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現實沒有魔王

第56章 現實沒有魔王

瀕死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齊信的痛感已經沒那麽強烈了，導致他的生命迅速流失的那些傷口正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留給他的是一種接近迷幻的鈍感。病房在他的感官裏變得無限大，天花板牆壁地板都變成面條，自顧自扭動起來。齊信現在有種飛在雲端的感覺，這朵雲還很不安分，不過他很确定自己其實還坐在椅子上，在5樓唯一的病房裏等待某個時刻降臨。

他可以在很糟糕的狀态下保持清醒，直到徹底閉上眼睛，這是很早就練就的技能。病房裏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着他，在跟他等待相同的時刻。

下一刻，齊信忽然對自己的清醒産生了懷疑。他發現自己到了另一個病房，一瞬間他心想，那個時刻真正來臨了？然後自嘲自己的自以為是，很顯然沒有人能保持清醒到最後一刻。

當看到夏時鏡，齊信不再懷疑任何事，努力尋回了一些力氣，朝夏時鏡走過去。當從地上站起來時，他的腦子天旋地轉，不得不扶住牆。

夏時鏡坐在病床下，斜靠着床腳，閉着眼睛。齊信先是聞到濃郁的血腥味，然後看到夏時鏡的身體被浸染成徹底的紅色，最後看到夏時鏡脆弱的內部結構。

齊信在夏時鏡面前蹲下，伸手碰觸夏時鏡的臉龐——還有溫度。

夏時鏡緩緩睜開眼睛，露出齊信讀不太懂的表情，像是剛剛完成了一份艱難的工作，或者終于達到了一個人生目标，總算能在寫滿“必做項目”的小黑板上打下一個美妙的√。齊信不确定愛人之間的這種表情代表哪種含義。

“我做到了。”夏時鏡蒼白的臉上浮現純粹的開心，“你活着回到我身邊，我通過了測試。啊……”他發出一道滿足的嘆息，“我做到了，我證明了我有多麽愛你，我有多麽在乎你，家人之間就是會為了對方的安危付出一切，我做到了，我們是一家人！我的愛人，你感受到我的愛了嗎？”

齊信：“你傷得很重。”

夏時鏡：“這是勳章。”

齊信的手指神經質地抖了一下，他用力抓緊手，然後松開。他沒時間處理情緒。齊信抱起夏時鏡，走出病房，朝樓下走去。他的力氣接近枯竭，但這個時候，他不允許自己像個廢物一樣，連抱起愛人都做不到。

“我困了，我要睡覺，你別走，醒來我要看到你。”夏時鏡眯起眼睛說。

“你要是想看到我，那就別睡。”

“為什麽？”

“你得改掉一些習慣，我要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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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唔，一些我不是很擅長的東西，正确的愛之類的。”

“……”夏時鏡嘴巴動了動，但根本沒發出聲音，估計他已經沒那個力氣了。

齊信虛弱地喊了兩聲，沒得到回應，加快腳步跑向散發着柔光的大門。大門附近顯然發生了一場戰争，有很多倒在爬向大門最後一段路途上的屍體。阿莫蹲在門邊，喘着氣，發型淩亂。

阿莫跟齊信打招呼，齊信沒有理會，徑直穿過大門。

信鴿達成結局1：如無高昂的付出，怎知結果的甘甜。

壞結局。完美結局。

獎勵積分：800。

夏天達成結局1：如無高昂的付出，怎知結果的甘甜。

壞結局。完美結局。

獎勵積分：800。

齊信拉開窗簾，陽光照進房間，黑暗瞬間被驅散，躲到陰暗角落不敢動彈。那光線太溫暖太美妙又咄咄逼人，齊信忍不住眯了眯眼，過了會兒才适應。

他轉身，來到床邊。

夏時鏡的眼簾輕輕顫動。

“該醒來了，親愛的。”

聽到聲音，夏時鏡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齊信站在床邊，微微傾身，陽光在男人的背後肆意傾灑。

“我們得談談。”夏時鏡聽到對方嚴肅地說。

齊信的思緒飄回到過去。

那時他還叫夏信。

過去的他生長在一個龐大的家庭，真的非常龐大，整整7個兄弟姐妹。在這個基本沒有人考慮過避孕措施的苦難城市來說，也是極為宏偉壯觀。

他是家裏的老三，上頭有2個哥哥萊森和楊，下頭從大到小排是弟弟馬克辛，2個妹妹莎拉和洛莉，和最小的弟弟吉亞尼。家庭并不富裕，父母總有諸多怨言。2個哥哥很早就參與到家庭的生計大事中，每天早早地出門尋找能掙點錢的活計。夏信原來以為自己到了哥哥的年齡，也會踏上哥哥一樣的路途，但父母對他另有打算。

夏信對父母抗議：“我不想看書！”

父親坐在靠窗的小圓桌邊，悠哉地喝着果汁吃着面包，頭也不回地警告：“你知道這整個城市多少人想念書還念不起嗎？別辜負我們對你的栽培。”

母親端着水壺從外頭走進來——家裏的廚房在外頭，屋檐下邊——路過不客氣地敲了下父親的腦袋，走到夏信旁邊，給孩子倒滿一杯熱水。父親發出叫聲，嘀嘀咕咕地繼續吃東西。夏信聽不清他在嘀咕些什麽，不過猜得出來，父親不樂意的時候就喜歡嘀嘀咕咕，但從來不敢對着母親大聲說話。

“我不認為看這些東西對我們的家庭有什麽用。”夏信學着街頭上的大人模樣說，“看書是有錢人的消遣，就像富人區的人吃個早點還非得一邊看報一樣，覺得自己這麽做的姿态很高雅，除此之外呢？一點用都沒有。窮人區的窮人可不能整這不實際的，有那時間還不如多跑幾個人家，多發幾份報紙。”

母親彎腰放下水壺，将她肥厚的手掌輕輕地放在夏信的肩膀上：“在這個家，每個人有自己的位置，我們分工合作，才能維持家庭牢固。而你的位置就是不要變得跟你的兩個哥哥一樣，問什麽什麽不會，只有在遇到需要苦力勞工時會積極說上點話。”

這時，楊回來了，察覺自己正被提起，露出茫然的表情：“什麽？”最近他在碼頭幫忙卸貨，昨天早上出門後，一直到這會兒才回來。

父親吃完了面包，随口對大哥哥說：“你三弟不想看書。”

“他不想看書，那誰來看啊。”楊變得警覺，“可別指望我！”

父親對他翻了個白眼：“沒人指望你！”

楊加快腳步進了卧室，很快卧室就傳來鼾聲。

母親重新拿起水壺，笑眯眯對夏信說：“我和你父親要出去了，你要聽話，好好地把這本書看完。”

夏信說：“你們都不認識幾個字，我有沒有看完你們也分不清。”

母親說：“那你會欺騙我們嗎？”

夏信搖頭：“不會的。”

母親笑着和夏信碰了碰額頭，母親的額頭很大，有一層厚厚的皮肉，上頭還總是覆蓋着一層膩滑的汗，以及這個家到處都有的酸味，是那種在反複使用太久的抹布上很難去除的氣味。這是夏信很喜歡的時刻，家裏的其他人也很喜歡。2個哥哥自從開始工作後，每次回家都渾身疲憊，但弟弟妹妹跟他碰額頭時，他們也會笑起來。

夏信：“晚上見。”

父母：“晚上見。”

父母離開了。過了沒多久，最小的弟弟吉亞尼揉着眼睛從卧室走出來，自己搬來椅子，坐到夏信的對面。

夏信說：“想說什麽就說吧。”

吉亞尼說：“你看書的時候，誰都不許打擾你。”這是父母給這個家定的規矩之一。

夏信說：“那你去外頭看看，看爸爸媽媽有沒有在看着我們。”沒人知道的犯規等于沒犯規。

吉亞尼立即小跑出去，在房間外繞了一圈，然後回到房子裏，兩手搭在桌子上，好奇問：“上面在說什麽？”

夏信說：“在講一個故事，有個人的妹妹被魔王擄走了，這個人踏上旅途，向每個人詢問魔王巢穴所在的方向。”

吉亞尼張大嘴，發出長長的“喔”的一聲。對4歲的小孩來說，幻想故事充滿魅力。

“他找到魔王了嗎？”

“當然。”

“他打敗魔王了嗎？”

“我還沒看完呢，現在看到他來到魔王巢穴所在的山腳下。”

“那你快點呀！”

“別催我！”夏信抱怨着，視線從弟弟身上重新投回書上。主人公拿着劍，擡頭眺望山峰。他就像個螞蟻，渺小得可憐，但他一點也不害怕，只想快點到達山頂，去面對魔王，去握住妹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

吉亞尼的小腿在桌子下不安分地搖晃，等了片刻，耐心迅速見底。“會有魔王跑到家裏來擄走莎拉和洛莉嗎？”他說。

夏信說：“不會的，書上的故事都是假的，現實才沒有什麽魔王。”他大吉亞尼4歲，跟幼稚的吉亞尼之間有着非常巨大的鴻溝，比如他知道故事和現實的區別，也不會為故事和現實的差距而難過。

吉亞尼撅着嘴說：“你又沒見過，你怎麽知道現實沒有魔王？”

夏信：“我就是知道，等你長大你也會知道的。”

吉亞尼發出古怪的聲音，鄙視哥哥倚老賣老的語氣。“現實有壞人。”他倔強地說。

夏信說：“這個确實有。”

“可能會有壞人像魔王一樣，跑到家裏來擄走莎拉和洛莉。”

“不會的，故事裏的妹妹只有一個哥哥，莎拉和洛莉有……”他數了一下，“她們可有四個哥哥呢，你不算。”

“我當然算一個！”

“你是弟弟。”

“但如果她們被壞人抓走，我也會去救她們的，不能因為年齡小就把我排除在外。”

“好的，好的，擄走莎拉和洛莉的人會被5個男人追殺，他的下場一定會很凄慘。”

“你說得對！”吉亞尼離開椅子，興奮地對着空氣壞人打起拳來，“魔王，受死吧，把我的姐姐還來！”

都說了現實沒有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