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舅舅與外甥和解（二更）

第076章 舅舅與外甥和解（二更）

霍永強有點忐忑。

為了騙他媽咪過來, 他撒謊說今天嚴秀芬要跟闊太們插花品茶。

雖然嚴秀芬确實在家，可是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跟嚴秀芬沒有半毛錢關系。

他深吸一口氣, 推着輪椅進來。

輪椅上的老婦人雖然精神不太對勁，但是穿着打扮依舊講究。

桑蠶絲面料的山青色旗袍，上面用金銀絲線繡上大片的如意暗紋, 造價不菲。

羊脂玉手镯, 珍珠項鏈，翡翠耳環……每一樣都是質地上乘的臻品。

至于腳上的, 則是一雙綢緞面料尺寸過于短小的繡花鞋。

時代的割裂感, 在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雙腳以上優雅矜貴，是個時髦的老太太，雙腳卻被封建陋習迫害, 永遠的禁锢在扭曲的裹腳布裏。

這麽一個人, 做出扭曲的極端的事情，似乎并不奇怪。

事實也确實如此。

再看她面相兇狠，嘴唇下壓, 人還沒到, 額頭的川字紋已經搶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周老太上次在茶樓見過她, 今天再見，觀感依舊：是個悍匪的面相, 也的确做出了悍匪才能做的事情。

卷走兄長家産, 連夜出逃, 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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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匪都得叫她一聲祖師奶奶。

跟這種人做小姑子，記憶裏沒有幾件好事。

曾幾何時, 周老太會開解自己，以前的女人, 讀過書的不多，思維開闊觀念先進的更是寥寥無幾。

她作為一個念過新式學堂又留過學的人，沒必要跟葉維君這種裹小腳的女人一般見識。

可是，“時代”二字，真的是那萬金油的替罪羊嗎？

君不見，古往今來，既有平陽昭公主鎮守娘子關，又有穆桂英挂帥出征。

既有官宦之女秋瑾投身革命，倡導婦女解放，寧死不屈；又有抗聯女英雄趙一曼不畏硝煙，無懼拷打，舍身就義。

她們也是女子，她們也活在令人窒息的時代。

為什麽她們可以書寫令人油然敬佩的女性史詩？

而葉維君，只會算計兄嫂，一意孤行。

時代固然是不可小觑的因素，可是，個人的選擇，覺悟的高低才是最關鍵的因素。

性格撬動的人生齒輪上，葉維君，交出了一副令人匪夷所思的答卷。

是自私的極致，也是殘忍的本色。

周老太不喜歡她，因而此時此刻，面露不悅，很難掩飾。

霍永強硬着頭皮走到她面前，俯身詢問一臉兇相的親媽：“媽咪啊，邵太太還邀請了這位周老太，上次在茶樓見過的，你不介意吧？”

葉維君不說話，嘴角下垂，眼睛微眯，直勾勾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周老太。

不得不承認，這個周老太看起來比她年輕，可能是因為煩心的事太少，一直在享清福。

葉維君撇撇嘴：“什麽周老太，我怎麽不認識，誰家的親戚，什麽來頭？怎麽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沒意思，我要回去。”

嚴秀芬蹙眉，這霍家大太太看來是真的不太對勁。

以往聚會，哪怕在場有她不喜歡的人，也都能維持表面的何平，可是今天，她好像渾身帶着刺。

說話都沒了分寸。

嚴秀芬只能看向了周老太，生怕老人家氣惱，當場吵起來。

不過，周老太顯然早就習慣了她這樣的做派，冷笑道：“哎呦喂，還當自己是上海灘的刁蠻千金呢？葉維君，你可真會擺架子嘞，幾十年都改不了你這臭毛病，真叫我刮目相看呦。”

什麽？葉維君身體後仰，一副活見鬼的姿态，否認道：“什麽上海灘，什麽刁蠻千金，你在說你自己嗎？你到底是什麽人，一把年紀了，少在這裏興風作浪！”

“我是什麽人？你裝什麽裝呦？你把葉家的家産葬送完了，現在開始倒打一耙，說你嫂子興風作浪，不怕你大哥的冤魂來找你讨債呀！”周老太故意壓着嗓子，用氣音說話，說的還是滬市方言。

她可是大好人，在幫這個小姑子回想以前的事情呢。

吓得葉維君臉色大變，怪叫起來：“我才不怕冤魂讨債，我問心無愧的！我是葉家大小姐，我是我爸媽的心頭肉！葉家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誰都沒有資格跟我争！”

說話間，葉維君直接站了起來，一腳踹開了輪椅，轉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大門的方向跑了過去。

周老太嗤笑：“哎呦，我以為你現在有多了不起嘞，原來還是個草包呦。難怪被幾房小老婆吃幹抹淨咯，活該。”

葉維君沒有理會，用力拍打着銅藝大門，叫着喊着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周老太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平靜地看向霍永強：“我要是你，我就不會跟她住在一起，要不然，你的孩子早晚要被她帶壞。”

“舅母……”霍永強頭疼，他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制造更多問題的，只能沉住氣，換了個話題，問道，“上次在茶樓看到的那個阿公，今天怎麽沒跟你在一起？”

“你想見他？”周老太眯眼微笑。

霍永強咬咬牙，點頭：“見見，我有個疑惑，想确認一下。”

周老太嘆了口氣：“阿強啊，別怪舅母沒有提醒你，一旦你見了他，你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我知道。”霍永強已經受不了這一切了，天天發神經的媽，虎視眈眈的他老子的小老婆們，不斷給他施壓的好兄弟邵馳淵，笑面虎的舅母……

他只是個普通人，承受不了這麽多的壓力，他想盡快解決這些煩心事，快刀斬亂麻，讓他好好松口氣，過過平靜的日子。

周老太見他心意已決，便看了眼嚴秀芬：“秀芬啊，你帶他去樓上吧，我有話跟門口那個瘋子說說。”

嚴秀芬起身，默默的領着霍永強上樓。

霍永強有些不安，在樓梯拐角處問道：“大太太，你能告訴我嗎，那個阿公真的是我舅舅嗎？”

“阿強啊，以後別喊我大太太了，既然你管姍姍外婆叫舅母，那以後咱們就是平輩了，你喊我阿嫂吧。至于是不是你舅舅，怎麽說呢，我是局外人，不太了解你們的恩怨。不過有一點我知道，人生在世，不能做虧心事，要不然，早晚都要還的。你去吧，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嚴秀芬看了眼書房，發現兒媳婦也在裏頭，好歹松了口氣。

有兒媳婦在，這舅甥兩個應該不至于吵起來吧。

哎，算了，兒媳婦懷孕了，她不放心，還是去隔壁房間聽着點好了，萬一起了沖突，她也好勸勸。

霍永強敲了敲門，葉姍姍回頭，笑着應道：“表舅來了，請進。”

一句表舅，讓霍永強徹底不抱任何幻想了。

之前他不是沒跟周老太以舅母外甥相稱，可是葉姍姍并沒有改口。

可能是覺得周老太已經離婚了，所以改不改口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現在，葉姍姍叫他表舅。

這只能說明，眼前的老阿公，就是他舅舅本人了。

他杵在門口，躊躇不前，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

他很慚愧，如果一切屬實，那他從小到大享受的物質條件，就是他媽咪搶來的偷來的。

這讓他無地自容。

怎麽會這樣，他那個飽受小老婆欺淩的媽咪，不是受害者嗎？

到頭來，卻是她欺負舅母在前，背叛舅舅在前嗎？

嚴秀芬說得沒錯，這是他媽咪要還的債，自找的。

見他還是不動，葉姍姍便不管他了，手裏拿着放大鏡，繼續跟外公研究香江的地圖。

“外公，九龍這裏的地形挺有趣吧，下次魁仔收租的時候，我叫他帶你去轉轉，體驗一下收租老阿公的快樂。我上次無聊去了一次，真的很好玩。”葉姍姍在外公面前只是個孩子，一點都不掩飾自己未泯的那一點玩鬧之心。

老阿公含笑點頭：“好，叫上你外婆，一起去。”

“對了外公，謝伯伯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葉姍姍很關心這件事，據說是內地的相關領導，想一次性補償外公這四十年的級別工資和軍齡補貼。

外公出事的時候是參謀長，就算這些年不升不降，只按照當時的級別來補償，也是一筆巨款。

而外公當時是為了組織人手冒雨修橋出的事，要不是他堅持到最後一刻，那段橋沒那麽快修好的，所以按照當時的功勞，給他提一級也是應該的。

加上這都四十年了，哪怕論資排輩熬資歷往上升，外公如今也該是個了不起的大幹部了。

所以，這補償的定級一直沒有确定下來。

結果那邊越讨論越是難以統一意見，只能讓謝伯伯的弟弟發電報過來問問，外公自己有沒有什麽想法。

老阿公沉思片刻：“不要了吧，如果他們真的要給，就讓他們按照我當時的級別來算，把錢給你那個舅舅吧，你不是說，他為了替你找回你媽媽，差點鬧到離婚嗎？看來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葉姍姍沒意見，是她一根筋，冤枉了舅舅。

如果真有補償，給舅舅也是應該的。

天知道舅舅那幾年為了她跑了多少回農場，廢了多少口舌。

祖孫倆意見一致，便可以給謝恩康答複了。

葉姍姍起身，準備去打電話，經過門口的時候，霍永強叫住了她：“姍姍，你叫他外公？他叫什麽名字？”

“表舅，來都來了，你自己問吧。”葉姍姍笑笑，出去了。

書房已經加了一部座機，但她留在這裏會讓霍永強難堪，便去隔壁打這個電話。

嚴秀芬看到她出來，可算是松了口氣，趕緊挽着她的胳膊：“哎呦，吓死我了，生怕他們吵起來傷到你，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你就趕緊到媽咪跟前來，你和孩子要緊啊。”

“知道了媽咪。”葉姍姍笑着挽住她，“我給謝伯伯回個電話，外公想把補償金給我那個舅舅。”

“應該的，你舅舅是個好人，只是不會表達。以後要是政策松動了，記得請他來家裏玩。”嚴秀芬是很理解葉國泰的。

他也是沒辦法，葉晚晴不是他親妹妹，就算他想擺出兄長的架子，也得葉晚晴肯聽啊。

真是造孽，這麽好的孩子，怎麽忍心把她扔在一邊，讓她在後媽手底下讨生活的呢。

不過不着急，這種絕情的媽，也養不出孝順的孩子，有朝一日她老了，孩子們都踢皮球不肯養她了，再後悔也晚了。

嚴秀芬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就等着看那個葉晚晴的笑話咯。

*

書房裏，霍永強終于磨磨蹭蹭的，走到了老阿公的面前。

書桌上擺着一張合照，是謝恩康送給周老太的那張，被周老太特地擺在了書房，就為了讓這個大外甥看看清楚，面前的老漢到底是誰。

霍永強沉默地坐下，拿起照片，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居中的男人。

他的穿着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戴了軍帽，配有肩章。

是個教官。

五官大氣周正，國字臉，大濃眉，乍一看起來，好像是霍永強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拍了這麽一張極具年帶感的照片。

這一瞬間，霍永強放棄了掙紮，脫口而出，喊了聲：“舅舅。”

老阿公笑呵呵的，接過他手裏的照片：“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了。”霍永強慚愧，面對債主，擡不起頭來。

老阿公笑道：“我當陸軍軍官的時候，還沒你這麽大呢。”

“舅舅真是人中豪傑。”霍永強詞窮，只能挑點最質樸的誇誇。

老阿公笑着把照片放下：“阿強啊，你舅母跟我說了，你開了個很大的律師事務所，你也很了不起。酒莊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很有正義感，沒有讓那幾個學徒工枉死，好樣的。”

霍永強尴尬的笑笑，這哪裏是誇他，這是捧殺他呢。

既然他這麽有正義感，那一定不會放任自己母親占了舅家的財産不還吧。

這些話外音，只要不是個傻子，都能聽得懂。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舅舅，這麽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和舅母的存在，我媽咪出過車禍，什麽都不記得了。如果可以的話，你和舅母可以把當年的事情詳細地跟我說說嗎，最好是有點實際的證據，我好找我爹地開口。”

“不用這麽麻煩。”老阿公笑了笑，“阿淵說得不錯，你不懂經商。既然這樣，那就交給懂行的人來。”

“舅舅的意思是？”霍永強開始犯迷糊了，這是要讓其他人幫忙的意思嗎？

老阿公拿起手裏的地理書，翻到美國的部分，指了指其中一個州：“這裏，會有人來幫我讨債。直接要錢，那是蠢人的做法。”

“舅舅的意思是，要跟我家的公司打擂臺，想辦法吞了我家的公司嗎？”霍永強可算是聽懂了。

這樣也不是不行，他在他爹地面前就不用太過為難了。

畢竟，商場如戰場，戰場的攻城略地，對應的就是商場的吞并公司，或者另起爐竈，步步蠶食。

不過紙上談兵他還算可以，讓他實操，他真的不太行。

畢竟，律師是在框架內利用已知的條文和規矩來幫助委托人規避風險，洗脫嫌疑，有種戴着鐐铐跳舞的感覺，而經商，那就需要非凡的眼光，和跳出框架外的魄力。

簡而言之，律師是個風險可控且可以控制到很低的行業，而經商，是另外一個極端。

動辄大富大貴，也很容易一夜之間一窮二白。

他玩不起這個心跳，只想繼續做他的律師。

既然舅舅有了成算，那他努力配合就是。

他誠懇的說道：“舅舅，今天我給你表個态，說實話，就算我想幫你要回財産，目前大頭也都在其他四房手裏。所以，如果舅舅願意用商戰的方式解決，那我真是求之不得。那些錢我原本就沒有本事要回來，我寧願舅舅拿回去用，也不想便宜了另外四房的人。”

“有你這個态度，那我就不必讓他們手下留情了。”老阿公笑着合上書本，仔細打量着面前的外甥，“可惜了，我大兒子死得早，二兒子和三女兒想必也葬身在重慶的大轟炸裏了。剩下的小女兒又是個冷血無情的人，要不然，我就不必找別人幫忙了。”

“舅舅放心，外甥就是半個兒，以後有什麽事，舅舅盡管跟我說，我一定不會推辭的。”霍永強很是同情這個老人。

他明明可以帶着家産逃亡，逍遙快活，可是他沒有。

他把青春年華獻給了華夏熱土，他理應收獲一個幸福的晚年。

所以，既然舅舅無子，就讓他盡一盡孝心吧。

老阿公很欣慰：“你很像我，我一聽酒莊的事，就知道你是我親外甥，親的。”

“舅舅……”霍永強眼睛紅了，“真是慚愧，我媽咪知道這件事，跟我大吵一架，還好舅舅挺我。”

“一個男人，努力踐行自己的理想，沒什麽不對的。好好幹，喜歡做律師就做律師，你舅母跟你定的五年之期到此為止，今後這件事與你無關，你好好過你的日子。”老阿公還是心疼自己的親外甥的。

不管怎麽說，他和老妻當年許諾了給妹妹一半的家産，就沒有理由要回。

所以他們只要自己應得的那一半就好。

那就只需要向霍家另外四房開火，不必傷及大房。

至于他妹妹卷款潛逃的事，她都失憶了，瘋瘋癫癫的，他就等等再追究吧。

就算追究，也跟霍永強無關。

冤有頭債有主，做舅舅的這點理智還是有的。

而且，他在外甥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種為了踐行自己的理想，哪怕被人恥笑被人誤解，也一往無前的堅定和勇敢。

果然是外甥照舅。

就這麽，舅甥兩個達成了共識，一笑泯恩仇。

*

院子裏，葉維君還在發瘋。

她用雙手拼命地拍打着銅藝大門，哭着喊着要走。

嚴秀芬下樓看了眼，嫌棄不行。

“姍姍外婆，要放她出去嗎？”嚴秀芬受不了了，耳朵都吵得疼。

周老太懷疑她是裝的，可惜沒有證據，只得搖搖頭：“等阿強帶她走吧。”

十幾分鐘後，霍永強下樓，紅着眼睛帶走了自己瘋瘋癫癫的媽。

周佩妮和周邦妮也一起告辭。

車子剛到半山腰，葉維君便尖叫起來：“不關我事啊，真的不關我事，是嫂子的娘家哥哥要跟我争奪我們葉家的家産，我是不得已啊大哥，你要讨債就找姓周的，別找我，別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