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小屋

第24章 小屋

記憶的閘口, 會以各種各樣的形态存在,一首歌,一句話, 一種天氣, 萬物皆有可能。

對于程音而言,則是一個背後抱。

眼睛被遮蓋, 其他感官的覺知便被無盡放大,她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像太陽曬過的江邊的風,夾着清淡的消毒水味。

她在他懷中,整個人都被穩妥地保護了起來,同周圍的一切全然隔離。

然而回憶無孔不入, 被她用心掩蓋的那部分回憶,突然打開了閘門,洪水般傾瀉而出。

她又回到了十七歲那年的夏天。

林建華的秘密很快被傳得人盡皆知,傳播者和給她寄出匿名信的,大概是同一個人。

同學的背後議論已經算不得什麽, 麻煩的是,會有人直接鬧到她眼前。

林霏霏,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就讀于隔壁的一所職業高中。那所學校管得不嚴, 學生翹課是常态,林霏霏三天兩頭跑來尋她的麻煩。

放學被堵在校門口那是家常便飯,那個同父異母的女孩, 完全繼承了林建文的血脈, 希臘人稱為膽汁質的那種脾性——暴躁易怒,精力旺盛, 以捉弄戲耍程音為樂。

而程音繼承的,大概只有“林”這個姓,一個身嬌體弱的林妹妹,體力上根本不是林霏霏的對手。

霸淩發生于校園之外,在沒有産生任何實質傷害之前,屬于法律、學校、家庭都無法覆蓋的盲區。

那段時間程敏華在和林建文鬧離婚,程音不想因為這種事去讓她媽煩心,便像巴黎人容忍跳蚤一樣,随便林霏霏胡亂蹦跶。

一味縱容的結果,就是沖突逐步升級。

程音那天心情很差,面對對方的挑釁,把話回得格外難聽——林霏霏打聽到當天是程音生日,炫耀說林建文晚上要帶她去騎馬,根本不記得她生日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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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音忍不住反唇相譏:私生子終于能見光了?你知道私生子英文怎麽說嗎?哦你英語從來不及格,我教你啊,bastard,you bastard。

林霏霏文化課再不好,這個詞還是聽得懂,何況程音那張臉,看起來要多讨厭有多讨厭。

明明同一個爸生的,五官也長得差不多,偏偏程音抽到了基因彩票,哪怕嘲諷人,明媚臉龐都光彩照人。

新仇舊恨齊齊湧來,林霏霏終于惱羞成怒,對程音動了手。

也怪程音那天疏忽,一不注意被人堵在了死胡同,四下無人,正适合發揮人性的惡。林霏霏仗着體能和身高優勢,将她蒙頭蒙腦一頓抽,最後還反鎖進了學校的廁所間。

暑假來臨前的最後一天,校園已經沒什麽人,直到天黑,程音才被路過的保潔阿姨搭救。

她在學校的傳達室報了警,卻沒想到,這天晚上,警察也在找她。

叫她去太平間認屍。

警察在電話裏重複了三遍,程音一句都沒有聽懂——認屍?誰的屍?程敏華?

她媽媽自殺了?怎麽可能?肯定是搞錯了。

是,她的家庭确實已經破裂,林建文很久都沒有再回過家。可是程敏華面對感情的背叛,婚姻的失敗,處理得非常平穩和自洽。

後來程音在街上看到時髦女孩穿的T恤,胸口寫着——女人失去了男人,就如魚兒失去了自行車——總會忍不住想到她的媽媽。

當時,程敏華就潇灑自若到了這種程度。

所以程音完全沒有發現,她媽有任何情緒上的異常,更想不到程敏華會選擇跳橋自殺,在她生日的當天。

甚至早上出門的時候,程敏華還讓她放學早點回家,一起吃特意訂好的生日蛋糕。

那天晚上,滿身狼藉的程音,在停屍房看到了她的生日蛋糕。

粘在程敏華的褲腿上,蛋糕嫩黃,奶油細膩,夾雜一團團粘稠的深紅漿液,不知是碾碎的血肉還是草莓。

她想吐,吐不出來,想逃,腿不聽使喚。

心裏有個聲音在尖聲呼救,可是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已經死了,再沒有人可以救得了她。

後來程音和心理醫生讨論了很多次,程敏華既然存了自殺的念頭,為什麽看起來若無其事,如期定了蛋糕,還去店裏取了蛋糕。

是故意報複她嗎?讓她從今往後再也不能過生日,從此生日變忌日。

還是說,原本她媽也是想好好活着,看到這個生日蛋糕,想起人生不幸的根源,才受了刺激?

可惜,斯人已逝,沒有人能再給她确切的答案。

而在當時,程音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的媽媽死了,因為她的緣故。

這個念頭是如此劇毒,讓她肌肉僵硬,呼吸紊亂。

醫生忙着收斂遺容,并未注意到小姑娘的異樣——她的舌頭痛到麻木,鼻腔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她快被喉嚨裏的血給嗆死了。

沒有人能聽到她心中無聲的呼救。

季辭就是在這時出現,從背後将她緊緊抱住。

他一手捂住她的眼,一手探入了她的口中,急切的聲音穿過一切無形的屏障,傳到了她的耳中:“知知,松口!”

正如此時此刻。

回憶的濃度過于粘稠,剝奪了周圍的氧氣,牙齒也完全不受她的控制。程音渾身顫抖,感覺到舌尖傳來的銳痛,但還在繼續緊咬。

季辭松開了她拿手電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下巴,用力打開她不受控的牙關:“知知,松口!”

他的聲音再次穿透一切屏障,将她猛然喚醒。

程音深吸了口氣,從回憶中掙脫,同時也從他的懷中努力掙脫。

“別碰我!”她轉身擡手,将再次靠近的男人推開,“別過來,你先別過來。”

季辭剎住了腳。

程音背過身去,面前雜亂蓬勃的灌木叢,散發仲春的草木芬芳。她将呼吸盡量拉長,放緩,反複了數十次,總算平複了情緒。

舌尖火辣辣的,濃濃鐵鏽味,估計又被咬破了。

昏暗無光的夜。

手電不知滾落至何方,樹叢中的小情侶都遷徙去了別處,連那只歌聲惆悵的布谷鳥也不知所蹤。

程音站在野花叢中,手指還有點抖。她按照熊醫生教她的方式,正念冥想,又緩緩數了幾個呼吸。

“剛才按錯按鈕了,不好意思。”再轉身時,她已恢複了常态。

“對不起。”季辭卻不怎麽正常。

他站在她的面前,相隔一步之遙,聲音輕柔得如同一朵初雪,是在哄人的态度:“下次不來了,好嗎,下次我不會再帶你來了。”

程音在黑暗中擡着臉,眼前只有飄浮的半圓形光斑,她完全看不清季辭的神情,卻能感覺到他專注的視線。

他的聲音飽含着心疼,很容易讓人沉溺其中。

又或者是她想多了,瞎子的想象力總是過于豐富,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

程音沒有回答,她往後退了半步。

“如果我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你會相信嗎?”她聽到他在黑暗中的低語。

她信或是不信,很重要嗎?他在意嗎?程音笑笑,又退了半步。

“知知,再給我點時間,”他聲音低啞,話語中帶了些罕見的請求意味,“我會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怎麽又叫她這個名字了呢?程音皺起了眉。

“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也完全不在意了。”她的聲音異常輕快。

不知道哪裏照來了一道光,可能是巡查校園的警衛,遠遠地照到了程音的臉。

她兩眼彎彎,分明是笑着的:“我沒事啊,季總,我什麽工作都可以勝任,您不用擔心。”

羲和所在的位置偏遠,一往一返,回到酒店已近午夜。

季辭晚歸,梁冰再犯困都不敢睡,生怕錯過了老板的什麽指令。

果不其然,季總在回來的路上發來一條信息,讓他去尋“舌頭咬破了要用什麽藥”。

梁冰瞳孔地震,心中既喜且悲:季總還真不拿他當外人。

可是這種事,他一個可悲單身狗能有什麽經驗!?

憤懑歸憤懑,藥他還是找來了一大兜。優秀秘書就是這樣,不管老板提出什麽無理要求,都能不動聲色予以執行。

在門口接了他倆下車,梁冰繼續不動聲色,将大藥房的塑料袋往程音手裏一塞。

話不多說,你倆幹了什麽自己心知肚明,我正人君子,非禮勿視,一個眼神都不會多給,梁冰正直地想。

程音完全莫名其妙:“這什麽?”

梁冰側目:“藥。”

明知故問麽不是,您說話都有點大舌頭了……他家季總還真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态。

這才第一次約會吧!

季辭并不知道梁冰激烈的心理活動,彎腰接過了他手中的塑料袋。

院中一盞疝氣大燈,正對進門的車道,亮度如同舞臺追光。他走到燈下,溫和地召喚程音:“來。”

程音應言走到燈下,聽到他下一個指示:“擡頭。”

程音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機械地擡起了頭。不知是燈光太亮,還是這一系列指示過于難懂,她難得出現了智力水平的滑坡。

“舌頭。”季辭進一步示意。

這回程音沒有動,燈光照着她的側臉,有點暖,功率太大,仿佛要把臉上的絨汗毛燎着。

季辭略微俯身,很耐心的态度:“我看看,傷得是否嚴重。”

他的聲音溫柔淡定,很有迷惑人的力量,程音嘴張了一半,複又緊緊閉上,不慎再次碰到傷處,差點疼出了眼淚。

她大着舌頭連連擺手:“沒事,我沒事……”

“要不要去醫院?”

“真的沒事,塗點藥就行……”

程音拿了那袋藥,幾乎是落荒而逃。

燈光那麽亮,照得一切纖毫畢現,她竟真的在他眼中看到了專注與疼惜。

真是見了鬼了。

這一晚,在睡夢中,程音重回到17歲那年,被人抛棄的那間小屋。

小屋是季辭臨時租的,因為她執意離家出走,背了個書包,帶了幾套換洗衣服,跑到大學宿舍樓去找他。

她手頭有幾萬塊的壓歲錢,夠租半年房子,但沒有人會跟未成年人簽訂租賃合同。

于是她在他宿舍樓前哭,走在路上也哭,坐在出租車裏一直哭,哭到司機看季辭的眼神都滿是異樣。

他實在沒轍,自己掏錢租了間房,讓她暫時有個落腳地。

過了兩天,發現她飯也不吃,學也不上,他又不得不搬過來與她同住。

小小一居室,空間局促,程音睡卧室,季辭睡客廳。

他會接送她上下學,給她輔導功課,在做早飯的同時,準備她中午要帶去學校的便當,營養搭配均衡,比程敏華的廚藝只好不差。

那個冬天特別冷,霧霾又重,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每天晚上她在餐桌上寫作業,擡頭就能看到季辭在廚房裏的背影。

在人生最苦難的時刻,遇到今生最溫柔的對待,真不能怪她瘋狂淪陷。

那間小屋是她人生突然成為廢墟的時刻,唯一的避難所。

夜色深沉,程音半夢半醒,臉頰沾到冰涼的枕頭,翻身換了個方向繼續睡。

都過去了,她迷迷糊糊想。

很可惜,但也幸好——都過去了。

晨起,程音眼皮紅腫,從冰箱取一聽冰鎮可樂,揉了半天才覺得可以見人。

舌頭也腫痛,當時還不覺得,沒想到人類的精神這麽脆弱,遇到童年陰影永遠潰不成軍。

這一咬,十天半月她都吃不好飯。

程音咝咝倒抽涼氣,往舌尖噴了點潰瘍噴霧,随手拿起手機看消息。

今天大部隊要抵達杭州,她是總部的對接人,各路人馬的問詢此起彼伏,一早信息便已爆炸。

她逐條往下劃拉,邊看邊回複,忽然看見了季辭的頭像。

Z:門外有止疼藥,一天不超過三次。

發送時間:6:05分。

打開房門,腳邊一個紙袋,程音彎腰拾起,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

從昨晚到現在,他對她的體貼,堪稱無微不至。

報恩?憐憫?懷舊?原因她弄不清,最安全的應對是不多想,不推測,不在意。

她在微信裏删删改改,到底沒給季辭回信息。

還是工作吧,工作令人富有,工作使人愉快。

程音翻出了陳嘉棋的對話框。

“陳同學,你幾點到杭州?我有事想找你探讨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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