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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
雨勢漸小,我從頭濕到腳,徹底被澆成落湯雞。
門房奴才給我開門時,臉上仿佛抽筋似的一陣痙攣,瞪着我看了老半天愣沒說出一句話來。直到我捋着濕漉漉的頭發,啞聲問:“我能進去麽?”他這才恍然大悟,哆嗦着倒退兩步,猛地轉身飛奔。
“回、回來了——側福晉回來了——”興奮得顫抖的呼聲瞬間傳遍整個府邸。
我嘆了口氣,踩着灌滿泥水的鞋子,一腳才堪堪跨過門檻,忽然迎面撲來一團黑影,不由分說,猛然将我帶入懷裏。
鼻梁撞在他的胸口,我痛得鼻子發酸,擡頭望去,記憶中的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此刻蒼白得猶如一張白紙。沒等我再仔細看個清楚,他忽然用力一摟,我被他緊緊勒住,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在顫抖,雖然強烈的克制,然而薄衫下緊繃的肌肉依然在微微抽搐着。
我抽着鼻子,澀然:“我并不是想離開……”一句話沒有說完,他倏然低頭,冰冷顫抖的雙唇抵死纏綿的吻住我。我閉上眼,淚水無聲的自眼角滑落。
“歌玲澤!叫小丫頭準備熱水……動作快點!”喝斥聲中,我被皇太極騰身攔腰抱了起來。
疲乏困頓的縮在他的懷裏,他緊張的抱着我快步往小院跑。跑動帶起的颠晃令我眩暈,穿過他臂彎的縫隙看出去,淅淅瀝瀝的雨裏站着一排的人影。
極力保持鎮定,但表情已顯得有些僵硬的大福晉哲哲;滿臉妒意,恨不能撲上來咬我一口的鈕祜祿氏;以及……臉色蒼白,悲喜交集,感懷拭淚的葛戴……
洗完澡,換了身幹淨的真絲長袍,我靜靜的坐在繡墩上,任由歌玲澤用巾帕替我揉搓頭發。
皇太極進門的時候,屋外的亮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他站在門邊不說話,我低着頭只是看着他的影子,癡癡的發怔。
歌玲澤乖覺的退出門外,門扉被“吱嘎”一聲帶上時,我心裏一跳,擱在膝蓋上的十指慢慢收攏。
影子在動,一步步的靠近,我心揪緊。頭頂響起細微的呼吸聲,然後肩上的長發被輕柔的撩起,他拿了梳子輕輕的替我梳理。
我身子瑟縮的偏向一邊,卻被他伸手牢牢按住肩膀,随即他屈膝蹲下,四目陡然相望,我突然發現他的臉孔竟是如此憔悴削瘦,眼圈瘀黑,眼底布滿血絲。
“不要鬥了,好不好?”他無力的低語,“我們……何苦非得這樣彼此折磨對方?”我眼眶一熱,無語凝噎。
他伸手細細的在我臉頰上摩挲,貪戀癡迷的看着我,目光迷朦如霧:“不要離開我!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深深吸氣。
皇太極啊……內心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我原以為他不會再願意向我低頭——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很了解他,有些時候又覺得其實自己無法真正觸摸到他的內心……他一步步的接近他的目标,一步步的邁向他的理想,這原是既定的事實,卻也同時讓我無奈的陷入極度的彷徨和不安。
都道是無情莫過帝皇!
我怕……最後他真的會離我越來越遠!
“能答應我一件事麽?”“你說。”我苦澀的笑了下,即便是現在這般的動情時刻,他也絕不會胡亂應承那種“無論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的言語。
“能否……放過代善?”他眸光一閃,雖是轉瞬即逝,但那股冰冷徹骨的淩厲卻仍是讓我深深為之一寒。
沉默良久,他神情複雜難測,正當我的一顆心急遽沉下時,他忽然啞聲開口:“好!”簡簡單單一個“好”字,卻讓我如釋重負,仿若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我忍不住含淚笑起,手指稍稍一動,手心裏捂得發燙的硬物硌得指骨生疼。
我伸手将他的右手拉起,讓它伸直平攤,然後慢慢将左手緊握的東西輕輕放落他的掌心。
他低頭只是略一掃視,猛然一震,眼睑飛快擡起,露出一抹驚異之色。我微微一笑,雙手十指扯住那串碧玺手串,用盡全力向兩邊一扯,只聽“嘩”地一聲,串珠的絲線繃斷,翠珠四濺,叮叮咚咚滾落一地。
他定定的凝望住我,目光深邃明亮,煞是好看,仿若漫天黑夜中的一點繁星落在了他的瞳孔之中,眩惑得叫人迷醉。
輕輕的抱住他,我靠上他肩頭,低聲細語:“我是你的,只是你的……”最後一個字終在他俯身狂熱的親吻下,化作一聲呢喃。
七月,明萬歷帝駕崩,其長子朱常洛登基二十九天後,因服食紅丸竟一命嗚呼。兩個月後,十五歲的天啓帝朱由校坐上紫禁城金銮寶殿上的那把龍椅。
十月,大金國遷都界藩城。
從赫圖阿拉城遷往新貝勒府的那幾日,盡管府裏上下有近百名的奴才下人聽候使喚,卻仍是折騰得合府人仰馬翻。
我的行李是最多的,除了我自己的,皇太極日常穿用之物差不多都在我屋裏,所以搬家的時候等于是連他的家當一起搬。
我在家忙着,可這位一家之主,卻早在搬家之前便跟随努爾哈赤及衆貝勒先行去了界藩城,不管不顧的撇下一屋子的女眷亂成一鍋粥。
西屋的葛戴身懷六甲,行動不便,自顧不暇。東屋的鈕祜祿氏是個除了會咋咋呼呼,就只會吃幹飯不幹活的主兒,整日就聽見她在園子裏扯着嗓門喝斥奴仆,大呼小叫。我則是懶得管他人閑事,只管打理好自己這片兔子窩……總之,在毫無秩序及管理制度的情況下,四貝勒府內的主子們各自為戰,亂得底下奴才雞飛狗跳,做事混亂無章。
我抱着事不關已,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心态看好戲。花了一天的工夫将自個屋裏該拿的、該搬的全都整裝完畢,餘下的時間正打算好好練練已經有點生疏的刀法,忽然哲哲跑了來,三言兩語便把我拖出了我的藏身小窩。
她也并非是真要我幫什麽忙,只是讓我閑散的坐在廳屋,她卻身體力行的以當家主母的姿态指揮起家奴仆婦。
我冷眼旁觀,忽然發現哲哲其實極賦領導才能,而且頭腦極好,在現代絕對是個白領高層管理——她清楚在這個家裏她空有正妻頭銜,單獨由她出面,只怕降不住那些刁鑽的奴才,于是便将我請出,奉在堂上。雖然這頗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我卻仍是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冷靜,吩咐交待下去的事情有條不紊,一樁樁一件件都幹得極是利落幹脆,絕不拖泥帶水。
我連坐了兩天的板凳,親眼目睹她打理混如亂麻的家事,竟是滴水不漏,條理清晰,思維敏捷得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佩服至極。
冷眼旁觀了兩日後,我開始重新審度她,這個外表端莊娴靜,來自于蒙古科爾沁的年輕格格,到底還會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潛力可挖?有時我甚至冒出個古怪的念頭,如果哲哲不是皇太極的嫡妻,我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她心懷芥蒂,也許……我和她能成為朋友。
搬家工程耗時頗費,到得正式出發那日,整個赫圖阿拉人潮湧動。皇親貴眷的車隊先行,販夫走卒綴在末尾。
排在最先的打着正黃旗的旗號,華蓋金辇,旌旗飄揚,僅看随行的儀仗便已教人咋舌——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汗王後宮女眷出行,果然創國之後排場和氣勢已與之前仍屬建州部落時無法比拟。
我們這一行屬于正白旗,兩黃旗後是大貝勒的兩紅旗,再然後是二貝勒的鑲藍旗、三貝勒的正藍旗……十二阿哥的鑲白旗跟在我們隊伍之後。
“阿牟,我們搬去新家,阿瑪和額娘去不去呢?我以後還能見到他們嗎?”蘭豁爾雙手巴住車窗窗框,回頭小聲問我。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笑道:“一同去……你以後還會見到他們的。”“那太好了!”她歡呼雀躍,笑嘻嘻的挨過來摟住我的脖子,“可我還是最喜歡和阿牟住在一起……”小丫頭嘴兒特甜,直把我哄得笑不攏嘴。
這一路上有她伴着,倒也不寂寞。幾日後抵達新居,發現新宅選址甚是不錯,竟是比赫圖阿拉原先的那棟老宅院強出一倍,這同時也從另一側面可以看出,皇太極如今在努爾哈赤心目中的地位愈發拔高了。
等再次陪着哲哲打發完那些瑣碎的家務事後,皇太極終于風塵仆仆的返回新家。
甫一見面,他便興沖沖的拉着我直奔書房。房間裏的藏書還未完全擺上書架,散亂的堆了一地。
“大明皇帝把熊廷弼罷職了……悠然,你說的一點沒錯,大明這個新帝昏庸無能。他居然罷了熊廷弼的遼東經略,讓袁應泰接替其職,可見這個年輕皇帝實在沒識人的眼光!”啊,天啓皇帝……
我沉默無語。
明熹宗朱由校,歷史上有名的不愛江山,卻癖好幹木匠活的文盲皇帝,對于這樣一個人用“昏庸無能”來形容他已屬厚道,其實說他“禍國殃民”亦不為過。這個小皇帝寵信閹人魏忠賢,最終把一個大明朝搞得烏煙瘴氣,百姓怨聲載道,直接導致最後李自成的農民起義……
“在想什麽?”“哦……沒。”我猛然清醒,咬着下唇哂笑,“沒想什麽……”對于大清創業開國史,我所知實在有限,除了還記得幾個人名之外,基本等同于空白。倒是明末一些有名的歷史事件,中學課本上卻是有念過的,我這個記性不是很好的腦袋裏總算還或多或少的記得一些。只是……記得歸記得,這些歷史還是不方便在皇太極面前多加提及。
他太聰明,也太機警,我若是不小心多嘴漏了丁點不該透露的口風,只怕他會将我從裏到外盤問個徹底。
就好比上次一不小心提到了遼東經略熊廷弼——熊廷弼此人我只知道是個能打仗的人——可憐的我會知道這個名字,還要拜金庸老先生的大作《碧血劍》所賜,小說後傳中有提到袁崇煥此人,雖然現在不是記得太清楚了,但是有兩個人的名字卻因此擠進了我的腦海裏。
一為熊廷弼,二乃袁崇煥。
倏地我想起一事,急忙擡起頭盯住了他。
“怎麽了?”他随手抽出的一張羊皮地圖,一邊攤開,一邊漫不經心的問。
“咱們說好了的,你得帶了我一同去!”“什麽?”“不許裝蒜!”我右手往羊皮地圖上輕輕一按,睨着他意味深長的笑起,“熊廷弼不在了,你們如何會放棄這大好機會?你去哪我便也去哪,哪怕是去沈陽也不能例外!”他驚訝的望着我,過了好一會兒,眼裏漸漸浮現笑意:“果然瞞不了你!”說着,攬臂将我摟在懷裏。
我靠在他懷裏,掙紮着反複思量,終于還是把那個醞釀久已的念頭說了出來:“皇太極,你把這個家交給大福晉打理吧。”皇太極微微一愣,低下頭神情古怪的看着我。
我嗤地苦笑:“四貝勒府總要有個人站出來打理的……你常年在外征戰,家裏必定得有個人替你坐鎮!”“你……”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輕聲打斷他:“我不願做這些。你也該知道,即使我願意,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她畢竟是你的嫡妻,你得給她這份面子……噓,你別急,我不是拿話激你,我是說認真的……眼看着新家遷入,各貝勒府女眷之間的走動會日趨頻繁,你總不能老把這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大福晉不當回事!”他輕輕哼了一聲,半晌後冷道:“哲哲跟你說了什麽?”我嗤地一笑:“她能跟我說些什麽?你毋須多疑,我再傻也不可能會把她視作盟友。我是女人,而且是你的女人……你休想我會做出賢淑大方的舉動來,她做她的大福晉,我做我的步悠然,井水不犯河水,我犯不着得罪她。我只是從全局考慮而已……”“好個從全局考慮……”皇太極忽然仰天笑了起來,我反倒被他搞怪的樣子吓了一跳,嗔道:“笑什麽?”“笑你總算肯動腦子了。”“你……”我氣結,擡起手肘撞他胸口,“知道你腦子好使!就會使壞心眼……”他随手托住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壞,你打小就知道我壞……可你偏還喜歡……”俯下身,灼熱的呼吸噴上我脖頸,我渾身一顫,半邊身子頓感無力,如觸電般酥麻。“悠然,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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