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異相

他靠在她肩膀上, 她身上有隐隐預約的熏香, 宮中女子為了争寵多用熏香等物, 使得遍體馨香,獲得皇帝的喜愛。這些年, 他陪着生母惠妃在坤寧宮或者是別處宮妃出做客的時候,總是能嗅到那些後妃宮殿裏濃厚的熏香。

他不喜歡那味道,總覺得濃的熏人。但她身上的香味總是淡淡的,若有若無, 似乎天生一般。他輕嗅着, 忍不住在她懷裏多停留了些時日。

“殿下, 該用膳了。那些東西要是涼了, 味道就不好了,只能退回去,叫禦膳房重新準備。”寶馨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來, 和她聲音一塊的, 還有輕拍在他背上的手。

這麽些年來,每逢他受了委屈, 向她尋求慰藉。她就是這般, 後來他知道, 這個是哄小孩子的。

他有些氣悶, 伸手推開她。

“如果退回去,指不定外頭怎麽傳我的壞話呢。”朱承治不客氣道, 烏黑的眼睛裏也泛起了寒光。

寶馨一愣, 而後笑道, “可不是?恐怕誰誰誰早就等着了。所以殿下還是好好用飯,長得高高壯壯,到時候誰也不能拿殿下怎麽辦。”

寶馨知道,朝堂上現在朝臣已經重提立太子之事。現在後宮裏皇子有幾個,但是最長的,最沒有夭折幾率的還是朱承治。

都順順當當長到十二歲了,翊坤宮的那個皇次子朱承浦還是個還需要奶娘抱的四歲小孩兒。朝臣們只要眼睛不瞎,又有祖制在前,自然是想照着規矩辦事。

宣和帝把朱承治叫過去,又何嘗沒有齊貴妃自己的手筆。

“殿下現在可以甚麽都不用做,好好養好自個就行。這會兒雖然難過,但是天亮之前的時辰是最黑的,熬過這一會子,到時候就前途光明了。”

朱承治卻沒露出多少感動來,他手指豎起來壓在唇上噓了身,“寶姐姐說話小聲點,小心隔牆有耳。”

寶馨一愣,而後站起,“我這就叫他們把東西給擡起來。”

她說着轉身過去,拍手叫太監們提膳。

寶馨走出門外,夜色掩蓋出了她臉上的驚訝和淡淡的尴尬。她又何嘗不知道這宮裏到處都是耳目。不說翊坤宮那邊,就是馮懷那邊,消息靈通到她都後怕。

馮懷現在早就不需要仰仗齊貴妃,也不屑于和翊坤宮那邊沆瀣一氣,他這些年力氣都用在了宣和帝身上,不然她都怕馮懷會不會把朱承治的消息給送到齊貴妃那裏去。

撇去這麽多年陪伴的情分,就是現在她也不可能搬出來到別的地方了。朱承治好了,她就一定能好,要是朱承治不好,在宮裏這麽個捧高踩地的地兒,恐怕她非得要被啃得連渣滓都不剩下。

晚膳端了上來,朱承治氣了整整一日,到了現在心情還是有些抑郁,飯菜放了一會已經有些冷了,在茶房的爐子上熱了熱,這會兒已經失了不少風味。他看了一眼,一聲不吭,吃了個大半。

吃完飯,他站在書桌面前,桌面上還放着之前他沒有完成的畫。紅牆白花,相互映襯,意境優雅,偏生樹下空空,少了些什麽。

寶馨站在一旁看着,她問,“殿下今日想着要畫美人,該不是聽那幾個翰林說的,這花要配美人吧?”

朱承治想要伸手去夠硯山上的筆,聽到這話,心頭原本消減下去的怒火又如同野火似得見風催發,他手腕一刷,筆被重重的摔在桌上,筆端原本還吸有墨汁,砸在桌上,墨汁甩出來,濺上寶馨的襖裙上。

寶馨的衣服還是剛剛拿到手,今日才穿上身,沒成想上身第一天,就壞了。

“殿下!”寶馨吓了一大跳,她心疼衣服,又不知道朱承治這會兒發的什麽瘋,好像心裏頭攢着一股勁頭,發瘋似得要發散出來。

她心疼的伸手摸了一下裙子,裙子做工精良,上頭織金的質地,鵲紋在光線下流光溢彩,有只鵲兒的腦袋被墨汁給糊了個正着,她急急忙忙用手擦拭,結果豆大的墨珠已經吸入到布料裏頭了。

朱承治心頭窩着一把火,誰踩一下就能炸膛似得炸開。他雙手撐在桌邊上,腦袋低下喘了好幾聲。

他擡起頭來,氣的雙目發赤,那模樣把寶馨給吓了一大跳。她向後退了幾步,老老實實站在那兒,把地方騰給朱承治。

這會兒他心裏難受,而且還是自個的爹,看樣子自己就算是再勸也沒個多大的用處。不如自個躲遠一點,等他發洩完了也就差不多了。一股腦的都憋在心裏,天長日久的,指不定要憋成變态。

朱承治一掃,把桌上的竹紙他硯山還有筆洗等物一股腦的統統掃落在地,硯臺掉在地上,裏頭的墨汁直接潑在壓在下頭的竹紙上,雪白的竹紙頓時潑的一片黑,完全看不得。

這還不夠,朱承治跳了上去拼命的踩,靴子都把那疊紙給踩的不成樣了,這才氣喘籲籲地癱坐在地上。

辛虧這會人都被支到外頭去了,不然叫人看到朱承治發瘋,還真不知道要怎麽收場。

寶馨等了好會,等到朱承治的瘋勁兒差不多撒完了,這才過去扶起他,“殿下要不到外頭走走?”

朱承治嗯了身,扶着她站起來,緩緩踱步到外廂。寶馨對着裏頭一努嘴,方英就明白怎麽回事,等朱承治走的遠了,叫了幾個小太監進去收拾,見着裏頭滿地狼藉,方英站在心裏念了幾句乖乖,但又慶幸,殿下這把怒火給發散出來,回頭也應該沒什麽事了。

這位殿下向來就是不找多個出氣筒的性子,一頓發洩完了,那就完事了,不用擔心他接着再找其他人的麻煩。

朱承治和寶馨走在一塊,這會兒外頭已經挂起了琉璃燈,琉璃燒的透亮精致,裏頭點上燭火,隔着一層琉璃不怕風吹雨打,燈火透過薄薄一層,折射出五顏六彩,照耀在薄薄的琉璃罩上,美麗之餘增添幾分脆弱。

宮裏頭主子們的飯食油水足,營養好了,長得也快,明明還沒到十三,朱承治的個頭卻直逼成年男子,只是骨頭架子沒有完全長開,高高小小的。

她這會兒都矮朱承治半個腦袋,他是這一年竄上去的,習慣之前他就到她耳朵那裏,這兒比她還高了,還真有些不習慣。

他走到琉璃燈下,看着那燈光。寶馨站在後頭一言不發,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寶馨道,“時辰不早了,殿下睡吧。”

朱承治點頭,返身回去。

這夜不留朱承治不留守夜的人,寶馨也回自己的房裏休息。寶馨回到自個房裏,從床邊的針線籮裏頭掏出一雙差不多已經做好的鞋子。

這會女工是女人的必備技能,在蘇州那地方,會紡織會女工的女人還能靠着自己一雙手養活一大家子。她那個便宜爹做個小武官,領着微薄的俸祿,家裏過的綁緊褲腰帶,她完全沒享受到半點官家小姐的待遇,反而學了一手的手藝補貼家用。沒想到到了宮裏,還能用來活動活動。

馮懷那兒她不敢斷了來往,這宮裏頭的路不好走,一不小心就栽了跟頭,朱承治是皇帝兒子,外頭還有一票的大臣因為祖制規矩力挺他。她就沒有朱承治這麽好的命,左右不過就是個宮女,要是哪一日不小心着了別人的道,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馮懷現在還沒有到司禮監掌印那樣的位高權重,但是太監裏頭除了司禮監的侯良玉,恐怕就是他了。

樹大還好乘涼呢,這麽一條大腿,焉有不報之理。何況她也不是熱臉貼冷屁股,馮懷對她頗為照料,每逢過年過節也叫人送東西給她來。托他的福,別人瞧見她和大太監有往來,也不敢刁難她。辦事的時候,順當不少。

她不會拿朱承治的私密來讨好馮懷,馮懷也不需要,左想右想,只有自己親手做些東西表表心意了。雖然馮懷也不缺她這幾雙鞋襪,不過意思送到就成。

她将最後幾針補完,收針拿過剪子剪斷棉線。她左右看了看,收拾了兩下。做完了針線活,寶馨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腰身,然後起身去提水洗漱準備睡覺,每日洗漱的熱會有宮女幫她把水給提過來。

她伸懶腰的時候,門扉上傳開叩門聲響。她穿上鞋去開門,見着門外頭站着個八九歲的小宮女,手裏吃力的提着一壺水。

她馬上把水給接了過來,伸手塞給小姑娘幾顆棗子,“辛苦你了,來吃這個墊墊肚子。”

寶馨對人頗為大方,給自己幹活的小宮女也是一樣,不管是吃食還是其他的,只要不過分都能滿足。

小宮女笑嘻嘻接過寶馨給的棗子,“還是徐姐姐好,每次來徐姐姐這兒都能得好多好吃的,姐妹們都搶着來呢。”說着,小宮女半是讨好半是高興的沖寶馨笑。

“那就吃幾個,待會別叫你姑姑搜了去。”

小宮女嗳了聲,選出個最大個的和松鼠啃松子似得幾下啃得沒有了。寶馨倚在門邊和小宮女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這會夜色越發濃厚,外頭也沒有幾盞燈,黑洞洞的在那裏,有幾分像個怪獸長大了嘴,等着獵物自投羅網走進去。

小宮女送了水,吃了棗,提着燈回去。寶馨關上門,水才倒到臉盆架子的臉盆裏,外面小女孩的尖叫撕破了夜幕。

寶馨吓得手一哆嗦,熱水淋漓的澆了她半裙子,而後她顧不得腿上的痛,趕緊打開門,往小宮女離開的方向跑了段路,見着小丫頭跌坐在地,燈籠已經掉落在地,裏頭的火苗竄出來,燒着了外頭的紙。

“怎麽了?怎麽了?”急促的腳步從四面八方傳來,這附近是宮女住的地兒,小女孩尖銳的尖叫引來了宮女們。

“怎麽了這是?”寶馨把地上的小宮女扶起來,小宮女吓的涕淚直流,藏在袖兒裏頭的幾個棗子都滾落在一旁。

宮女們圍上來,不住的問。

“剛才我在這道兒上走,見着有那邊的瓦上有聲響,忍不住提燈看了看,結果瞧見了好大一團兒窩在上頭。”她說着泣不成聲。

“該不是貓吧?”

“貓房裏頭的貓能有那麽大?”

“好了,待會叫巡邏的人過來瞧瞧,人沒事就行,都散了。”寶馨說着把地上的小宮女拉起來。

寶馨這話出來,衆人雖然還有些好奇,但都帶着人散了。那邊巡邏的太監已經帶着火把過來瞧個究竟,盤問過寶馨和小宮女兩個後,開始搜查。

寶馨送走前來搜查的太監,才關上門,才坐到床上,腿上一陣灼痛。

第二日,朱承治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寶馨,而是方英。

方英瞅見朱承治睜開眼,讨好的笑,“殿下,徐姐姐昨夜裏不小心叫燙水給燎着了。這會腿上有傷,不方便過來伺候。”

朱承治一下魚打挺起來,眉心皺成個疙瘩“甚麽?”

寶馨腿上起了一片大泡,開始沒注意,後面疼起來火燒似得,非得用濕帕子敷着,才覺得好些。但就是用濕帕子敷着,還是起了水泡,那疼起來,叫她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日起來,臉上挂着兩個黑眼圈不說。腿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沒奈何只能躺在那兒不動,至于朱承治那兒是去不了了。

她躺在那裏,瞧着屋頂長籲短嘆。她給自己準備了不少膏藥,但沒準備燙傷藥,去給她拿藥的小太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來。腿上的疼一波接着一波,鬧得她心煩意燥。

不多時外頭走進來個宮女兒,“徐姐姐,藥我取來了。這藥一日塗三次,記得忌口別吃辛辣的。”

宮女放下藥,沒有久留。寶馨拿起那只看似不顯眼的藥瓶,打開之後,一股清涼的藥香撲面,沁人心脾,仔細看,藥膏是濃厚的紫色,她掀開了被子,把藥膏塗在傷口上。不多時清涼感從水泡上細細密密的往肌膚下頭滲透。灼痛被這股清涼驅趕,取而代之的絲絲涼意。

折磨了她一夜的灼痛終于緩解,她松了口氣。但很快又疑惑起來,她給那小太監的錢,真的能拿到這麽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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