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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光皎潔,澤被了千裏荒原,同樣籠着邊關四鎮。

大燕邊境的北雲城冷風蕭索,林老漢早早打開店門。

北雲城位置重要,往來商旅衆多,他這小小的馄饨攤,頗受江南人歡迎。

林老漢把招牌上的泥灰擦了擦,有些年頭的“林”字在月光下晃了晃。

“爹,讓你別和那漠北夷女亂說,你多管什麽……”年輕的男人說着說着就停下了。

一把長劍橫在男人脖前,只需稍一用力,就能取他首級。

男人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試探對方:“壯士可是那夷……漠北那位大人的手下,小的阿爹能交代的都已經說了,還請您高擡貴手。”

少年什麽也沒說,将劍一挑就割斷了對方的喉嚨,血噴湧而出。

他退後一步,卻不是害怕,更像是不想那腥臭的東西沾染自己新換的衣裳。

林老漢聽到動靜卻沒來救兒子,轉身就想往外逃,沒跑兩步就人被攔下。

攔住他的少年左手持劍,這人右手似乎是受了重傷,手裏握着把長劍,未幹的血從劍鋒上接連不斷滴落。

少年面無表情:“你是白衣衛的人,多年前奉命截斷陸家軍軍糧。自那以後,就僞裝成軍戶林大郎。”

他不是詢問,而是确定的語氣。

林老漢見逃跑不成 ,停下腳步,握住剁肉的大刀就向傅葭臨劈頭蓋臉砍來。

這人面露兇色,哪還有什麽本分生意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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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葭臨早有預料般側過身去,一劍卸掉對方握刀的手。

旋即撿起掉落的大刀,就着林老漢剛才的動作,割下了他的頭。

少年又俯身割下店內兩人的耳朵放進荷包裏。

他轉身想離開卻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上次為了殺北雲經略使,他右手受的傷實在是太重了一些,加上今日從漠北到北雲城的長途奔襲,傷口又潰爛了許多。

他如今也到了強弩之末。

傅葭臨似乎想直接砍掉整只手,卻突然想起漠北營帳裏,那個吩咐人幫他看傷的小公主。

已經舉起的向右手砍去的劍,在即将碰到手臂時停了下來。

算了,這傷也不算太難忍受。

傅葭臨按長安來信上說的,找到了升平坊的當鋪。

他将裝着耳朵的荷包扔進去。

半晌,裏面的耳朵被人取走,裝滿碎銀的荷包被重新扔出來。

“殿……公子,您要不……”似乎是個年輕人的聲音,他看到傅葭臨這一身重傷有些不忍。

不過他話沒說完就被身邊的人捂住嘴,一個更尖利的聲音從裏面幽幽傳來:“公子做得很好,這是一些藥粉,您可以用用。”

傅葭臨接住用劣質青花瓷瓶裝着的粉末,什麽也沒說,只把藥揣進兜裏。

“夫人的意思是,入秋前,若是再查不清陸将軍的事,您就直接把漠北那一窩賊鼠全殺了。”那尖利的聲音傳來。

傅葭臨在聽到“漠北”二字時,略微擡眼,他過了許久才點頭。

也不知道應的是查案一事,還是殺人一事。

他扶着牆,一步步緩慢從當鋪裏離開,随着他的動作,血又從再度破開的傷口處源源不斷流出。

傅葭臨緊緊按住傷口,寧可疼得嘴唇煞白,也沒讓血滴落到地上。

當鋪裏的人或許是以為他已經走遠,居然竊竊私語起來。

那年輕的聲音疑惑:“你說都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t的,怎麽一個就風光無限,一個就……”

“主子怎麽淨把這種髒活丢給公子做。前不久是讓滅經略使滿門,這下又……”

“閉嘴。”那尖利聲音斥責,“夫人的事,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

傅葭臨将他們說的話盡數收入耳中。

他那雙眼裏卻沒有不忿和陰暗,反而平平淡淡的,像是毫不在意兩人談論的事。

那尖利聲音最後說的話是:“一把好用的劍罷了。”

好用的利劍,自然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疼愛。

傅葭臨聽到緊密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追了上來。

他身上舊傷和新傷疊加,行動不便,但還是忍痛在第一時間向曲折的民巷裏躲去。

今日他殺的那個林老漢身邊有漠北的護衛,他也是用的調虎離山計才得的空隙,想來應當就是那些人追了上來。

“追!”那些護衛見傅葭臨突然不見,也沒有作鳥獸散,反而繼續轉進巷子裏搜尋。

-

經過一夜搜尋,陸懷卿很快通過暗衛找到了傅葭臨的蹤跡,他好像是進了北雲城。

她糾結了很久才決定換身衣裳前去。

無他,邊關四鎮裏,北雲城對漠北人的惡意最深。

皆因當年北雲城經略使陸将軍,就是在與漠北的交戰中戰死。

最廣為流傳的版本說,這位曾死戰不降、愛民如子的将軍,是被俘後被虐殺至死的。

故而這麽多年,北雲城依然是邊關四鎮裏唯一不準漠北人進城的。

但陸懷卿并不讨厭北雲城的人。

多年以後,漠北大亂時,北雲城也是邊關四鎮裏,唯一開城門救濟漠北婦孺的。

這是座有大義的英雄城,如果有機緣的話,這輩子陸懷卿也想幫這裏的人查一查,他們那位陸将軍的具體死因。

但陸懷卿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尋常人一眼就能認出,她只好用白綢布捂着眼睛,跟在何懷之身後裝瞎子。

幸好前世,她在大燕那些年也學了一口流利的大燕話,很容易就糊弄了守衛。

守城的官兵看了看三人的樣貌和僞造的路引,目光卻落在阿依木身上。

何懷之解釋了好幾次阿依木的身份,說她母親是大燕人,只是生得像爹,那守衛才終于放行。

陸懷卿反而因為除了眼睛,整張臉都更像她阿塔而沒被注意。

關于傅葭臨的線索,陸懷卿的人只查到了升平坊,進去了就再沒有找到新的線索。

三人在裏面兜兜轉轉了許久,還是一無所獲。

阿依木突然停了下來,示意兩人都別說話。

她蹲下貼近地面,聽了會兒,立刻起身:“有追兵!”

陸懷卿還以為是守衛發現了三人的身份,立刻道:“咱們分頭跑。”

這個法子無疑是最好的辦法,陸懷卿抓掉眼睛上綁着的白布,一個人向升平坊外跑去。

很多年前,阿塔帶她喬裝打扮,進過北雲城玩。

雖然記憶早已模糊,但隐隐約約間,她還記得一些小路。

她轉身繞進那片窄巷,推開幾扇無人居住的門,終于找到一處幽深的巷子。

這下誰還能找到她?

陸懷卿很快擠進那窄窄的小巷,正得意肯定不會被人發現,就感受到抵着自己的脖頸的尖銳物品。

“小女,小女就是個瞎子什麽都不知道。”陸懷卿還以為是追兵追上來了,連忙閉上眼睛裝瞎。

可能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其他剩下的感官愈發敏銳。

她的鼻尖好像聞到了若有似無的血腥氣,讓人愈發害怕起來。

“我是陸懷卿,是平陽陸氏的陸,你可惹不起我。”她結結巴巴恐吓,故作嬌蠻兇狠。

她記得大燕人最是講什麽郡望出身,這人肯定會她給吓到的。

說來這個大燕名字還是上輩子傅葭臨賜給她的名字。

當時傅葭臨就說過:“公主遠道而來,取懷柔遠人之意,賜姓平陽陸氏。”

她當時就問過大燕的侍女平陽陸氏是什麽,她們就告訴過她,說這平陽陸氏可是數一數二的郡望。

果然身後的人聽了這話,就收了手裏的匕首。

她就知道這話肯定有效。

她還沒得及喘口氣,外面突然就傳來腳步聲,她的腰被身後人一把攬住。

身後的人将她推到牆上,她想掙紮卻被牢牢桎梏住。

外面的腳步聲越發清晰起來,身前的人似乎在向她靠近,最終溫熱的氣息停在離她鼻尖不遠的地方。

外面傳來說話聲,有人問:“在這邊嗎?”

“沒有,是對野鴛鴦。”

陸懷卿這才意識到身前人剛才在做什麽。

這人也是在被追殺?

陸懷卿的眼睛這才眯成一條縫想要觀察眼前人,結果一雙熟悉的黑眸撞入她的眼。

這不是傅葭臨嗎?

找了他這麽久,結果他一個人躲在這個暗巷裏,剛才還那樣欺負她!

陸懷卿羞紅了臉用力瞪着傅葭臨,結果他的目光仍舊平靜無波。

“你……”

她質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傅葭臨捂住嘴。

外面的人聽到動靜又折返回來。

他盯着陸懷卿的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最後他緩緩低頭——

傅葭臨居然低頭吻在了他的手上!

兩人隔得太近,她甚至能夠清晰感受到,傅葭臨眼睫輕顫時的細微動作。

正是初陽破雲時分,黎明刺破黑暗,霞光浸透陸懷卿的發尖,她被明光晃得微微眯起眼。

這光卻柔和了傅葭臨冷厲的眉峰,讓他不像她記憶裏那般冷冽。

他們保持了這個姿勢不知多久,直到外面傳來一聲“別看了,他們大燕人臉皮薄得很”。

傅葭臨這才松開手,立刻離陸懷卿半尺多遠。

他托着受傷的手倚着牆,就好像剛才的荒唐事都跟他不沾邊一樣。

陸懷卿紅着眼眶,幾次張嘴想說話,都覺得這麽罵不夠狠又咽回去。

“傅葭臨!你一點都不知羞!”陸懷卿語氣兇狠又委屈。

他們大燕人壞得狠,還不知羞!

傅葭臨确定那些人是真的走了,才垂眸看陸懷卿。

那雙眼裏仍舊沒有半分情緒。

他剛才捂住對方的手,此時合攏又放開,上面還殘留着粘膩而潮熱的陌生觸感。

陸懷卿看傅葭臨的動作,以為能看到他不好意思。

結果,愧疚、尴尬、局促……這些情傅葭臨都通通沒有。

陸懷卿看這人占了她便宜還這樣,眼裏都氣出了淚。

她憤憤道:“你不給我道歉嗎?”

他的眼中浮起幾許疑惑:“我需要道歉嗎?”

他的神情和上次問要不要和她道謝時一樣不解。

“當然,你剛剛……那樣!肯定要和我道歉的!”陸懷卿以為傅葭臨是裝作不懂,“就算你道歉,我都不一定原諒你。”

“對不住。”傅葭臨聽完她的話,毫不猶豫地向她道歉。

陸懷卿還是不悅:“不僅要道歉,你以後也不許這麽做了,人要學會……。”

她看到傅葭臨緊盯着她,話不自覺小聲了許多:“人就是要學會知錯就改啊。”

明明是傅葭臨這個人不講理,怎麽搞的好像是她做錯了。

小巷裏沒有其他人,此時時辰尚早,整條巷子安靜的過分。

傅葭臨手裏有匕首和劍,他要是真把自己殺死在這裏都不會有人知道。

陸懷卿聞到愈發濃烈的血腥味,才發現他右手的傷口又在往外流血。

眼前少年被青絲遮掩住的半張臉看起來很是陰郁。

她有些害怕和擔心,正想認慫保命,就聽到傅葭臨開口:“以後不會了。”

這下陸懷卿不知所措了。

雖然,她知道傅葭臨此時還不是前世殺伐果決的帝王,但是看到傅葭臨如此爽快認錯,她還是滿心錯愕。

畢竟,前世傅葭臨從不認錯。

那些膽敢上谏的言官,傅葭臨不是殺了就是貶谪,任何反對他的聲音都被他彈壓下去。

就是這樣一個人,原來在他的十七歲,他竟然如此……好說話?

總不可能,前世傅葭臨那樣的作風,是因為沒人教過他,人要道歉和改正錯誤?

陸懷卿見傅葭臨瞥了她一眼,似乎發現她不再生氣,提劍就要走。

一步、兩步……那人才走沒幾步就向後倒來,陸懷卿連忙伸手接住他。

和上次不同,這次她懷裏的傅葭臨好像傷更重了一些。

如果不是陸懷卿摸到了對方的脈息,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死了。

“銀雀——”

陸懷卿聽到阿依木和何懷之兩人聲音,急忙向他們揮手示意。

她推了推懷裏的傅葭臨,在發覺他真的昏死過去後,還是沒有真的忍心推開他。

哼,就當是日行一善再救救這個讨厭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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