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成長(5)

第六章成長(5)

“我求你……”我顫抖着軟聲,同時身子緩緩矮下,備感屈辱卻又無奈地跪倒在他腳下。

我原以為下一刻定會換來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會直接扛起來将我丢上床。然而,當我惴惴不安地渾身冒冷汗時,他卻什麽都沒有做。我盯着他光溜溜的腳背,心頭一片空洞和茫然。

過了好久,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蹲下身子與我平視,“你知不知道葉赫現在與建州關系緊張?”

我茫然地搖頭。

“自打布揚古悔婚,将你另許孟格布祿後,建州和葉赫之間的關系一度惡化,這幾年兩部交界周邊小摩擦不斷,随時随地都有可能爆出大沖突。在這種情況下,你認為有可能滿足得了孟古的心願嗎?”

我的眼淚不聽使喚,刷地流了下來。

“乖,別哭……”他柔聲哄我。

“可是……無論如何,她是你的妻子……她嫁了你整整十五年,為你生兒育女,從無半句怨言,她只是……只是想念她的額娘,想見見她的額娘而已。難道就這一個要求也無法滿足她嗎?她,她有可能會死啊!”我忍不住痛哭流涕,抓着他的肩膀,十指顫抖,真想一把掐死這個無情的男人。“她會死!她會死啊——難道連她最後的一點心願也幫不了她嗎?你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她,怎麽可以這樣……”我啞着聲用手握拳,用盡全身力氣拼命捶他、打他,“你們男人幹嗎老要争來争去,打來打去!她有什麽錯?她有什麽錯?她有什麽錯……這關她什麽事?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為什麽?她有什麽錯……”

我發瘋般恸哭,胸口發悶,一口氣沒換上來,險些昏厥過去。淚水蒙住了我的雙眼,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後我倒在他懷裏,他拍着我的背,幫我順氣,柔聲說:“她沒有錯!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你別哭了!無論你要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這是我第一次在努爾哈赤面前哭得如此懦弱,毫無骨氣。

“格格!格格……”重重雨幕裏有個撐傘的細小身影跑了過來。

我回過神,幽幽地嘆了口氣。

“格格!”葛戴氣喘籲籲地跑到我面前,衣衫已被雨水打濕,發絲淩亂地黏貼在她臉上,她焦急地望着我,“格格!雨下這麽大,你跑出來做什麽?而且身邊連個人也不帶,萬一……”

“我只是想看看荷花……”我凄然一笑,“可惜,好像來得不是時候,花都敗了,連葉子也……”

“格格!”葛戴顧不得聽我惆悵,飛快地說,“葉赫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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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凜,葉赫來人了?我沒有聽錯吧?真的是葉赫來人了?!

“可是側福晉的額娘來了?”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

來了!終于盼來了!

“這個奴婢不知,只聽說前頭貝勒爺差人叫了八阿哥去,這會子恐怕已經往側福晉屋裏去了!”

我一時興奮得忘乎所以,連傘也顧不得撐了,抱頭沖進雨裏。

大雨滂沱,雨點子打在臉上,疼得有些發麻,可是我卻滿心愉悅!

來了!終于來了!孟古姐姐的心願……終于可以得到一點滿足。

一路冒雨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處,守門的小丫鬟見我滿身滴水的狼狽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劈頭就問:“人呢?葉赫的人到了沒有?”

小丫鬟驚慌地點了點頭,我松了口氣,喜形于色。

葛戴這時撐着傘踉踉跄跄地從身後追了上來,“格格!淋濕了身子,萬一凍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沒空理會她的唠叨,一腳跨進門,興沖沖地便往孟古姐姐的屋子裏沖。

屋內點着薰香,可是卻完全掩蓋不住濃烈刺鼻的藥味,四名大夫在屋內團團亂轉,神色焦惶。海真守在床前,嘤嘤抽泣,哭得無比凄恻傷心。

沒見着一個葉赫的人,更沒有見着孟古姐姐的額娘!

孟古姐姐面色蠟黃的躺在床上,氣息奄奄,枕邊血跡宛然——她又吐血了!我的心急遽下沉。

“葉赫來的人呢?不是到了嗎?”我旋身逮住一位老嬷嬷追問,“皇太極呢?他現在在哪裏?”

許是我聲色俱厲,她被吓壞了,撲通跪下,“回格格的話,貝勒爺和八阿哥都在偏廳,葉赫來的人也在……”

我當即撇開她,往偏廳跑。

未到門口,便聽裏頭嘩啦一陣巨響,像是某種瓷器被砸在地上的聲音。随後,努爾哈赤低沉的嗓音徐徐傳出:“皇太極,稍安毋躁!”

嘎吱一聲,我推開門扉,蕭索地站在門口。

廳內面積不大,一目了然,除了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外,對面還站了一名長相猥瑣的矮個男子。

微微吸進口涼氣,我感覺身上雨水帶着股強烈的寒氣,在下一秒迅速滲進我的體內,凍得我全身冰冷。

“東哥!”門被打開的瞬間,努爾哈赤飛奔出來,皺着眉頭将我拉進懷裏,“怎麽全淋濕了?那些下人都是怎麽當的差?”

“葉赫……”我木然地伸手指着對面那個瑟瑟發抖的男子,“葉赫來的人就是他?”我倏地擰過頭,憎恨地看着他,尖叫,“你騙我!你根本就沒有通知葉赫!害姑姑白白空等一場……你根本就是蓄意欺騙我們每個人!”

“東哥——”努爾哈赤一聲厲喝,“我為何要騙你?是那林布祿不肯讓他母親到建州來看女兒,他擔心我是假借孟古姐姐的病情,企圖要挾他母親做人質!你若不信,你去問他——”他伸指一瞪眼,“你過來!你過來告訴她,你是誰!”

那男子早被他吓破了膽,叫了聲“媽呀”,面無人色地一屁股癱在了地上。

一旁的皇太極恨極,飛起一腳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踩在腳下,“那林布祿!那林布祿——”他咬着牙,目露兇光,滿臉殺氣,這樣的皇太極當真叫人看了神魂俱碎,“我發誓這輩子絕不原諒他……”

“格格救命!布喜娅瑪拉格格救命!”那男子哀號着向我爬了過來,“奴才名叫南太,是側福晉乳母的丈夫……是貝勒爺叫奴才來的,奴才什麽都不知道啊!格格您救救我……念在是同族的分上,求求您向淑勒貝勒爺求求情!啊——奴才這條命要死在他們父子手上了……嗚……格格……小爺,您饒過奴才吧……”

皇太極不依不饒地追着南太暴打,發瘋般邊打邊罵那林布祿,雙眼布滿血色,神情幾近癫狂。

“皇太極!”我害怕得內心直顫,撲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別打了……冷靜下來!皇太極……你不要這個樣子!求求你,不要這個樣子!”

我雙手牢牢圈緊他,無論他如何咆哮怒吼,我只是不放。皇太極掙紮了一會兒後,終于慢慢安靜下來,我看着他,卻發現他雙眼泛紅,竟是傷心欲絕地流下淚來。

心裏因為他的眼淚被刺得一陣悸痛。

皇太極……可憐的皇太極!

砰的一聲,葛戴面無人色地撞在門框上,身子倚着門扉軟軟滑下,“不……不好了……側福晉……她……”

懷裏的身體猝然僵硬如鐵,沒等我反應過來,努爾哈赤已沖出門去,緊接着皇太極掙開我,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剩下我渾身打着冷戰,竟是連步子也邁不開了。

我茫然地看着葛戴,葛戴也看着我,她眼淚汪汪,鼻頭通紅,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兒去。

孟古姐姐……孟古姐姐……難道你真的忍心撇下你年幼無依的兒子,撒手而去嗎?

我乏力地癱坐在地,剎那間,心裏面像是被人掏盡了,空空蕩蕩的。

“格格救命……格格救命……”南太連滾帶爬地匍匐到我腳邊,神情凄烈惶恐到了極致,“格格一定要救奴才,待會兒他們父子回來……奴才承受不起……”

“那林布祿叫你來做什麽呢?”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裏酸痛,“他叫你來做什麽呢?你來與不來又有什麽用?”

“真不是奴才的錯!貝勒爺打發奴才來時就只吩咐了一句話,奴才到現在還沒鬧明白呢。爺就說:”你去瞧瞧,孟古姐姐死了沒?‘……“

轟隆——

一道閃電劈在屋脊上,南太竟吓得驚跳起來。

雷聲方過,忽然主屋那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緊接着一片震天的哭聲響徹整個院落。

我眼前一暗,昏昏沉沉間聽見葛戴在我身邊號啕大哭。

勉強定了定神,我撐起兩條不斷哆嗦的腿,搖搖晃晃地站起,悲哀地冷笑,“你……可以回去告訴那林布祿了——孟古姐姐死了!他以後可以不用再擔心有人利用他的妹妹來算計他了!”

心痛得快無法呼吸了!

可憐的、可悲的孟古姐姐啊!

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見的親人哪,你牽挂了整整十五年的親人……

“格格!”

“扶我到姑姑那裏去……我要送送她……”

萬歷三十一年九月,年僅二十八歲的葉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風雨飄搖中帶着滿腔的遺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暫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圖阿拉除了皇太極與我之外,再無親人,是以第一晚守靈我當仁不讓地留了下來。

努爾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挂念皇太極,自然不願。他派人催了兩三次未果,到得寅時二刻,竟帶了三名親随奴才親自來了。

昏暗的靈堂後,孟古姐姐安安靜靜地盛裝躺在木榻上,頭朝西,腳朝東,頭前擺了一盞燈油,屋內唯一的光亮就來自于此。海真跪在靈前,嗚嗚地悲泣,皇太極全身缟素,跪在一側,表情木讷。

努爾哈赤的腳步聲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搖頭,側目憐惜地看了皇太極一眼,他從白天起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這裏陰氣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兒一早我再叫人送你過來。”

我仍是搖頭。

“不要固執……”說了一半,見我不說話,他忽然嘆了口氣,自嘲地說,“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執。”頭頂衣衫嗦嗦聲響,我擡起頭時,他的一件外褂已披落我身,“夜裏涼,你自己小心。”扭頭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葛戴低聲應了。

我見他起身要走,心裏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頭,“怎麽了?”

“你能不能留下來?”我澀澀地問,眼睛一酸,淚水禁不住就掉了下來。

“東哥……”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該留下送她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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