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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星垂曠野, 草原更顯寧靜遼遠,然偶有長風吹動草原上瘋長的草木,就露出了馬蹄踏過的印記。

年輕将軍巡視一遍後, 轉身跑向營帳禀告:“蘇爾大人, 漠北諸部中東部和南部的軍馬已經安置妥當,聽候大人命令。”

“好。待幾位将軍到了之後, 叫他們來我帳中。”蘇爾吩咐。

蘇爾的案前擺着兩份東西,一份是與大燕的盟書, 另一份是前幾日謝慈從大燕送來的書信。

信裏是告訴他大燕皇帝是害死陸玠的兇手,請她出兵幫陸玠複仇。

“您當真要進犯中原?”鐵木總覺得其中不對。

就算那謝慈說陸玠當年回長安後,是被皇帝的人秘密處決的, 但盟主大人也不至于為此馬踏中原。

蘇爾:“我答應謝慈出兵, 是因為阿卿在長安。”

她和陸懷卿相似的琥珀眼睛裏帶着探究。

幸好這次是銀雀陰差陽錯去的長安,再加上如今謝慈的勢力大不如前。

否則以謝慈的手段心機,若是自己在長安,只怕只能答應謝慈與他合作, 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我又沒說, 我出兵是去幫他的。”蘇爾将盟書收入盒中收好,“咱們與大燕有盟約,大燕有難,我們能袖手旁觀嗎?”

他們先準備着,只要大燕有動靜立刻南下。

她又想起什麽般,轉過頭:“我讓你們給銀雀遞消息,讓她近日待在東宮,不要随處走動的消息送了嗎?”

“大人放心, 已經給小何醫官和阿依木送了。”鐵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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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怕被蘇爾看出心虛——都怪老何那個讨厭的中原人,硬要叫他幫他給何懷之順帶捎封家書。

蘇爾颔首:“好。”

而在另一頭星隐月沉的長安, 何懷之起身蹑手蹑腳離開了東宮,轉身往和玉棠約定好的地方去。

玉棠将何懷之往內宮帶,兩人繞了許多遠路,最終往長樂宮去。

崔皇後則站在殿門口等着,她一看到何懷之出現在長街的盡頭,就冒着被人發現的風險向他跑去。

她着急撩起何懷之的袖子,像是在尋找什麽。

在看清對方手上的胎記後,崔婉一把抱住何懷之:“母後的好淮兒……都怪母後不好,這麽多年都沒找到你,還讓旁人占了屬于你的位置。”

當年,她就知道傅葭臨是冒認的,她的淮兒在手腕處是有一塊胎記的。

不過當時崔家正是和謝家扳手腕落于下風的時候,她手上如果多一個煙雨樓的幫助會好很多。

況且,傅葭臨冷漠、絕情、手段狠辣——這樣的人做兒子不行,但當一把做髒活的刀正合适。

這麽多年她也就暫且容忍那個野種喊她母親了,但私下裏也沒有停止過尋找兒子,只是自然比不上皇帝的人。

“真像……一看就是母後的兒子。”崔婉伸手描摹着親生兒子的眉眼。

雖然他長得不像傅書,但何懷之的眉眼一看就是他們崔家人。

這才是她的好兒子,就算流落在外也能兼修己身,成了這般溫和模樣。

還是個醫術高明的好醫生——比那個只會殺人的傅葭臨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婉喃喃:“淮兒,母後的好淮兒。”

何懷之則完全是一頭霧水。

雖然玉棠已經和他說了,他當年是在亂軍之中無意丢的,但何懷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大燕的皇帝和皇後連親生兒子都能找十九年才找到?

而且崔皇後難不成是現在才知道他有胎記的?不然怎麽會認錯?

而且……何懷之聽到崔皇後抽噎一個勁兒罵皇帝和傅葭臨。

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兒子,難道不該先問孩子苦不苦嗎?

他師父寫的家書,也是先關心完他,才叫他回漠北時記得帶酒給他喝。

“淮兒,你放心……屬于你的東西,阿娘很快就會都給你拿回來。”崔皇後握住兒子的手,“你且再等些時候。”

不管是對崔家不留情面的傅書,還是那個冒名頂替的傅葭臨,以及那個明明早就知道何懷之是她兒子,卻一直不告訴她的謝慈。

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何懷之從長樂宮離開後,卻看到天盡頭有火光。

他當時并未多想,等到第二日,才聽說昨夜永昌坊大火,燒了半條街,天牢自然也被波及。

裏面的差役和關押的犯人除了僥幸逃脫的十幾人,其餘全部被大火吞噬。

謝t慈也沒能逃出來,只在一衆燒焦的屍體裏翻找出了一具無人認領的男屍。

最後,還是謝知寒在求得皇帝恩典後為其斂屍。

“堂兄……”陸懷卿站在一旁想要寬慰幾句,卻被身旁的謝識微拉住。

謝識微搖頭:“讓他一個靜靜就好了。”

“謝慈……”陸懷卿聽到謝知寒咬牙切齒道。

說到底,謝知寒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卻一夕之間得知養父竟是仇人,就算他面上再是平靜,心裏也定然不會無波。

謝知寒自嘲:“草席一卷,黃土一蓋,你我父子,恩怨盡了。”

但他的動作卻在看到謝慈的手時猛地一滞。

他踉跄着起身,陸懷卿和謝識微生怕他摔倒,連忙過去扶住他。

卻聽得他壓低聲音道:“這不是謝慈。”

“阿姐,小時候你習丹青想學畫虎,爹……謝慈帶你去虎房的事情,你還記得嗎?”謝知寒問。

謝識微點頭。

虎房乃在皇家園林,還是謝慈特地向陛下求得的機會。

只是那猛虎不知為何突然發狂向她撲來,若不是謝慈當時以身擋了一下,她當時就該沒命的。

謝識微回憶道:“當時那猛虎利爪尖銳,謝慈的大臂上被抓破,連白骨都森然可見。”

可是這具燒焦的屍骨的大臂骨上并沒有劃痕,

“你是說……”她反應過來。

謝知寒:“這人不是謝慈。”

此話一出,陸懷卿和謝識微都愣住了。

兩人原本還在感嘆謝慈意外的死,但此刻才反應過來整件事都可能是謝慈故意為之。

甚至那被大火燒掉半條街的永昌坊都是謝慈故意的。

陸懷卿踏出天牢,看到已經成了廢墟邊年老腿腳不便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孀婦、眼神哀戚的少女……

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到全身。

這麽多人命啊,這麽多家庭啊,謝慈竟為了金蟬脫殼竟然可以殘忍至此。

“阿依木,你去……”陸懷卿原本想說讓阿依木準備些粥和衣裳給這些無辜之人送來的。

但她卻看到已經有人這麽做了。

是傅葭臨府上的人,她看到熟悉的管家在施粥。

“公主,您這是?”那管家問。

陸懷卿笑道:“正好東宮和我的人也來了,就幫伯伯你一起好了。”

謝識微也點頭,她身邊的宦官宮女也前來幫忙。

人一多做事情也就更快了。

陸懷卿邊幫忙盛粥,邊問:“伯伯,這事是五殿下讓你做的嗎?”

“不是。只是殿下說過,只要帳上沒問題,不做惹麻煩的事,其他的事情都随便。”管家道。

這些粥和舊衣也花不了幾個錢,他就當是幫五殿下掙個好名聲好了。

陸懷卿聞言想起傅葭臨府上人數和別的皇子一比,就少得可憐的下人。

她原以為這是傅葭臨喜歡清靜且不得寵,後來才從管家口中知道——這些人是傅葭臨沒回皇家前就認識的人。

準确來說,是他曾“救”過的人。

但傅葭臨從不覺得他是在救人,只認為他是需要有人幫他算賬,要人照顧他的起居,還需要人幫他上街打探消息……

他才順手找了幾個人,他救他們的命,然後他們替他賣命。

陸懷卿看到管家認真盛粥,不禁想起傅葭臨聊起這些事根本不在意的樣子。

那人只覺得這是利益交換。

“也就只有他才會這麽想。”陸懷卿自言自語,“笨死啦。”

這種事情別說傅葭臨還給工錢,就算他不給知恩圖報的都會報答的。

“什麽?”

傅葭臨剛來就聽到了陸懷卿的話。

陸懷卿一面腹诽不能背後議論人,一邊心虛道:“沒什麽——那個,你先等等。”

等幫忙把粥盛完,陸懷卿才和傅葭臨道:“我剛說有些總是喜歡貶低自己的人,真是太笨了。”

傅葭臨知道陸懷卿這是在說他。

“我不好。”傅葭臨還是道。

“傅葭臨你很好!。”陸懷卿踮起腳觀察傅葭臨的眼睛。

前世她總覺得傅葭臨的像寒潭、像深淵,可今生剛重生時,她才發現傅葭臨更像幼童。

還是那種未開蒙的稚童。

前世他本來很好看的眼睛逐漸被仇恨、怨怼、殘忍填滿,而今生的傅葭臨……

陸懷卿眨了眨眼,看到傅葭臨的目光也仍舊柔柔落在她身上。

今生的傅葭臨的眼裏是愛。

他就像一面鏡子,旁人如何待他,他就會回之以什麽。

這裏人多口雜,陸懷卿不便多說,她伸出手拉了下傅葭臨的手,又很快松開。

“傅葭臨你不能只是去投映別人。”陸懷卿認真解釋:“你得成為你自己。”

“你要做傅葭臨,而不是曾為我喜歡的樣子。”陸懷卿道。

傅葭臨聽到這話沉默。

陸懷卿看起來咋咋呼呼、沒心沒肺,但才是最細膩溫柔的那個人。

他甚至不知道陸懷卿是何時看出來的。

傅葭臨:“我不知道。”

師父說利益最重要,手裏握着劍也最重要,他就信了。

陸懷卿說善良重要,他也覺得很對。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的,可怖的、可憐的自己,哪個都是他,又好像哪個都不是他。

“沒事!”陸懷卿又道,“以後你不要想那麽多,想到什麽想做就做,想說什麽就說!”

“比如……你現在想說什麽啊?”陸懷卿鼓勵他。

傅葭臨欲言又止。

陸懷卿:“你說!”

“你臉上有灰。”傅葭臨道。

“哪裏啊?”陸懷卿聽到這話急急忙忙去擦。

可是她看不到位置,擦了好幾次都沒擦到,最後還是傅葭臨給她擦掉的。

不過傅葭臨剛才來的路上有幫別的災民,他忘了自己手上也不幹淨。

這一擦,陸懷卿的臉就更髒了。

傅葭臨看陸懷卿這樣有些憋不住笑,然後意識到這樣不對:“對不起……”

陸懷卿找堂姐借了手帕才擦幹淨臉,氣鼓鼓但又故作大方:“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做你自己的感覺,怎麽樣?”陸懷卿問。

傅葭臨沉默。

風乍起,吹得灰燼紛飛,是毀滅,也是新生。

傅葭臨:“很好。”

陸懷卿會喜歡真正的自己,是一件他聽起來都覺得是夢的事情。

這種感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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