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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爾哈赤在親率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四旗拿下撫順的同時,又命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四旗攻占東州、馬跟單等地,大明遼東巡撫李維翰急遣總兵張承胤率兵一萬趕赴支援,遭金兵伏擊,全軍覆沒。
五月,再度攻克明國撫安堡、花包沖堡、三岔兒堡等大小堡十一個。
七月,大金八旗鐵騎踏入雅鹘關,圍攻清河城,明将鄒儲賢固守頑抗,最終城破被殺。在這之後,大金旗兵又占據一堵牆、堿場二城。至此明撫順以東諸堡,大都為大金所占。
我被迫繼續滞留于蘇密村,然而五嶺關畢竟離戰火點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面倒的節節勝戰,所以作為金國勢力範圍的五嶺關還不至陷入危機。然而,大明并非是那種只挨打不反擊的傻瓜,等到反擊之時,首當其沖遭殃的只怕就是這五嶺關。
我開始思措下一步該往哪去,可眼下兵荒馬亂的,一走出去說不準就會碰到流竄官匪。這世道動蕩不安,處處危機四伏,當務之急已非是解決溫飽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幸免于難。
天命四年,明萬歷四十七年,這一年的新春最為慘淡,蘇密村內無論女真人還是漢人,皆是喜憂參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籌聚兵力,不日內便可發動一場大規模的圍剿之戰,進軍遼東,一口氣消滅大金。
如此提心吊膽的挨到正月初十傍晚,村裏有人外出射獵而歸,傳遞回又一驚人消息:“大金汗王發兵攻打海西葉赫了!”葉赫部,海西女真最後所剩的一個部落,努爾哈赤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不會讓它獨存于身畔。長久以來,葉赫與大明的關系最為緊密,葉赫仰賴着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這骨頭向來是海西四部中最難啃的一塊。
今日看來,努爾哈赤真的是再無任何顧忌了。偌大個大明國都敢打了,何在乎一個小小的葉赫呢?
“姑姑……吃飯飯……”小安生快兩歲了,生活的困頓使得她比我見過富貴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許多。“姑姑,吃吃……”她蹒跚着腳步,小手拉着我的衣袖,臉上露出饞色,“安生,餓餓……肚肚餓餓!”我摸了摸她頭頂稀疏枯黃的頭發,将她抱上膝蓋,騰出右手從桌上倒扣的一只青瓷碗裏取了一塊紅皮番薯,正要遞給她,忽見小秋咬着嘴唇,怯生生的依着門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我手裏的番薯。
我回頭看了眼,碗裏已空,只得嘆口氣,将手中的番薯一掰為二,将一半塞安生手裏,一半遞給小秋。
安生接過後狼吞虎咽,小嘴吧唧直響,可是小秋卻并沒有走過來,只是一個勁的咽着唾沫,羞澀的笑說:“姑姑,我不餓,我才在家吃過飯……”這孩子在撒謊,黎艮前天出去挖人參,為了一支老山參的歸屬,和女真人起了沖突。他女真話說的不是很熟練,結果才結階試蔥艹銎----
黎家就靠黎艮一個壯勞力讨生活,紮曦妲縫補換來的那些糧食根本就不夠他們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紅,我早把那些首飾拿出去換糧食了。只可惜,死物畢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來填铇肚子。
“拿去!”我佯作生氣,“你不吃姑姑可要生氣了!”小秋這才接了,腼腆的沖我一笑。這時候安生忽然噎得連連咳嗽,我趕緊又是拍背,又給她喝水:“慢的吃,慢點……”安生小臉漲得通紅,我将她嘴角的殘渣撣幹淨,心裏微微發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亂世,安然度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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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四年正月初二,努爾哈赤命大貝勒代善率領十六員大将,兵馬五千人,駐守紮喀關,防止明軍偷襲大金。正月初七,努爾哈赤親率傾國之師,深入葉赫地界。大金鐵騎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燒殺劫掠,直至葉赫城東十裏。葉赫城十裏外之大小屯寨二十餘處被盡數焚毀,俘獲大量部民、畜産、糧食和財物。葉赫被迫向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駐開原總兵馬林率兵馳救。
我原以為這一次葉赫難逃噩運,勢必要被努爾哈赤一口吞沒,可誰知馬林援兵未至,努爾哈赤已然退兵,這個變故多少讓我有些錯愕得摸不着頭腦。
為何會将一塊到嘴的肥肉又給吐了出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麽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棄麽?會是什麽事,竟能如此緊迫……
我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思忖再三,決定卷包袱走人。五嶺關已然不再是個良好的栖身之所,我有種風雨欲來前的恐慌。我試圖說服黎艮一家與我同行,可是黎艮腿傷不便行走,紮曦妲不願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況說的如何危急,生死一線,他們也只是望着我無奈的苦笑。
二月初,一聲驚雷炸響于遼邊,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糾結各路兵馬,相繼抵達邊關,浩瀚之師,兵力竟達四十七萬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驚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傾力而出只怕連這個零頭都沒有,如此懸殊的差距,難怪努爾哈赤顧不得再打葉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慮再三,最後發了句話:“我走不了路,阿步你若當真不嫌累贅,便請你帶上安生吧!你是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給你,我們放心!而且……家裏日子太難熬了,說句不中聽的,我們實在已養不起她……”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帶着安生上路的之際,明軍在遼陽誓師,一時間風雲突變,天地為之色變。
蘇密村的村民終于開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開始舉家遷移,最後決定留下的只剩下十餘戶漢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顧忌到紮曦妲是女真人,明軍打來時怕會遷怒女真人,于是他請求我帶上紮曦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紮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舍,我被她婆婆媽媽、拖拖拉拉得終于喪失耐性,對着她破口大罵。她被我吓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啰嗦,于是收拾停當,又将行動不便的黎艮拜托留村的漢人同伴照料,如此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開始飄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山巒銀妝披拂,寒風凜冽,北風呼嘯。山道變得愈發難行,我卻大大松了口氣。拖着紮曦妲母女本來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擱個把時辰,倒是這天氣惡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軍出師發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計着如果要避開這場戰亂,唯有往蒙古去。只是道路崎岖,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撐得住。由于沒有馬匹,只能靠步行,我讓小秋扶着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紮曦妲步行。紮曦妲從未出過遠門,這次逃難出來,真乃人生裏破天荒第一次遭罪,這一路最開心的恐怕只有兩個天真無知的孩童了。
山路繞彎,大雪覆蓋下,我竟開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裏轉了十天左右才終于走了出去,踉踉跄跄,精疲力竭的趕到一處山寨。找了人略一打聽,才知道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走出多遠,這裏乃是薩爾浒山谷。
聽到“薩爾浒”三個字,我眼皮直跳,心髒痙攣的抽了一下。
薩爾浒!薩爾浒……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裏聽過?薩爾浒……為什麽我會有一種強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戶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寝食難安,真想連夜出山,可是看着身畔睡得正香,已被多日勞頓之苦累得夠嗆的兩個孩子,心裏又着實不忍。
子末醜初,我瞪大了眼毫無半點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智卻是異常清醒。不多會兒,忽聽房外一陣細碎的隆隆之聲,屋外小白咴嘶踢騰,我一個挺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大叫道:“紮曦妲!紮曦妲——小秋!快起來——”一邊喊一邊将身側的安生抱起跳下床。
才穿好鞋,感覺地皮微微發顫,隆隆聲響越逼越近,轉眼馬鳴人斥,喧嘩聲傳遍整個山谷。
紮曦妲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惶失措的抱住了小秋:“什麽事?發生了什麽事?”她一個勁的尖叫,聲音大得驚人!
我揚手劈面給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厲聲鬼叫:“閉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話也別說!”頓了頓,我強壓下內心的狂跳顫慄,“你索性就裝啞巴……”一句話未完,忽聽門上砰地被人砸開,我眼前一花,十來名穿着明朝服飾的兵丁端着長矛沖了進來,驚喜萬分的大聲嚷嚷:“這裏還有!這裏——還有鞑子……”“我們不是鞑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着安生攔在紮曦妲身前,強烈抑制下驚懼,勉強保持鎮定的說,“我們是漢人!我們不是鞑子!”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時候又是拼盡了全部力氣,是以才說完,便聽門外有個人“咦”了聲,分開人群,走進門來。
“張大人!”門內的小兵紛紛行禮。
我擡頭望去,見進來的是個年輕男子,氣宇軒昂,雖然身着軍裝甲胄,眉宇間卻淡淡的透出一層儒雅之氣,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轉了一圈,又掃了眼我身後,問道:“你是漢人?”我聽他說話和氣,臉上也全無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氣,心裏略略放寬,懷裏抱着安生,依着漢禮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蘇州……”我吸了口氣,腦中飛快轉動,前一秒還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謊言連篇,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年前随夫君至關外謀生,暫居五嶺關下,适逢兵荒災亂,奴家與夫君走散,流落至此……”“五嶺關?”他蹙了眉頭,“我軍日前方從五嶺關經過……”聲音漸漸放低,底下的話我沒能聽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的看了我兩眼,“聽你方才言談舉止,也像是個知書達理之人,如何就能為了避禍,竟而穿戴成鞑虜模樣?”我連聲稱是,态度謙恭得恨不得給他磕頭。只因方才無意間朝門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我原還以為來的不過是夥結集出來打秋風的小股散兵,現在看來明顯判斷失誤,這裏頭透着詭異,很不對勁。
“看着她們,不許放人亂跑!”“是!”小兵齊聲應了,然後留下兩名看守,其餘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松了口氣,這時才大感腿腳發軟,回身望去,卻見紮曦妲面色慘白,死死摟住小秋,母女兩個抖若篩糠。只有我懷裏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雙迷糊困澀的眼睛,懵懂無知的看着我們幾個,不知恐懼為何物。
“他娘的,這次出來都沒什麽油水可撈……”“可不是!杜将軍忒認死理,其實上頭交待咱們做什麽,咱們便做什麽好了。何苦……”兩小兵閑着沒事幹,開始靠着門唠嗑,我從他們稀裏糊塗的話語中,斷章取義,模糊的聽出了一些訊息。比如說,這支隊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軍之一,領兵的是個姓杜的老将軍,是個能征善戰的主兒,只是好像和這次的總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還聽出,方才那個年輕人姓張,是個文人出身,原為分巡兵備副使,現出任監軍一職。
我弄不大懂這監軍是多大的一個官職,也無心去弄懂,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可是偏又不能問,只得硬生生的憋着。那兩小兵越聊越起勁,慢慢的話題從從軍打仗偏離到賭錢吃花酒,我越聽越來氣,暗自搖頭,這些人哪裏像是當兵的?全無半分組織紀律性,與那些閑賦在家時還得耕作漁獵、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這些大明士兵簡直就是一群垃圾!
“張大人說讓一位黎夫人去軍帳!”門口突然探進一個人來,臉朝屋內張了張,“喂,你倆哪一個是黎氏?”紮曦妲神情慌張,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來:“我是。”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冷漠的說:“那好吧!跟我走!”
那名親兵把我領到一頂軍帳外,囑咐了句:“候着!”便自行離去,弄得我更加一頭霧水。
青灰色的大帳子直接紮在冰天雪地裏,四周有零散小兵來回巡邏,穿梭不息。出門的時候我沒披麾衣,這時凍得手腳發麻,忍不住呵着暖氣在原地只跺腳,試圖抖落一身的寒氣。
“滾——”帳內暴出一聲厲喝,在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哎唷”一聲,有團毛茸茸的身影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來,撞到了我的身上。
“咝……”我疼得猛吸涼氣,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驚訝的口吻,我揚睑回眸,看見撞我的人正低着頭滿面愧色的溜走,而那個才碰見的監軍張大人,正站在軍帳口,臉色溫和的看着我。“夫人受驚了!”我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夠破口大罵,也是有那心沒那膽啊。
“黎夫人居于關外,可否會說鞑子的蠻語?”我大大的一怔,難道他找我來問話,目的是想讓我當翻譯?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起碼……我對他們有用處,他們就至于會殺我。
他見我遲疑着不應聲,以為我不會,于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問:“那你可聽得懂?”我舔了舔幹裂翹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們溝通,這個……語言上沒問題。”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随我來!”說着,掀簾入帳,我縮了縮頭,鼓足勇氣緊跟在他後面。
帳內甚為寬綽,中間燃着木炭篝火,火上燒着雪水,一位大将模樣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對着一張羊皮卷左右翻看。聽到腳步聲,也不擡頭,只是用一種沉若鐘鼓的嗓音說道:“張铨,我打算留兩萬人駐守薩爾浒,帶一萬兵力趁夜渡河,奇襲界藩城,打他個措手不及!”“杜将軍,将士們連續晝夜行軍,已是極為疲勞困頓,能否就地駐營,稍做休養?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東進……”杜将軍擡起頭來,我見他雖然須眉半百,卻是目光如電,渾身透着英武之氣,不容小觑。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看着張铨似笑非笑,頗有深意。
張铨跨前一步:“師旗之日未到,将軍又何必争在一時?況且,夜半渡河,倘若敵人來襲,将首尾難顧……”“無需多言!”杜将軍忽然一擺手,擲地有聲的道,“天兵義旗東指,誰敢抗顏?當今之計,唯有乘勝前進,有何師期可談!”一句話就把張铨彈了回來,這老頭當真相當具有霸氣。
張铨皺着眉頭沒再吱聲,氣氛尴尬。緊接着,杜将軍喚來傳令兵,下達軍令,營帳內進進出出,甚是公務繁忙,竟是将我和張铨兩人完全給當成空氣忽視掉了。
我倒是沒覺得怎麽樣,就不知道張铨這位年輕監軍會如何想。過會子見他神情低落,悶悶的走出營帳,我不願一個人被留在這鬼地方,忙加緊腳步跟上他。
營帳外火炬通明,人聲鼎沸,士兵們來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對着我突然喊了一聲。
我吃了一驚,還以為他魂游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後跟着呢。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夫人可否陪我去河邊走走?”這是他跟我講話以來,最客氣的一回。之前雖然不失有禮,語氣卻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這次,才真切的聽出他內心的彷徨。
我無聲的跟在他身後,渾河水面顯得平靜無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準備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經準備完畢,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擠,熱鬧得像是在逛菜市場。我見識過大金國八旗兵的軍紀嚴明,卻從沒見過還有這樣當兵的,亂哄哄的像是小學生從學校放學,雖然有排隊,然而約束力和自制力卻是奇差無比。
我暗暗搖頭,四十七萬天兵又如何,就靠這些酒囊飯袋保家衛國,大明國不亡才怪!
“監軍大人!”有士兵見了張铨,跑過來拜見,“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淺,即使不乘船,騎馬也可過河!”“知道了。”張铨點頭,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後,他忽然悵然嘆氣,“朝廷耗時一年,招兵買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葉赫部以及屬國朝鮮的兵力,其實也不過十萬之數啊!”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将我說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什麽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想找個無關緊要的人發洩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萬兵馬卻被拆成了四路軍,楊鎬身為遼東經略,自視甚高,把鞑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過輕敵了,我不認為那個叫努爾哈赤的蠻夷首領會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只可惜無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将軍……唉,他為了争得頭功,竟而冒雪突進,試圖搶在師期之前剿滅敵匪,攻占赫圖阿拉,這談何容易?”他就站在岸邊迎風絮絮嗫嚅,我尴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能。這些話無論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倒苦水,這行為本身便是極為不智的。對他倒沒什麽,我就怕他等把牢騷發完了,爽快了,末了回頭一刀殺了我滅口。
我心生懼意,手腳開始哆嗦。
“且看着吧,這一仗到底會鹿死誰手還很難斷言!唉,真不該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是這種各自為戰的打法實在不夠明智!”我實在不敢再聽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聽前面隔了三四丈遠的渾河水流嘩啦發出一聲巨響,滔天巨浪從上游驽馬奔騰而至,頃刻間河水暴長,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轉瞬被淹,沖沒得不見人影。
軍營內亂作一團,張铨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我被混亂的人群擠得跌跌撞撞,險些摔到地上淪為衆人踩踏,正無計可施,忽然臂上一緊,旋身回望,竟是張铨拉住了我,叫道:“跟我來!”邊上有親兵牽馬過來,張铨将我托上馬,對那親兵喝道,“傳令下去,整軍備戰!”我焦急萬分,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如若當真是金兵打來了,得設法回去找到紮曦妲母女!那三個人手無縛雞之力,紮曦妲一緊張,更是張嘴就會滿口的女真話,簡直就像是一枚定時炸彈。
正亂着,忽然杜松将軍拍馬不知從哪裏沖了出來,厲喝一聲:“亂個什麽?哪個再亂,老子一槍搠了他!”他手裏舞了一杆長槍,紅纓微顫,一名慌張倒退的小兵背上頓時吃了他一棍,吓得往地上一跪,連呼饒命。
場面終于慢慢被控制下來,事後查知,并無金兵來犯,只是敵人在渾河上游處事先築好堤壩,擡高水位後,配合時機在明軍過河之際,毀壩防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軍亂了陣腳。
杜松氣得哇哇直叫,倒是張铨為人冷靜,待到風波過後,恨聲道:“定是此人!去歲也是他使計誘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動聲色的拿下了撫順關……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禍!”“憑他一人能做什麽,不過是雕蟲小技!”杜松不屑的冷哼。
“杜将軍,此人乃是蠻酋之子,號稱四貝勒,允文允武,他……”“區區蠻夷,能興起多大的風浪!”杜松根本不把張铨的話當回事,大喝着約束衆将士重整三軍,繼續開拔渡河。
張铨臉色發青,雙肩微顫。我忍不住唏噓,他能慧眼識得未來清太宗之能,可見目光獨到,只可惜跟錯了上司。
正感慨間,忽聽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張铨正在氣頭上,勃然發作道:“這是做什麽?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禀監軍!”一名小兵氣喘籲籲,滿臉興奮的跑了來,“适才逮着一鞑子,大夥搶功,就鬧起來了!”話沒說完,我就聽見一個凄厲的聲音放聲尖叫:“放開我——你們這幫殺千刀的……放開我的孩子——”我渾身一震,身子軟軟的從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狽的爬起站直,就見紮曦妲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擰住雙手,推搡過來。小秋緊貼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媽媽——媽媽——”我只覺得渾身力氣從發頂到腳趾,全被剝離得一幹二淨,萬念俱灰間我感到一道淩厲的目光穿過人群直射在我面上。我打了個激靈,背脊挺得筆直。
“黎夫人!”張铨走近我,眼神複雜,冷冷的問,“這該做何解釋?”“解釋……”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裏的一股氣,噎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目光一掃,在看到不遠處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後,我猛然間湧起一股壯士斷腕的勇氣。
“我不認得她們!”話說出口時,鎮定得連一絲顫音也沒有,我沖過去,将地上嚎啕的安生抱起,緊緊的摟在懷裏,“她們兩個——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見的,我并不認得她們!一直以為她們也是逃難的漢人。這個女的,跟我講話時一直用的是漢語,雖然吐字不清,詞不達意,我也只當她是因為方言之故,哪裏會曉得竟是蠻夷鞑虜……”小秋仍是攥着母親的衣角,淚流滿面。
張铨“哦”了一聲,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編詞,冷冷的看了紮曦妲一眼。紮曦妲目光感激的飛快向我投來一瞥,轉瞬梗起脖子,瞪向張铨,用生澀的漢語激昂的叫道:“我不認得她——你們漢人……統統都是惡人!”張铨不再說話,只是微微一揚手,那些圍觀的士兵頓時發出一聲哄笑,争搶着撲向紮曦妲,她慘嗥着被他們摁倒在地。刀光霍霍,紮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級。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轉過頭去,心神劇顫。
轟亂聲中,衆人争搶首級,叫嚷着:“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搶軍功?”“我的……這人頭是我砍下來的……”“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閉上眼,摟緊安生。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小秋凄厲的慘叫。
“那……只是個孩子……”我哽聲開口。
張铨嘆口氣,轉過臉:“那是鞑子的孩子……想我撫順城破,那些蠻夷鞑子可曾饒過我們漢人的孩子?”一句話未完,就聽小秋一聲尖叫:“我爹爹是漢人呀,我——”稚嫩的嗓音嘎然而止。張铨的臉色突變,但也只是瞬間而已,随着衆人開始繼續争搶小秋的首級,他緊繃的神情迅速放松開來。
我頹然跌倒,心口揪痛,腦袋嗡嗡直響,胃裏抽搐着,一陣陣惡心伴随着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來。
“你根本就不是這孩子的母親吧?”待人群散去,張铨面無表情的望着我,我坐在地上,心頭突突直跳,“為了保護一個蠻夷的孩子,弄個不好就會搭上自己一條性命,你認為值得嗎?”我倏然擡頭,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舉發我的樣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群激奮時揭穿我的謊言,可是他并沒有那麽做……
我的信心又一點點的聚了起來,抱着啼哭不止的安生,從地上踉跄爬起:“可她的父親确實是漢人……而且,金人也好,漢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個人,都是一條性命!再冒死說句大不敬的話,恕我無法理解你們所謂的民族仇恨……”他定定的看了我許久,冷冽的目光漸漸放柔了,忽爾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你,真是個很奇特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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