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斐優(7)

第七章斐優(7)

“嘿嘿,托你的福啊,我們可是又有大仗可打了!”扈爾漢笑得極為暢快,“你可知你葉赫的老哥又把你許給輝發的拜音達禮了?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啦!總之,他拜音達禮這回鐵定要倒黴了,居然敢跟咱們昆都侖汗搶老婆……”

許是楊古利嫌他唠唠叨叨個沒完,把他往後一拽,追問我:“格格這回會跟我們一起回赫圖阿拉吧?”

“我不想回去!”我半真半假地玩笑,“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兒?總不能跟了烏拉兵到烏拉城去見布占泰吧?貝勒爺要對付輝發,講究‘遠交近攻’,一時半會兒怕是顧不上到烏拉城去接我呢。我不回去,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幹嗎要跟烏拉兵到烏拉城去?他布占泰算個鳥?走走!不說他,我上了趟茅廁肚子又空了,再回去幹他個幾斤也沒問題……”說罷,扈爾漢催促着楊古利快些走。

“格格是否要去赴宴?”楊古利眼底眸光微微閃了一下,若有若無地在探索着什麽,表情有些怪異。他不像扈爾漢那樣莽莽撞撞,毫無心機,我想方才的一番玩笑話多少讓他對我的印象有些改觀——其實我也知道,在許多建州将領眼中,我多半被人冠上狐媚妖女之名,是屬于專門蠱惑他們主子的壞坯女人。

“要去赴宴?那同去!同去!”扈爾漢喜出望外,竟一手挽住楊古利,一手拖住我的胳膊,“快點!我肚裏的饞蟲犯了,再不喝酒,就要我的命了!”

我哈哈大笑,毫無矜持可言,“扈爾漢,我今天跟你幹一杯如何?”

隔了一道門,仍可以感受得到屋內的騰騰熱氣,我拍了拍凍冰的臉頰,噓了口氣,正要擺個優雅的姿态跨進門檻,卻沒想扈爾漢在我身後推了一把,我竟踉跄着跌進門去。

“喂!大阿哥!二阿哥!快來瞧瞧我找着誰了!”他那超級無敵大嗓門一下子把滿場的歡聲笑語全給鎮住了。

我局促不安地挂着別扭的微笑站在原地。寂靜無聲的大廳裏,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我有些想笑,偏心裏澀澀的,怎麽也笑不出來。

“阿步……”烏克亞詫異地從座位上緩緩站起。可沒等他挺直腰板,他左右兩邊噌地蹿出兩道身影,飛快地向我沖來。

“東哥!”

“東哥!”

兩個人,兩只手!同時抓住了我的左右臂膀。

我唇邊的笑容終于僵硬地消失,褚英毫不客氣地揮起另一只手打在代善手腕上,啪的一聲脆響,我的心跟着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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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善沒吱聲,甚至連眉頭也沒動一下,他只是沉沉地望着我,那雙清冷如水的眼眸透着驚喜、痛楚以及更多的憐惜……他的手仍是執著有力地抓緊了我的胳膊。

“阿步!”就在兄弟二人僵持不下時,烏克亞離開座位走了過來,驚訝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滾了一圈,“發生了什麽事?”

“啊……沒事!”我打着哈哈,暗地裏雙手用力一甩,試圖掙開他二人的束縛,可是使的力對他們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火氣升騰上湧,剛要發飙,忽然右臂上一松,竟是代善不動聲色地将手拿開了。我匆匆一瞥,不敢再去接觸他的眼眸,頭稍稍往左一偏,對上了褚英幽暗深邃的瞳眸。

“撒手!”我龇牙低吼,擺出一副他再不放手我就立馬咬人的惡毒姿态。

他眸光一暗,心有不甘似的縮回了手。

于是,我重新回過頭來,換上一張無比開心的大笑臉迎上烏克亞,“沒事!兩位爺跟我鬧着玩呢。烏克亞,我們喝酒去!”

我正想上前挽他,忽然斜刺裏人影一晃,褚英有意無意地竟插到了我倆之間的空當裏,慢慢跟着我們走回座位。

我只得假裝不知他的用意,在酒席上也盡量不去接觸他們兄弟二人懾人的目光,只是和烏克亞談笑風生。然而歡笑的背後負擔了太多沉重的郁悶,我忍不住開始喝酒,那種辛辣刺激的酒精經由喉嚨下滑入腹,滲透進五髒六腑,我整個人都像是要燃燒起來。

一杯接着一杯,我刻意地想将自己灌醉,醉了便可以不用再面對這種既尴尬又別扭的場面。

我從沒試着喝這麽多酒,我的臉頰燙得如火燃燒,視力有些飄忽,心跳忽悠着時快時慢,胃裏翻騰脹氣,難受得有些惡心,可我偏偏就是不醉——我大笑着,說一些連自己都覺得輕佻浮躁的話語,時不時地膩着烏克亞讓他講一些有趣的笑話逗樂。我行為癫狂,然而理智偏偏告訴我,我仍是清醒着的,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包括對面褚英幾欲殺人的目光,以及代善郁悒憂心的眼神。

“阿步,你醉了……”終于,烏克亞按捺不住奪下我手中的酒盅。

我嘻嘻一笑,搖頭,“我沒醉!”

“從來沒有喝醉酒的人會承認自己醉了!”褚英磨牙,眼眸淩厲地一瞪。

“嘁!”我自然沒好臉色給他看。我喝我的,要你多管?無視于他警告似的目光,我扭頭,卻無意間撞入了代善溫柔的視線中。

心跳霎時停頓。

“夠了,東哥……別再折磨自己了……”他的聲音分明很低,嘴角只是輕輕地嚅動,我卻聽得如此清晰明白。

心裏原有的那道裂痕終于又被生生撕開,我能聽到傷口滴血的聲音,鼻子一酸,眼淚竟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我随即趴在桌上,頭枕着胳膊悄然拭去眼淚,悶悶地說:“我醉了……”

“我叫阿丹珠陪你回去休息,可好?”烏克亞輕聲詢問。

我點點頭,身子酸軟得不想動彈。

一會兒烏克亞找人去把阿丹珠喚了來,我被兩名小丫鬟扶着,腳步虛浮地正要離開,忽然背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痛得我險些大叫出來。

“東哥格格!你還欠我一杯酒咧!”

我回頭,扈爾漢正咧着嘴對我笑,手裏高舉着一只碩大的青瓷海碗。

“扈爾漢!”褚英暴跳如雷。

“幹什麽?”扈爾漢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微醺的臉上竟也有股與生俱來的倔強。

費英東和楊古利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拉住了已有七分醉意的扈爾漢。

“做什麽?做什麽……我哪裏醉了?我不過想要和東哥格格幹一杯罷了……她答應過的……”

我的頭有些脹痛,眼波瞄到桌面上的一碗酒,順手端起,“扈爾漢!我答應了你的,自然說到做到!”我作勢敬他,然後在衆人驚呼聲中仰頭将酒灌下。

冰冷的酒水順着我的下颌滑進我的衣領,我感覺體內像是要炸裂開。呵出口氣,我揚了揚空碗,扈爾漢瞪大了眼,跷起大拇指大叫了聲:“好!”也将手裏的海碗湊到嘴邊,仰頭幹盡。

一片轟然叫好聲中,我腳下一軟,若非丫鬟機靈,我早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東哥……”

“東哥……”

“阿步……”

視線開始模糊,瞧不清誰的臉在我眼前晃動,我伸手胡亂地摸了一把,手感不錯,胡楂子刮得很幹淨,沒有紮手的感覺。

會是誰呢?我喉嚨裏咯咯逸出一聲輕笑。管他是誰呢!

就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聽見阿丹珠用困惑的聲音在問:“你們……叫誰東哥?東哥是誰……她?她明明是步姐姐嘛……步姐姐便是步姐姐!還有哪個步姐姐?步悠然姐姐啊……”

我黯然苦笑,誰會關心步悠然的存在與否?他們一個個争着搶着要的不過是東哥而已!

翌日從床上爬起時,只覺得頭痛欲裂,身旁服侍的小丫鬟眼神怪異,似乎強忍着想笑,偏又不敢放肆。我困惑不解直到晌午,阿丹珠終于姍姍而來,一進門看到我在喝茶,竟猛地發出一聲尖叫:“步姐姐——”她的聲音異常尖銳恐怖,竟吓得我一口茶水噗地噴了滿桌子。

她急匆匆地進門,一把搶過我的杯子,怔了怔,尴尬地笑說:“呵……我以為你在喝酒……”

我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她突然捧腹大笑,笑得花枝亂顫,只差沒直接趴到地上打滾。

好不容易等她笑夠了,在我不停地催問下,她才悶悶地憋住笑,摟住我的肩,輕輕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聽完後,我頓時糗紅了臉。

原來……我昨晚灌下那碗酒後沒多久竟大哭大鬧,逮人就罵,将好好的一場慶功宴攪了個一團糟!

一瓶瘋!我昨晚上灌下肚的可遠不止一瓶啤酒的量啊!悲嘆一聲,果然酒能誤我!現在光瞧阿丹珠打量我的眼神,就可知昨天我瘋得有多離譜,可憐我竟是一點印象都沒留下!

之後的兩日,我躲在屋子裏不敢出去見人,好在大夥都忙着收拾行李準備搬遷,倒也沒人顧得上再來取笑于我。

據說舒爾哈齊等人在烏克亞的協助下,用了三天的時間,将斐優城周邊五百戶居民先行收納,同時致書朝鮮國邊鎮官員,說明這次出兵沒有侵犯朝鮮之意,以示鄰邦友好。

到得二月十九,斐優城內家眷收歸妥當,瓦爾喀全部族人整裝待發。舒爾哈齊命扈爾漢、費英東二人領兵三百人,護送外城五百戶族民先行。

我随策穆特赫一家內眷同行,于第二日離開斐優城。

想到終于還是要回赫圖阿拉了,我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感慨。阿丹珠和我坐同一輛馬車,一路上她唧唧喳喳講個不停,我卻憂心忡忡,怎麽也提不起勁來。時而掀簾探視窗外風景,總能引來兩道灼熱的目光,害我心神不寧地趕忙縮頭。

烏克亞騎馬緊随在馬車一側,若有需要可随時喚他,阿丹珠時不時地掀簾與他講話,我卻窩在車廂內不敢再探頭。

自那晚以後,我作為“布喜娅瑪拉”的身份徹底曝光,阿丹珠頭腦簡單,想法單純,知道與不知道沒啥兩樣,她仍是喜歡喊我“步姐姐”。但是烏克亞……烏克亞雖未明說,但言談舉止間卻已與我客套生疏了許多。我雖然清楚這是必然的結果,卻仍是免不了感懷難過。

這一日走得甚是順利,正白、正紅兩旗分左右兩翼随車隊扈從,舒爾哈齊則率正藍旗壓後。時近晌午,途經鐘城地界,褚英下令全軍原地休息,堆竈燒飯。

我沒什麽胃口,只啃了一塊幹糧,便草草結束了午餐,正想趁着車隊休息,随意走動一下,忽聽左翼正白旗中一陣騷動,褚英突然翻身上馬,喝道:“整軍備戰!”

我吃了一驚!身旁的阿丹珠一臉興奮,躍躍欲試地叫道:“好啊!終于還是來啦!”

我一把拽住她,驚呼:“你可別再添亂了!”

內眷們紛紛驚慌失措地爬上馬車,我一個沒留神,阿丹珠竟甩開我的手跑了,我連聲驚叫,她只是笑着沖我喊:“你放心!我只想在他身邊看他如何殺退烏拉人……有他在,沒人能傷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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