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章

第 80 章

成安八年冬天，今年冬日格外冷一些。初冬就下了一場薄雪，初雪剛化又來了一場大雪，掩蓋了洛水之盟時這片土地上百姓的血和淚。

陸寒尋不放心玉嫤單薄的小體格，又出去打獵，給她做了兩件極厚的狼皮大衣。長長的狼毛很保暖，玉嫤披上狼皮大氅只漏出一張小臉，黑色狼毛和她白皙的膚色對比鮮明，如同瓷娃娃。

這個冬日來臨前，她拿剩下的棉花又做了兩床棉被，并且要親自實踐棉被兩床棉被的保暖效果。她要親自試，陸寒尋自然是陪着的。

去年回洛陽玉嫤就早早和玉瀾說了棉花禦寒之事。玉瀾沒見到玉嫤做的棉被實物，但知道玉嫤脾性，沒有足夠的把握她是不會跟自己彙報的。

當下玉瀾就考慮棉花種植這件事。但棉花畢竟不是糧食，在不能保證百姓生活的前提下玉瀾不可能發敕令讓種棉花。于是玉瀾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不做要求，只做號召，并且從紫微城開始，這一年陶華園和九州池特意開辟了一大塊地方專門種棉花。

玉瀾到底眼光長遠未雨綢缪，她讓雲舒安排有經驗的花匠和農匠來研究棉花種植習性，以便後用。

于是成安八年冬天，玉瀾也試了試棉被，在彼時寒冬，棉被雖更厚重，但保暖效果确實比蘆葦絮更好一些。玉瀾心裏有了數，立刻宣傳棉花的好處，還免費發放許多棉花種子以供百姓取用。

棉花的用處，玉瀾把功勞都算在玉嫤身上，毫不吝啬地給名又給利。她先是給玉嫤增了食邑，玉嫤的食邑成為公主裏除了玉瀾之外最高的。她還借棉花舉辦了一次詩會，凡來洛陽的文人墨客皆可參會，實際就是借着詩會來留些誇贊玉嫤的筆墨，順便選點兒人才。

玉瀾如今對玉嫤的喜歡倒是瞞也不瞞，也不怕另外那三人呷醋。

彼時在邊塞的陸寒尋和玉嫤看到玉瀾來信，陸寒尋笑着說：“這也就是你現在在靈州，若你此刻在洛陽，想來公主府都要被踏破了。”

玉嫤從沒這樣的經歷，聞言還有點困惑：“為什麽？”

陸寒尋刮了一下她的下巴，輕聲說：“現在洛陽城的人都看出來了，你是長公主面前的紅人呢，面子大得很。”

玉嫤聞言嬌羞地微微笑：“面子食邑什麽的我不在乎，只要她能比之前喜歡我就好。”

陸寒尋看她珍愛地把玉瀾的信收起來，耳邊又聽玉嫤說了這番話，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其實從玉嫤罰他跪院子那天起，陸寒尋心裏就落了病根兒了。

陸寒尋倒不在意玉嫤罰他，雖然陸寒尋想到他罰跪院子這事兒被檀喆知道的話很可能會被他笑話，但他也沒太往心裏去。陸寒尋真正在乎的，是他意識到當玉瀾和他有立場和矛盾沖突的時候，玉嫤第一反應是去幫玉瀾而不是他。

如果玉嫤是出于自己皇家貴女身份來護持玉瀾，可能陸寒尋還不至于這麽難受。

陸寒尋真正難受的，是玉嫤她是真的喜歡玉瀾，以前玉瀾不太關注她的時候她就欣賞玉瀾，現在玉瀾越來越偏寵玉嫤，玉嫤顯然更把這個長姐看得更重要了。

陸寒尋為此，在這一年很長時間裏都在比較他跟玉瀾究竟誰在玉嫤心裏更重要。

就如兩人一同去騎馬，陸寒尋就會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一句：“是跟他踏青開心，還是和皇姐去踏青開心？”

又如他見玉嫤給玉瀾做衣服，就會問有沒有給他做。

玉嫤哪能想到陸寒尋這般彎彎繞繞的心思，畢竟誰能想到陸寒尋能吃味玉嫤同自己皇姐親近呢——甚至玉嫤都沒往陸寒尋對玉瀾舊情難忘這個角度想。她倒是在陸寒尋澄清後很信任他，只是覺得陸寒尋動不動就要求跟玉瀾一樣很奇怪。

初冬時分，因着下雪，玉嫤提前拿狐毛做了一副護手的暖套。自然又是讓陸寒尋看見了，他見那狐毛雪白，料到不是給自己做的，又不敢直說怕玉嫤傷心，只好憋着勁兒輕描淡寫地搭了句話：“又給長公主做暖套了啊？”

玉嫤一聽他說又，心裏警覺一下，她嗯了一聲，擡眸悄悄看陸寒尋。陸寒尋倒沒說什麽，只是扁了扁嘴似乎有點不樂意，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

他啜了一口又低聲嘟囔：“也不用點燈熬油的做吧？給長公主做暖套就這麽重要？”

玉嫤點點頭：“重要。”

她說得簡潔，陸寒尋險些抓不住杯子，臉上先是露出不服氣，繼而認命般垂頭喪氣。

玉嫤停了手裏的活兒，湊到陸寒尋面前細細看他神情，陸寒尋別過臉去不讓她看。

玉嫤問：“陸寒尋，你是不是對皇姐餘情未了？”

一聽這話，陸寒尋睜圓了眼睛扭頭看他。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對檀喆惺惺相惜。以前玉嫤說，檀喆每次鬧脾氣是因為玉瀾言語上不肯饒他，總說些舊情難忘之類的話。讓明明什麽都沒做的檀喆總感覺被冤枉才跟玉瀾鬧別扭。陸寒尋起初還不信。現在玉嫤這話讓陸寒尋知道是什麽滋味了。

陸寒尋看着玉嫤的臉半晌，他倆是夫妻，陸寒尋做不來檀喆那扭頭就走的事兒——陸寒尋怕自己扭頭一走，可能就再也爬不上玉嫤的床了。

于是陸寒尋憋了半天問出一句：“你覺得呢？”

玉嫤也沒玉瀾那般急智，一聽陸寒尋反問，登時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她坐回來，想想回靈州這段時間陸寒尋的言行，終于咂摸出點兒意思來：“陸寒尋。”

玉嫤一貫是連名帶姓的叫他，陸寒尋嗯了一聲。

“你是不是怕我費這般苦心做這些，在皇姐眼裏都是不入流的微末禮物，怕我被皇姐看不起？”

這是玉嫤從陸寒尋對玉婵玉媛态度上猜的。

陸寒尋發現她這次咂摸的感覺是歪的。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其實也覺得自己挺搞笑的，也不打算解釋，只說：“你給長公主做這些，她能明白你的心意。只是……只是……”

陸寒尋看向別處，不看玉嫤：“只是不管你給她做什麽，我的規格都要跟她一樣才行。”

陸寒尋說的規格哪裏是周禮上的地位标準，他說的規格無非是要玉嫤也重視他，在玉瀾上花多少心思，也得花他身上一樣才行。

玉嫤起初沒反應過來，但還是哦了一聲。過了一刻鐘，玉嫤又哦了一聲，随即擡頭看向陸寒尋。

她目光灼灼，看得陸寒尋有點心虛，以陸寒尋對玉嫤的理解，她這聲哦應該是明白什麽意思了。

“陸寒尋，你是不是在吃醋？”

“……”

“你是不是在吃皇姐的醋？”

玉嫤用一種不敢置信又肯定的語氣說了這話，忍不住又湊到他面前盯着他看。

“……”

陸寒尋小心思被識破，很不好意思，他不回答，把玉嫤抱過來吻她的唇，把她壓在懷裏鬧她。

直到玉嫤在他懷裏氣喘籲籲，他才離開她的唇。陸寒尋看着懷裏的女子，玉嫤因為剛才跟他的這番厮鬧，袖子已經被撩到上臂，衣服也變得淩亂，偏偏一雙小鹿眼浮着一層水光，清透得讓人心都軟了。

“你笑什麽？那我跟長公主誰在你心裏更重要？”

陸寒尋神情溫和，也帶着點笑意，雖還有點被看穿的羞惱，但更多的是認命的坦誠。

玉嫤枕在他手掌上，歪着頭看他：“你覺得呢？”

“我。”

他說得斬釘截鐵，玉嫤并沒有露出嘲笑的神色，反倒眼睛彎彎地笑了，很好脾氣地問：“為什麽這麽确定？”

“我不确定，”陸寒尋坦誠，随即一揚眉，望住玉嫤，“但得是我，必須得是我，只能是我。”

玉嫤：“……”

她望着陸寒尋說完微抿着唇的模樣，一時哭笑不得。

陸将軍這嬌撒的……真硬啊。

玉嫤沒應他這話，人卻笑了，伸出手臂抱住他。随着她手臂收緊身體貼近，陸寒尋能感受到她的眷戀。

陸寒尋輕輕嘆了口氣，想着，這也就夠了。畢竟他一個大男人，再追問下去，也難免小家子氣。

“玉嫤。”陸寒尋喚她。

玉嫤模模糊糊嗯了一聲。

陸寒尋側躺下來，撫着她的後背，低聲道：“我同你保證，無論日後陸家有什麽地位什麽成就，我都不會讓她在皇家與陸家之間為難。”

陸寒尋說這話時，玉嫤只覺他忠心。許久後玉嫤才意識到，這一晚陸寒尋給了她一個厚重的承諾，這意味着以後哪怕陸寒尋軍功加身功高蓋主，也會為了玉嫤交出兵權以證其心。

成安九年的除夕，玉嫤和陸寒尋沒回洛陽。

這是玉嫤在邊塞過的第一個除夕，她被陸寒尋帶着參加了士兵的聚會。她和陸寒尋坐在一處，看士兵們比賽摔跤，聽戰士們一同唱軍歌，同陸寒尋與其他将士一起，在操練的廣場點上篝火圍圈奔走，也看軍隊裏能歌善舞的将士舉矛挺槍跳舞。

玉嫤雖內向，但對這熱鬧也是喜歡，所謂的思鄉之情因為士兵的歡樂倒也淡了。

晚上自軍營乘興而歸，玉嫤同陸寒尋難免耳鬓厮磨一番，幾番春宵後玉嫤趴在陸寒尋胸口，輕聲問道：“陸寒尋，我們為什麽還沒能有孩子？”

玉嫤覺得，以陸寒尋的精力，兩人圓房到現在，她的肚子還沒動靜實在是不應該。

陸寒尋眯着眼睛，滿臉都是餍足，他拿手撩着玉嫤耳畔的碎發，輕聲說：“孩子也是要看緣分的，我們随緣就好。”

玉嫤因為喜歡孩子，自然想要一個和陸寒尋的小孩。反倒是陸寒尋對此不怎麽在意。他對和玉嫤的夫妻生活其實還沒過夠，對孩子也就更沒什麽想法。他自己也沒有傳宗接代的意識和使命——他有胞弟陸寒旌，所謂給陸家延續香火的事兒陸寒尋從不覺得對他而言是必須的責任。

玉嫤為此也找過軍醫給自己把脈，倒也沒查出身體有什麽異樣，興許如陸寒尋說的，孩子會随着緣分自然而然的到來。玉嫤因此也不再過多關注，只聽了陸寒尋的話，順其自然就好。

成安九年于皇室而言并不平安順遂。

首先是二月，張太後去世。

張太後的死成了玉瀾同皇帝楚景澈之間的導火索，兩人本就冷淡的關系因為玉瀾堅持不給張太後追封皇後而徹底爆發。三月，玉瀾同楚景澈決裂，伴随決裂而來的，是玉瀾的權力逐步被架空。

這些洛陽神都的政事，陸寒尋知道得很快，但他思忖許久，并沒有告訴玉嫤。

因為彼時玉嫤還在邊塞過得和樂安寧。

玉嫤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子。

洛水之盟時，玉瀾命玉嫤留守紫微城管理六尚局，實際是給了玉嫤一個很高的平臺和很好的鍛煉機會。玉嫤內能安撫皇帝外能治禦皇室，實際做得很不錯。但這段經歷對玉嫤似乎并沒有什麽影響，她并沒有因此就變得工于心計氣場迫人，甚至有點雁過無痕，随着玉瀾回來，這事兒就在玉嫤這翻篇兒了。

到了三四月，春日天暖，玉嫤已經學會了騎馬，只是她騎術不精，馬跑快了她會慌亂。陸寒尋無事的時候就會帶她騎馬踏青，練練她的馬術。

成安九年五月，玉瀾和楚景澈的關系徹底決裂，朝堂随着二人關系的惡化也幾番震動，檀喆、江照等一衆長公主派相繼被撤職架空。而一幫谄媚讨好卻無才能的平庸之輩趁着動亂占據了要職。且伴随兩人鬧崩的，是另外一個女人走向政治舞臺。

楚玉媱。

而此時在邊塞的玉嫤依然不知道，當然，她也沒機會知道了。

成安九年五月初，玉嫤在靈州城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