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情歌
第26章 情歌
梁秘書臨時預訂, 找了一家低調小衆的私房菜館。
店在巷子深處,門內曲徑通幽,碎石板路穿過小院, 一路引向了水邊。或是為了營造氣氛, 院內整體照明風格深沉典雅,能見度不是很高。
季辭率先踏入, 旋即止步回頭,看了一眼身後。
陳嘉棋落在一行人末尾,正側着頭專心聽程音說話,忽然感受到前方投來的目光。他立刻嚴陣以待,不知大領導有什麽特殊指示。
“有兩級臺階,注意腳下。”季辭的表情不鹹不淡, 目光卻讓陳嘉棋莫名後背發毛。
什麽情況?
季總這是在給大家的貼心提示嗎?為什麽只看着他一個人?為什麽覺得自己似乎受到了嚴厲的批評?
一旁,程音默默低下頭,讓頭發蓋住發熱的耳朵。
她探腳試了試高度差,往下走了兩階,腳掌接觸到了柔軟的碎石子地面。
全程不動聲色。
陳嘉棋是世間較為常見的那種直男, 大多數情況下感知遲鈍,除非遇到他格外關注之人。
季辭作為他仰望多年的對象,自然屬于這個範疇。
很快,陳嘉棋就發現了季總對他的“重點關照”, 領導甚至會在點完菜之後,特意問他有沒有什麽忌口。
他一個海納百川的上海人,能有什麽忌口……
陳嘉棋腼腆搖頭, 表示自己什麽都吃, 心中感慨季總未來過于體恤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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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辭卻對這個回答卻相當不滿。
他的目光毫無溫度,偏過頭去示意服務員:“去掉芥菜和莴苣, 換成菠菜和素炒胡蘿蔔。”
又是一個旁人聽不懂的謎語,除了程音。
這是獨屬于她的菜譜。
維生素A套餐,她從小吃到大的護眼食物,加上一盤爆炒豬肝,全套齊活。
果不出所料,季辭又點了這道菜。
他每說一個菜名,程音就多出一點心虛,幸好包間裏是長條桌的設置,她坐在比較靠邊的角落,不會被人注意到異樣。
旁人瞧着,還以為她在發呆。
“我發現你這人,幹活還行,不太會來事兒。”尹春曉将她輕戳。
“什麽?”程音回神。
尹春曉使了個眼色:“看那位花枝招展的,穿得跟要參加party似的。”
她在說姜曉茹。
姜組長生來高顴骨,方下巴,五官大而醒目,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美人。
但她眉烏而膚白,随意塗個紅嘴唇,就是對比度拉滿的豔麗,加上身材高挑,始終是人群中最搶風頭的人。
她一進門,就挑長條桌中間的位置,搶着坐在了王雲曦的旁邊,季辭的斜對面。無論點菜還是倒茶,姜組長總歸能接上話或搭把手,照顧起人來,那叫一個春風拂面無影手。
尹春曉慧眼如炬:“她一定記下了季總愛吃的菜,下次會主動點單。”
程音:……
這桌上,其實沒有任何一道季總愛吃的菜。
這種事當然不能說,她壓根不想暴露和季辭之間的瓜葛。
如果可以,她想做一個隐形人,安靜吃完這頓飯——她甚至不願細想,季辭是出于什麽心态,要如此“照顧”她的飲食偏好。
王雲曦卻不肯讓她躲閑,忽然點名召喚:“小程,明天一早的行程都安排妥了嗎?”
程音快速咽下嘴裏的湯:“妥了。”
“市政府不等人,你跟梁秘書對接好。”
“對接過了。”
對接好幾遍了,程音連忙補充了幾個細節,表示自己要到了聯系人的座機和手機,交通也安排了兩種路線,保證不會出岔子。
一來一回,簡短幾個對話,高光迅速從姜曉茹身上移開。
但她并不氣惱被搶風頭,反而說起了漂亮話:“我這學妹真的能幹,自從她來,整個部門工作壓力都減輕不少。”
“你們一個學校的?”
“對啊。”
姜曉茹立馬介紹了程音在校時的光輝履歷,末了還笑着來了一句:“我們前後只差三屆,可能還在學校裏遇到過呢。”
有對數字敏感的人,立刻發現了端倪:“只差三屆?你都入司多少年了,小程不是應屆生嗎?”
“我也不知道啊,”姜曉茹笑着看向程音,眼波微微一動,“對了,你和嘉棋是同一屆吧?而且同一個專業?”
對數字敏感的,不止有一個人。
季辭和陳嘉棋幾乎同時擡起了眼,不過陳嘉棋是緊張地看了一眼程音,而季辭目光如霜刀利刃,筆直投向了陳嘉棋。
可惜小陳不是小程,沒有那麽多臨場應變的急智,他忽然被cue,張着嘴,漲紅臉,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她……她遇到點事……休學了一段時間……”他最終磕巴道。
“哦,是病了嗎?”姜曉茹明知故問。
“我……我不太清楚……”陳嘉棋恨不得當場尿遁。
最終還是程音拯救了他:“我上學的時候,生了個孩子,休了幾年産假。”
她面帶微笑,波瀾不驚,說出了石破天驚的話。
沒什麽好隐瞞的,估計在座的也有不少聽過了關于她的流言,對待流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坦然。
人類最喜歡神秘、遮遮掩掩、欲說還休。真攤開讓觀看,一目了然,反而沒了咀嚼的興趣。
“跟前男友生的,沒結婚,他去非洲援建了,我現在一個人帶孩子。”
這段話裏,只有一句是她瞎編的,不編不行,總得說出個孩她爸的來龍去脈。
而且,她也不算純純瞎編,多少也基于一部分的事實。
她依稀還記得那晚那個人,身材健碩,膚色黝黑,頭皮剃得發青,還留有一道新鮮縫合的傷口,看起來像是軍人、礦工,或是其他相關的戶外工作者。
去了非洲,信號不好,聯系不上,可能在當地戰亂中犧牲了……完美。
程音一言激起千層浪,在座人人浮現出詭異面色。
但她的策略還是正确,真把事情說開了,反而沒什麽大不了,都什麽年代了。
衆人當着面,最多說一句“不容易”“多大了”“男孩女孩”之類。
話題就此終結。
至于背後怎麽想,怎麽傳,怎麽編排,随他們去吧。真有吃飽了閑得慌的,她也管不住旁人的嘴。
陳嘉棋滿懷歉意,找了個時機,将程音拉到角落裏道歉。
此時酒過數巡,衆人喝得有些上頭,已不能安坐原地,各人要麽捉對,要麽成堆,散落在包間四處。
杭州的私房菜館,多采取古建築形制,庭中芭蕉重重,掩映樓臺,很适合說些私房話。
陳嘉棋聲如蚊蟻,心懷愧疚:“剛才沒反應過來,不知道該怎麽替你遮掩……”
程音全無所謂:“又不是殺人放火,沒有遮掩的必要。”
“所以……那人去了非洲?”
“嗯。”
“你們還聯系嗎?”
“失聯了。”
“啊?那鹿雪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程音轉過臉,月光透過芭蕉葉影,清清涼涼,如同她的神情。
“她一直沒上戶口,九月就要上小學,你要怎麽辦?”
哦,這個問題,她常年的心病,單親媽媽給上戶口,比上景山吊死都難。雖然法律上并沒有太多障礙,但實際操作起來,回回都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你踢給我,我踢給他,一個破不了的閉環。
程音伸手,逮住一片晃動芭蕉葉:“出去找個爹呗。”
“……上哪找……?”
她一一數過芭蕉葉的碎裂的邊緣:“被父母逼婚的大齡男青年,需要掩飾身份的深櫃,想找續弦的老頭……總能找到需求契合的人。”
陳嘉棋鼓了鼓勇氣,臉已經紅了:“你就不想……正常找個人……戀愛結婚……?”
程音差點笑了。室外昏暗,她看不清陳嘉棋的臉,只當他拿她逗樂,便逗回去:“跟誰啊,跟你嗎?”
半天沒有回應。
黑暗中,陳嘉棋的臉越來越紅,他想回答是,再沒有更好的機會了,話都已經鋪墊到了他的嘴邊。
忽然,陽臺門被人推開,梁冰探出倆半個腦袋:“你倆在這兒躲酒呢?快回來唱歌!”
這家飯店風格老派,娛樂社死也很古早,包廂裏居然設有卡拉OK,歌單不新,滿滿懷舊味。
程音幾人回了屋,正遇見姜曉茹抱着話筒往季辭身邊湊,音響在播《廣島之戀》的前奏。
“季總,我有一個小小心願,想被全集團的女同事羨慕一下,留張跟您合唱的合影。”她邀請的話說得輕松俏皮。
季辭的注意力卻在陽臺方向。
程音雲淡風輕,陳嘉棋滿臉心虛,梁冰眼神裏寫着“有情況待彙報”……
他擡手輕輕擋了下話筒,話語倒還溫和:“你們年輕人玩,我不會。”
說得好似他有多老。
但姜曉茹識進退,領導說了不會,當然一試便收。
被拒絕了多少有點尴尬,她幹笑兩聲,迎面走向了陳嘉棋和程音,一人手裏塞一只話筒:“真正的年輕人來了!”
程音一愣,看了眼陳嘉棋,對方顯然直接陷入了恐慌,他五音不全。
陳同學很要臉,從來不肯當着人面自曝其短,這事程音知道,她當場給了他臺階:“這首我也不會。”
姜曉茹遞給她遙控器:“那挑一首你會的,要對唱哦。”
什麽惡趣味,非要男女同事對唱,臨時拉郎配。
程音沒有拒絕,落落大方拿遙控器翻頁,從歌單裏挑了一首《鐵血丹心》。
粵語老歌,古早電視劇配樂,配合難度極高,不是她小瞧誰,在座恐怕沒有誰能拿起話筒就唱。
……季辭倒是會,但她預判,他不會參與。
如此一來,她就能把合唱變成獨唱,完成這個硬性攤派的情歌任務。
果然衆人表示驚奇,這歌只有王雲曦聽着耳熟,是83版《射雕英雄傳》的主題曲,90後看得都是胡歌版,基本聞所未聞。
“這歌太冷門……”大家紛紛抗議。
“我能唱雙人。”程音打算徹底炫一把技。
程音小時候的玩伴不多,寒暑假常常關在房間看光碟,成套的金庸電視劇,都是她媽以前的存貨。
這首歌她滾瓜爛熟,還曾錄制過一版,去參加北京臺的歌唱比賽——當時找不到搭檔,她按頭強迫季辭與她同練。
季總不但會唱,還能連唱帶演。
歌曲就有這種神奇的力量,是比相機更完美的記錄儀。
無論何時,只要旋律響起,一道播放出來的,便有聽歌那天的天氣,空氣中的濕意,陽光的顏色,以及與身邊人靠在一起,從手臂傳遞來的溫度。
程音恍神的間歇,忽然聽到季辭溫潤的聲音:“給我話筒。”
她詫異回頭,看見季辭起身走來,邊對衆人微笑:“這首,碰巧會。”
他何止是“會”。
他們練過百八十遍,已經達到了市臺元宵晚會的直播水準——雖然最後因為意外沒能成行,但因為彩排精彩,導演贊不絕口,鼓勵他們長大後去考聲樂。
那一年她13,他16,兩小無猜的好年紀。
本間飯店老板審美奇崛,古色古香的包廂,吊頂裏竟還藏了歌舞廳常用燈具。前奏響起,風沙獵獵,不知誰關了主燈,啓動燈效,四下一暗,氣氛陡然升起。
依稀往夢似曾見。
程音像被按下自動播放開關,唱出的是沉澱了十年的情緒。周圍太暗,只有射燈偶爾抛下的弧光,像在記憶的高速上奔跑,夜很黑,奇特的是她身邊的人,竟還是同一個人。
她習慣性看向自己的搭檔,像之前練習過的那樣,雖然看不見他的反應,但能聽到他的聲音。
藤樹相連,像奇跡又一次發生。
這一對歌手是如此珠聯璧合、配合默契,聽衆個個興致高昂,尖叫鼓掌。
在最後的高潮段落,屏幕上甄妮和羅文雙手交握相擁,理論上,程音和季辭也會牽手向觀衆致意。
這是程音當年精心為自己争取的福利,如果可以,她甚至也想擁抱,但季辭告訴她休想,所以她只能在心裏想想。
而如今,她連牽手都不敢想。
她唱着“恩義兩難斷”,想的卻是有什麽不能斷。她的手緊緊攥拳,小心藏在身後,生怕自己條件反射,去找尋他的手。
然而,她刻意隐藏的手卻被人準确地找到,輕輕握進了掌心。
她的搭檔,是一個19歲進國家級實驗室的超級學霸。
他制定的操作手冊,至今還在被學弟學妹使用。他執行的實驗過程,每一步都完美無瑕。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應該在什麽時間,什麽環節,執行怎樣的步驟。
此時此刻,這樣的音符落下,她用那樣的目光看他,就像一切實驗條件均已具備,科學原理難以違背,他注定要握住她的手,唱完最後一個字。
程音在黑暗中,微微睜大了眼。
像是特意的掩蓋,恰巧在這個時刻,燈球熄滅,室內全黑。等燈重新亮起,他已松開了她的手,最後一個音符悄然落地。
一切完美無缺。
這真是任何科學原理都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
雖未親眼目睹牽手,但這兩個人仿佛自帶結界一般,水潑不進的CP感,還是被在場的某些人精準地捕捉到了。
比如一直密切觀察他老板狀态變化的梁冰。
作為知名文學網站小綠江的三流兼職寫手,梁作家敏銳地感覺到,他那位外表謙謙君子、內裏亡命之徒的老板,已不打算再繼續克制。
一些注定要發生的劇情,将從今晚開始加速推進。
甚至他都沒來得及添一把柴,告訴季總他的情敵實在不堪一戰——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認,還要讓他音姐去gay吧找人形婚。
如此沒肩膀的男人,委實不是良配。
在缭亂的光效中,梁冰悄然打開很久沒有更新的微博,發布了一條飽含喜悅的消息。
“寶寶們,最近工作也許不忙,你們的太太要回來填坑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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