琴聲中又多出一道婉轉唱腔。女子似因獨倚樓頭,眼見白雪紅梅,杳無人跡,空冷之下,聲音中也夾雜絲縷脆弱。她唱:“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那聲音如此脆弱,又如此暗藏傲骨,竟唱的是蘇轼的《西江月》,明在頌梅,實則對月自訴,便是不願低頭,與京城中無盡肮髒同流。
蘇夢枕是蘇轼後人,更對詞中意深有共鳴,此時聽這女子婉轉唱來,是在自詠,豈非亦在詠他?心中亂思頓起,他下意識将目光投到偏院中唯一閣樓,想要見一見這知音的面目。
此念剛起,便聽二樓窗格發出吱呀之聲,那樓中彈琴歌唱的女子一曲罷了,竟也與他心念相通般推窗透氣,他來不及藏匿身形,視線已直直與高處女子對上,那嬌弱女子似全沒想到女子偏院處何時走入一位公子,纖手輕掩檀口,渾身如柳迎風般微顫,發出一聲倉促的“啊”。
蘇夢枕直視着她,像看千萬種流雲在他眼前化做夢境:“蘇某擅闖此地,唐突姑娘。”
那如紅梅般冷、如紅梅般豔的女子愣了愣,試探道:“是蘇夢枕,蘇公子麽?”
“我是。”
那女子悵惘一嘆,嘆息間全是被雪冰封的身不由己,聲音微抖,道:“蘇公子不必道歉……想來是我父親刻意安排,才致使公子誤入此處。”
蘇夢枕眉心一動,見女子對他純然微笑:“我是雷純。”
雷純。他的未婚妻。早在他尚年幼時,雷損已與蘇遮幕定下這門親事,他知父親艱難,将其當做命運一般地接受了,雖未蒙面,卻也未想過反抗。如今他已見過,是在雷損算計之中,在蘇遮幕的含蓄勸阻之下,以最為難看的樣子與雷純見過,而雷純一雙美目溶溶,其間并無被他樣貌吓到之意,更無半點回避。她半倚窗臺,如他所能想象到的世間最美好的女子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他還能有什麽遺憾呢?除卻遺憾自己未能在未婚妻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
蘇夢枕張一張口:“雷姑娘琴歌雙絕,他日必定名動京城。”
雷純柔柔地笑,單這一笑已足夠令院中所有未綻的梅花為她打開花蕾。她笑着搖頭:“在京城之中,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小姐,何以名動京城?彈琴唱歌,只是我深閨寂寞之時,借以自娛的愛好而已。”
“愛好很好。”
蘇夢枕簡略說。他嘴上這樣說,眼見院中風起,雷純柔柔盈盈,被風拂得身軀飄搖,紅梅瓣自窗間滑入,落在她黑瀑樣的濃密秀發間。
自在飛花輕似夢。花似夢,人似夢。
遠離江湖的夢。
蘇夢枕移開視線,深深遠望卷着紅梅白雪的遙遙天際,道:“夜間風寒,雷姑娘及早關窗,蘇某告辭。”
雷純咬住嘴唇,遲疑道:“你……你看起來病得很重。要不要上樓來取取暖?”
蘇夢枕堅定說:“告辭。”
他轉過身,正紅寬袍拂在雪面,更似流動的紅梅,并且是鮮活着的,尚未從枝頭墜落的梅。
樓上的姑娘合上了窗,不多時,另一曲蘇轼的詞牌又從指尖潺潺而下。是旖旎的,溫婉的,堂堂然一位世家小姐的美好女子,心地純善,敏銳聰穎,又不期然透出些許被父親掌控人生的脆弱,會成為任意世家公子的夢裏人。
可蘇夢枕望着她,就像隔了一道界限,望另一段幻覺般的人生。
他甚至要想——如此柔弱的世家小姐,可曾見過世間險惡,可曾知道這世上,除卻這片梅園,正有人在別處哀哀無聲地,消逝在這場大雪之下?
那是實在苛刻的。她只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何來機會去認識人間疾苦。可他認識。他認識遼人鐵蹄下血肉模糊的一團,他認識為歲貢百般盤剝後柴火般的屍體,他認識契丹境內每逢冬日便身着片縷埋在雪裏的漢人。
那都是與梅園琴歌格格不入的,沉痛的東西,蘇夢枕即使有一瞬想避入這片飛花輕夢,始終有另一個堅硬的,或也是溫暖的力量催促他往真實風雪裏去。
那力量是去年往邊關祭祖時與他相識的戍邊軍,配上的新刃新衣。他們告訴年年來此北望的年輕人,是極南處青田幫的少幫主,随鹽幫,随商賈,送來一分物資,便有十分損耗,亦甘之如饴地為他們做。那個年輕人也會背蘇轼,将武器馬辔交給他們時笑問他們是否仍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勇氣。
——你可還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勇氣?蘇夢枕自問。
他病得深重,但也是年輕人。是絕不軟弱的,自信可以挽狂瀾于既倒的年輕人。有同道者在前,令他振奮,令他焦急,令他身處數九寒冬,零落病骨中仍能點起一簇火焰。他走出梅園,回望一眼,那一眼像在看應州勳貴蘇公子的夢,但卻不是金風細雨樓少樓主蘇夢枕的夢。
蘇夢枕枕着夢枕,從夢中睜眼。夢中只一段往事,他者杳無人跡,但他睜眼,卻知有人正與他同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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