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章

第 71 章

敕令沖面砸來，檀喆也不躲，只閉了閉眼，任那敕令砸到他臉上掉落下來。

玉瀾是用了力氣的，他知道，他忍着臉頰的疼痛也不說話，集仙殿很精，靜得只能聽到玉瀾大口喘氣的聲音。

玉瀾剛才起得急了，此刻只覺得頭暈目眩，她跌坐下來，檀喆見她這樣子，身體動了一下，想扶她又忍住。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講道理，安排已經定下，你就老老實實聽從就可以，別跟我讨價還價！”

她說得咬牙切齒，斬釘截鐵。

檀喆靜了一下，現在只有他們兩人，倒也沒那麽多拘禮，但他的話還是板板正正，打着沒有商量餘地的官腔：“若長公主執意如此，等一時辰之後，長公主就能收到臣的辭官回鄉的奏折。”

檀喆這一句話卡死了兩人所有的後路。

玉瀾不敢置信，她站起來沖到檀喆面前，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領，盯着他的眼睛：“你再說一遍？”

檀喆微低頭，望着她眼睛的血絲，她也不是因為憤怒而眼睛發紅，實是因為這段時日太過勞累，她本就少眠，眼下心裏裝着大事，更是整宿整宿睡不好，這集仙殿日夜燒着安神香也不管用。

檀喆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你若想要留下顧命大臣輔佐聖上，賀蘭策和江照即可，況且還有陸寒尋，沒必要多我一個。且你帶去的那幾個人，意圖太明顯了。”

玉瀾冷冷地望着他。

檀喆能猜出來，玉瀾不意外。檀喆沒說的是，玉瀾在書房時，檀喆就模糊猜到她的打算了。

崔炯，毫無疑問未來雲陽崔氏的主君。同樣，除了千牛衛中郎将韓朔，像趙雲峥等人要麽是各自世家如今最有分量的話事人，要麽是崔炯這般預定的主事人。

玉瀾把這幾個人拉過去，根本就不是指望他們幫她——必然是會幫的，哪怕賭上他們世家榮耀。

楚景澈資質平庸勢弱，玉瀾怕自己若和談失敗，楚景澈身不由己再度被幾個世家控制，是以這次借國難當頭之名打算把這幾個世家有分量的人都給帶去。

若和談成功，這是世家理所應當的責任和如常一份的榮耀，若不成，玉瀾就讓這幾個人給她陪葬。

而留下的檀喆、江照和賀蘭策，玉瀾不說，但誰都知道她是讓檀喆主持大局——檀喆如今身兼戶部和吏部尚書，三人中權力最大，且賀蘭策與他交好醉心斷案，基本确定是不會和檀喆争這個權力的。至于江照，一來他沒有太多權欲，二來檀喆未必沒對策抗衡。

突厥至今未派使者和談，她此行已是兇險。若和談失敗，她楚玉瀾死在突厥營帳自然不甘心，但她理想未竟，這是比死亡更大的不甘，大殷若無主事人更是讓她死不瞑目。所以她必須留下檀喆。

她不信檀喆不明白，她不信檀喆不知道留下他讓他完成的是比去和談更艱巨的任務。

可他還是在拒絕，還是在堅持。

“你帶上我，也算做個掩護。”

檀喆這話有微妙的試探。

為什麽帶上他就算是做個掩護？因為如今外界都知道玉瀾看重他檀喆，但這看重究竟是因為玉瀾欣賞檀喆才華，還是喜歡他這個人，這是一個模糊的值得一探究竟的地方。

盡管此刻國難危機，檀喆說了這句話也并沒有太多旖旎，卻還是在某一瞬希冀能從她口中得到一個溫存的，讓他心安的答案。

然而玉瀾怒火上頭，此刻口不擇言，她瞪着他冷笑，諷刺道：“你以為你是誰？你還配做掩護？”

檀喆心裏一震，他藏在朱紅寬袖裏的手顫了一下，自然是被她的話狠狠傷到了。

檀喆深深地吸了口氣，他閉了閉眼睛平複情緒——此刻檀喆心裏并沒有憤怒，有的只是當頭一擊的深沉的絕望和前所未有的悲傷。檀喆沒有再回複玉瀾，他彎腰把散開的敕令撿起來收好：“五更天，我同崔炯等人一同來集仙殿等候，此敕令已無用，我替你收起來。”

檀喆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語氣竟然前所未有的平靜：“明天有硬仗要打，還有一個半時辰，長公主好好休息。”

他把敕令卷起收好，竟也沒留給玉瀾，離開時依舊目不斜視。

已辦完事回來的玉嫤和雲舒正巧碰上檀喆離開，兩人又看玉瀾臉色鐵青，頓時噤若寒蟬，心想如此大難當頭，這兩人竟然又吵了一架？

這一晚，玉瀾究竟有沒有睡着不知道，但第二天她自集仙殿盛裝而出，面對言行一致等在集仙殿外的檀喆，她确實沒有再要求他留守洛陽。

如此，玉瀾帶檀喆、龐南棟、趙雲峥、張宏、韓朔、楊晝等六人親臨洛水之岸與突厥和談，江照、賀蘭策、楚景宏等人留守洛陽。

成安八年八月十六。

玉瀾率檀喆等人到洛水南岸，江照親率禁軍自洛陽城城門而出，但玉瀾這邊人都知道，眼下北衙禁軍空虛，江照率領兵馬營造的彩旗飄飄的架勢不過是個幌子。時間一長，一旦突厥識破就糟糕了。

這就讓玉瀾談判的時間變得緊張。

但玉瀾也确實是個人物，她未扮男裝，相反一身朱紅朝服盛裝而出，從臉到姿态絲毫讓人看不出她昨晚一宿沒睡。在洛水一側與裴度一露面，言笑晏晏又不卑不亢。那氣度似乎渾然不把落水北岸陳列的二十萬突厥兵當回事。

但此次談判，在所難免的遇上玉瀾女兒身監國攝政的問題。玉瀾态度雖不犀利，但除了恢複張太後時期對突厥的朝貢外，其他半點不讓。裴度旁邊的一個手下——想來也是裴度的心腹，浮躁之餘忍不出想呈口舌之快壓玉瀾一頭，直接出言調笑。

“區區一個女子竟還想與我們可汗談判，你算盤打得倒是響，要是真想護你大殷，不如你來我們突厥和親，我們不嫌你成過親是二婚，到時候嫁給我們可汗當個妃子，興許我們還能饒洛陽一次屠城，哈哈哈！”

玉瀾聞言微抿唇，突厥這難堪給得低劣又直白，盡管來前她就有心理準備，但此刻面對突厥這些人的笑聲，她仍舊感到憤怒。

那将軍話音剛落，玉瀾身後有人突然高聲喊：“土室将軍！”

喊的人是檀喆，他氣沉丹田，聲音傳得很遠。那将軍意外這個白面小生竟能叫出他的名字，但他笑聲雖停卻神色輕蔑。

檀喆騎馬上前，與玉瀾并列，看面相倒也平靜，只說：“我朝長公主金尊之軀，縱使突厥來犯，也萬不是土室将軍可以言語沖撞的。”

檀喆一邊說，一邊從袖裏拿出一枚六邊形暗器。

他不是偷襲，他是明着來的，甚至是明着給突厥兵擋下的機會的。

然而那六角暗器飛出去連殘影都看不到，紮到土室脖子血管時沒一個人能攔住他。

那将軍臉色陡然變成驚恐和不敢置信。

他的脖頸被驟然出現一枚六角暗器，就這麽正正地釘進他的脖子裏，瞬間鮮血四迸，那将軍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就這麽翻下馬去。

突厥幾個人都震駭不已，尤其他們是親眼看到對面那個人把暗器拿出來的。

“你……！”

裴度萬萬沒想到此刻大殷還能對他的部下做手腳，當即命弓箭手準備，一時間洛水河畔上萬突厥兵拉滿圓弓，箭頭都朝向了玉瀾。

檀喆伸手要把玉瀾護在身後，被玉瀾攔下手臂往旁邊一推——

玉瀾看着眼前意料之外的一幕，臉上沒有半點波瀾，甚至連檀喆她都不看一眼，仿佛這一幕就是兩人配合好的一樣。

裴度震怒之餘轉臉瞪着玉瀾，正想開口，不料玉瀾一反剛才笑語相向，直接翻臉，隔岸對着他破口大罵。

“你的将軍言語輕佻，如此輕浮之人你裴度竟然還敢任用，”玉瀾冷笑一聲，逼視裴度，“我若去你突厥，定要攪得你突厥不得安寧！讓我的兒女成為你突厥未來的可汗！身在異地心向故土，讓你突厥對我大殷永遠俯首稱臣！”

随即玉瀾罵裴度背信棄義，明明之前是定下三年朝貢期約換十年和平，如今裴度竟然先違背和平之約打到這，笑話他約束不住自己手下的言語輕薄。

玉瀾的口才和爆發力一向是可以的，要不然也不會有她在洛陽親自上陣和朝臣舌戰群儒的奇景。眼下她隔着洛水先禮後兵卻句句铿然有力，直接把裴度等人說得面面相觑。

“裴度，若你此刻收兵，我同你恢複成安初年的約定，如此一來，你這一趟也算是有所收獲。你自己心裏好好掂量，若你還為你的子民着想的話，你該知道你的馬頭朝向哪！”

裴度比玉瀾年紀大了一輪也不止，玉瀾卻渾然不在意裴度的年齡。她如此底氣十足，身後又是江照率領的禁軍舉着的彩旗，裴度也忍不住心裏打鼓，懷疑玉瀾藏有後手。

這時有一人自裴度身後冒出來，這人一身突厥裝束，模樣和裴度有幾分相像，但更斯文秀氣一些，他朝前對裴度耳語幾句，玉瀾眼見裴度那動搖的神色又變得神氣起來。

玉瀾心裏一咯噔，壞了！

果然，裴度又昂頭質問：“既然你手下精兵強将衆多，怎麽你個公主要親自來與我和談？我裴度二十萬精兵，既已到此，哪有就此折返之說，你若手裏有兵，跟我打就是！”

玉瀾騎在馬上，知道自己疑兵之計失敗，她面上不露，心裏焦灼不安，她看了一眼裴度旁邊那個獻話的年輕人，眼見大事将成竟被他識破，不由得把那人多看幾眼。

這年輕人竟十分從容，騎在馬上收到她的目視，只是神色淡淡。

此人叫安铎，裴度第四子，此次洛水談判，是安铎第一次在政治上露面，不過寥寥幾語就差點改變整個談判的風向。

玉瀾腦海中飛快考慮對策，此時因為裴度的話她騎虎難下，她若耽擱時間越久越會被對方看出端倪，眼下賭上一把了。

“裴度，”玉瀾冷眼看着他，“且不說你迎頭而戰勝負幾何，若你此刻不調轉馬頭，想必你一會想回也回不去了。”

玉瀾這番話，裴度不以為然，倒是旁邊的安铎眯了下眼，在考慮她這話的深意。

如今想來也是天意，玉瀾這話落下沒多久，裴度那邊有偵察兵着急忙慌的竄出來，大聲彙報：“可汗，大殷陸寒尋在我們身後叫陣，據我大軍已不足三十裏！”

此話一出，突厥衆人惶然，眼下前面洛陽城裏禁軍實力不明，又被陸寒尋給切了後路，饒是他裴度有二十萬兵馬，這不也是要被包了餃子嗎？

玉瀾聽到彙報心裏一松，當即給裴度下了把火，她厲聲質問：“裴度，你到底撤不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