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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陸懷卿今日穿的是大燕的衣裳,她到圍場下馬時,自然不比她平日利落。
她忍不住嘀咕:“這也不舒服啊,我上輩子怎的會……”
想起身旁還有個傅葭臨,她把話都收了回去。
她小時候就聽阿塔講過“葉公好龍”的故事,幼時的自己被故事裏的葉公逗笑。
長大後的她,才發現她也沒比葉公好多少。
她曾迷戀過自以為的大燕,等到親眼見到,才發現所謂京華,不過是塊冷冰冰的埋骨地。
在急促的鼓聲裏,陸懷卿的及笄禮開始了,阿娜請來了草原上最長壽的老奶奶給她梳頭。
她聽到用漠北話念大燕的詩詞,心中既覺着歡喜,又不免覺得有些不搭的好笑。
這場及笄禮雖然盛大,但細節處有很多地方都不對。
比如,大燕的及笄禮是絕對不會讓外男在場的,也不會有鼓聲震天響。
阿娜今日請了諸部舉足輕重的人都來了,頗有向所有人炫耀她寶貝女兒長大了的意思。
陸懷卿等及笄禮完,就坐着等諸部的人來給她送禮。
每送一件她就讓傅葭臨拿好,看他忙碌的樣子,陸懷卿心中很是得意。
前世,都是她代表漠北給傅葭臨送禮,沒想到,有一天會輪到傅葭臨幫她收拾東西。
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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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葭臨的眼角餘光發現陸懷卿在偷看他,等他真的看過去,她又轉過頭,裝作在看風景。
而她還很是愉悅的樣子。
不免讓人想起前幾日,這小公主冒犯他時說的話。
傅葭臨的眼神暗了暗,不知在想些什麽。
陸懷卿不知道傅葭臨誤會了她,但她确實心情很是愉快。
不僅是因為傅葭臨,更因為她發現塔木的兩只手都上着藥,還得被迫來給她送生辰禮。
她收下塔木阿塔代表他們部族送的禮,聽到他道:“塔木這孩子還小不懂事,他也有了教訓,還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他一馬。”
衆人看到雙手廢了的塔木,再想到陸懷卿平日裏的驕縱,全都以為這事是陸懷卿的不對。
雅依臉色微變,什麽叫小孩子不懂事?
塔木一個快二十歲的人,欺負她妹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這算什麽事?
結果沒等雅依罵回去,陸懷卿自己開了口。
“您說笑了。塔木劫掠大燕商人,倘若我不出手制止,恐怕不知會給漠北招致什麽禍患。”陸懷卿淡淡道。
大家這下明白都了。
漠北和大燕締有合約,兩方約定百年內不動兵戈,漠北也絕不劫掠往來商隊。
幸好塔木沒有真的得手,否則萬一大燕借此開戰——大燕這些年國富兵強,早不是從前那般好對付。
到時候漠北流血漂橹都是輕的。
陸懷卿這肯定得下重手啊,換了他們任何人也都不會讓這塔木好過。
指不定公主這麽做,還是蘇爾大人的交代。
“我們銀雀是真的長大了。”蘇爾贊賞女兒的行為。
“都是阿娜教的好!”陸懷卿趁機提要求,“我真的長大了,阿娜不如讓我代你去長安……”
“喝酒。”蘇爾舉起酒杯,把她的話都堵了回去。
陸懷卿不滿地哼哼兩聲。
什麽嘛,就是還把她當小孩子。
有了上次喝醉的經歷,這次陸懷卿沒有貪杯,淺嘗了兩口果酒,就只埋頭吃烤肉。
等到夜幕降臨,巨大的柴垛被點燃,篝火成了荒原上最奪目的明光。
陸懷卿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瓜果,歡歡喜喜去找阿依木與何懷之玩。
這種時候就得和好朋友手挽着手跳舞才是。
這也是前世她一直都說大燕的宴會沒意思的原因。
大家都坐在下首,皇帝離下面的人遠得很。下面每個人也離相熟的人遠,想湊近在一起談天說地都不行。
而且,前世的每場宴會,還得面對一個下一刻,可能就會發瘋殺人的皇帝。
果然,長安就是不好,比不上她的大漠一星半點。
圍在篝火前的人們,看到陸懷卿今日一身大燕的打扮都猜到了她的身份。
但沒人和她客氣,大家拉住她的手,把她拉進圍着篝火曼舞歡歌的人群。
還是漠北好,大家都不看重身份地位,只要有一團火,就能聚在一起跳舞唱歌。
夜幕下,火把和篝火映襯着陸懷卿笑得眉眼彎彎的眼,好看的眼睛裏閃着星星點點的明光。
那雙笑眼裏不見半點心事,讓人看着都覺得高興。
少女的舞姿翩跹,有着一股獨屬于荒原的生機。
就算陸懷卿的手還帶着傷,但她的手沒斷,每個動作都充滿力量。
而傅葭臨是大燕人,他不會跳漠北的舞蹈。
他向後退了一步,原本打算在一旁等這些人結束。
但不知道誰推了他一把,他差點被推到了陸懷卿懷裏,在快要跌進去時才憑借身手堪堪站穩。
一時間,人群發出一陣調侃意味的笑聲,衆人都在看陸懷卿和傅葭臨。
陸懷卿今晚一直溢滿歡喜的眼睛裏,浮現出幾分害怕,但她還是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
“一起來跳舞吧。”陸懷卿沒有讓傅葭臨難堪。
在他們漠北,被小姑娘拒絕牽着手唱歌跳舞的人,是會被嘲笑好幾年的。
傅葭臨被陸懷卿溫暖的手緊緊握住。
“先伸左腳再退回來,不是這樣的……要這樣!”陸懷卿教傅葭臨該如何跟上大家的腳步。
可傅葭臨左腳伸出去卻沒及時收回來,被其他人結結實實踩了一下。
陸懷卿呼吸微滞,瑟縮着打量被略長的碎發遮住大半張臉的傅葭臨。
其他人也看着這個和他們長得不大一樣,神情還有些說不出陰郁的少年。
陸懷卿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卻聽到傅葭臨神情依舊淡淡:“然後呢?”
這就是他沒有生氣的意思!
“要這樣!”
“不對不對,是這樣!”
……
陸懷卿為了教傅葭臨學會跳舞,額頭上都浸出了細密的薄汗。
即使傅葭臨學得很慢,她還是耐着脾氣教他該怎麽跳舞。
過了好久傅葭臨終于學會了一點。
陸懷卿得意挑眉:“原來還有你不會的啊。”
傅葭臨和陸懷卿對上視線,她正笑着,即使穿着大燕的服飾,也絲毫沒有沾染大燕人的氣質。
她不內斂、不腼腆,大方愛笑,爽朗利落。
“我當然有不會的。”傅葭臨道。
他不知道為何陸懷卿對他有這樣的誤會。
明明即使在他的親生父母眼裏,他也只是一把好用的劍而已。
他從前從不在意這些,但此時此刻,傅葭臨難得開口辯解。
就t好像擔心陸懷卿把他想得太好,等發現他只是一無是處的爛泥後失望一樣。
只是異族的歌謠混着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将傅葭臨的話盡數壓了下去。
他被少女握住手,跟着她一起跳舞、唱歌。
兩個人轉啊轉啊,篝火熊熊燃燒,熾烈的火光照亮他常年如古井無波的眼。
等終于累了,陸懷卿才氣喘籲籲停下,她的鬓發被汗水浸濕,乖乖貼在耳邊。
傅葭臨看了一眼,就立刻背過身去。
何懷之和陸懷卿多年朋友,反而不覺得這有什麽。
他關心地迎了上來,伸手檢查陸懷卿的傷:“公主,你的手還有傷不能多跳舞。”
“沒事。”陸懷卿擺手。
何懷之搖頭:“才不是,師父說了,養傷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公主這必須勤換藥,精用藥,多……”
“行了,就你嘴碎。”阿依木推了把何懷之。
“這不是嘴碎,治病的事怎麽能叫嘴碎?我師父說了……”何懷之臉漲紅,打算和阿依木理論。
“好,知道懷之你不嘴碎了。”陸懷卿擡起自己的右手,“只是這傷要是再過兩天,只怕連血痂都掉完了。”
陸懷卿和阿依木笑開,何懷之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又被欺負了,提着藥箱就要走。
“你給他的手瞧瞧。”陸懷卿經過何懷之的剛才的舉動,才想起真正的“病人”在她身邊。
陸懷卿強迫傅葭臨伸出手,何懷之替他看了看,忍不住驚嘆:“這恢複得很好啊。”
“我師父之前還說,害怕這小公子的手廢了。”
陸懷卿聽到手廢了時,擡眼看了眼傅葭臨傷口縱橫的右手。
傅葭臨和她說他是個殺手——且不說這話的真實性,但這人的劍術确實相當厲害。
陸懷卿記得前世傅葭臨從來沒有親自提劍殺過人,他甚至也沒在腰間懸挂過配劍。
正所謂“天子劍”,但傅葭臨前世沒有自己的佩劍。
陸懷卿以前一直覺得瘋子做什麽都是合理的。
但聯系今生,傅葭臨一醒過來就找他的劍的行為。
陸懷卿不禁有個大膽的猜測——傅葭臨該不會前世右手真的廢了吧。
還是廢到連劍都提不起來那種。
“銀雀,該許願了。”陸懷卿被阿依木的聲音從回憶裏拽回。
漠北人供奉鷹神和狼神,也信仰雪山之神。
因那高聳入雲、隔斷漠北與山那邊異族的雪山的融水,滋養了整個漠北諸部。
人們也相信在雪山融水彙聚成的真珠河①水是溝通神明與人界的橋梁。
每逢過生辰時,人們都喜歡放一盞河燈許願。
陸懷卿的生辰與漠北祭拜雪山神的日子重了,所以今日河上不止她,還有其他人都在放河燈。
她将手中的河燈放到水上,雙手合十許願——
願漠北長安。
陸懷卿睜開眼,看着河燈一點點漂遠。
她只許了這一個願望。
她希望今生漠北永遠都不要發生任何意外,也希望今生任何親朋好友都不要罹難。
願望太多神明會聽不過來,那她只許一個,上蒼能不能就許了她的願望。
星星點點的河燈落在少女虔誠的眼裏。
她眼裏有期許,有懇求,還有一些零落的擔憂。
傅葭臨發現安靜下來不說話的陸懷卿,其實是個有些落寞悲傷的人。
“銀雀,你許的什麽願望啊?”阿依木的聲音打破了陸懷卿的情緒。
她立馬仰起頭,狡黠一笑:“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何懷之不信:“你以前可是和誰都要大聲嚷嚷願望的,前年是要夜明珠,去年是要及笄禮,今……”
“就你話多。”阿依木呵止了她。
陸懷卿見狀也跟着阿依木“兇”何懷之,徹底從剛才的低落情緒裏抽身。
“我才不話多!這些日子,前不久阿依木的人追殺你男人的事,我一個字都沒往外說。”何懷之不滿。
“別說話!”陸懷卿生怕被傅葭臨聽到這話。
這些日子,她靠着“兩次救命之恩”忽悠了傅葭臨好幾回。
傅葭臨最讨厭別人騙他,要是讓他知道真相,前幾日的好話她算都白說了。
陸懷卿見傅葭臨似乎在眺望遠處,沒有注意到她們這邊,才松了口氣。
“有事?”傅葭臨看過來,和陸懷卿視線相對。
這人果真對他人的目光很是敏感。
陸懷卿總不能把剛才的事說出來,她就指了指傅葭臨的右手:“你記得勤換藥,別真成殘廢了。”
世上因果循環,這一世傅葭臨的手沒有受傷,那會不會……他也不會成為前世那個瘋子?
傅葭臨聽清少女暗含關懷的話,不自在轉過頭繼續眺望遠方,無處安放的右手卻暴露了他的心緒。
“小心!”一只飛矢向陸懷卿的肩頸處射過來,阿依木急忙提醒。
陸懷卿還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看着那箭将要射中時,“噌”的一聲,是箭矢滑過劍鋒的聲音。
傅葭臨拿着劍,替她擋住了刺客的攻擊。
“有刺客!”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黑衣人和守河的侍衛們早已纏打在一起。
陸懷卿仔細觀察了一下箭矢。
那些箭的軌跡,每支都沒有射她的要害,似乎只是想讓她受傷而已?
“他們是想活捉我!”陸懷卿道。
在意識到這件事後,陸懷卿沒有片刻猶豫,抓住在河邊飲水的雲渡的缰繩,幹淨利落翻身上馬。
“阿依木,你快去和我阿娜禀報這件事。”陸懷卿囑咐道。
随即,她策馬而去,那些刺客果真也從暗處騎馬跟上。
作為小公主的陸懷卿可能會面對殺手害怕腿軟,但活了兩輩子的她卻很快就有了決斷。
真珠河附近人太多,難免不會傷及婦孺無辜,她得把刺客從那裏引開。
這些刺客的主子也當真是無法無天,居然敢在真珠河大開殺戒,也不怕諸神降罪。
入夜的漠北果真寒涼,陸懷卿聽到疾風呼嘯而過,心中卻并不慌張。
她前世最愛到處亂跑,知道許多旁人不知的小路。
現在她跑的這條路就是從王帳到真珠河的小路,只要回了王帳那些刺客當然會退下。
但跑着跑着,陸懷卿突然覺得風越來越急。
不對……她好像是遇上了沙暴!
她想尋溝壑暫避,但卻聽到耳邊又響起了馬蹄聲。
這些刺客怎的這般不怕死?為了幾個銅板,都這樣了還不肯放過她!
陸懷卿被大風吹得頭泛着痛意,眼睛也睜不開了。
身後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就在她正打算奮力一搏時,卻被人攔腰抱起。
那人用布裹緊她大半張臉,粗粝的麻布把她臉勒得生疼,陸懷卿忍不住掙紮。
這人要殺就殺,但不能這麽折磨她!
“是我,傅葭臨。”
少年清越的聲線,在狂風裏有着格外安撫人心的作用。
陸懷卿來不及思考傅葭臨為何會這樣突然出現,就感受到到一陣颠簸。
在她失去意識前,始終被人緊緊攬着腰,墊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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