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蘭因霁月(五)
第11章 蘭因霁月(五)
嫩柳新綠,清新和暖。
暮春的花枝疏影中添了絲絲悶熱暑氣,斑駁樹叢枝頭偶爾傳來一兩聲黃鹂婉轉輕鳴。
清林臺。
皇帝閉目靠在寬大赤金龍椅裏,一手擱在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
沒一會兒,外面傳來些許動靜,皇帝微微睜眼,渾濁雙目流露陰毒精光。
吳紹海走進來,躬身行禮:“啓禀皇上,人到了。”
“傳。”
說完他重新閉上眼睛,聽着那道細微而克制的足音走進來,跪立于地,低聲請安。
皇帝掀了一眼:“你來這邊,沒人看見吧。”
宴雲箋道:“是。”
“姜眠呢?”
“十公主約了姜姑娘去禦花園,她不會知曉。”
皇帝不輕不重嗯了一聲,忽地上下掃一眼宴雲箋,道:“朕面前,竟敢覆眼遮面不敬天威。”
吳紹海立刻上前,宴雲箋卻沉靜從容彎腰,穩聲道:“奴有罪,豈敢勞動公公,莫髒了公公的手。”
說罷他擡手繞至腦後,迅速解下覆眼的布帶對疊兩折,随手收進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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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道:“退後些,你離朕太近,讓朕平白染了低賤晦氣。”
其實宴雲箋的位置距皇帝很遠,但他也通透,依言而行。
退後三步正是窗外投射進來的一片金燦燦日光,站在光下,他的臉龐顯得越發蒼白,緊閉的眼皮輕顫,表情卻自始至終未曾變過。
皇帝這才滿意,遠遠地盯着他臉看:“這樣一張皮,可惜了。姜眠這次倒狠辣。虧得你相貌肖父,幾乎沒有儀華的影子,否則朕還真覺得惋惜。”
宴雲箋低一低頭,将臉頰上那片墨黑猙獰更低到陰影裏去。
“朕知道,前些日子顧越從太後宮裏出來,去了姜眠那裏,出去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皇帝揉着眉心,“這孩子宅心仁厚,到底是欠了點火候。不像你,身上流着低賤的烏昭和之血,天生一副忘義之骨。”
宴雲箋低聲道:“是,奴怎可與顧大人相提并論。”
皇帝沉默盯着他。
相提并論,那要看怎樣提,論什麽。
這人出生在國破家亡之後,骨子裏卻是天生的孤傲矜貴,他費心磋磨了這麽多年,才終于将他稍稍磨出一副奴才賤樣。
皇帝微笑:“你的确不配,若朕的皇妹看到你此刻模樣,必定不會再與朕那般任性倔強下去。”
“罷了,不提這些。朕叫你卧底在姜重山身邊,你選了姜眠做切入點,選的妙。”他另起話題,陰沉笑了幾聲,眼似毒蛇一般盯着地上的人,緩緩撫掌,“你看得比顧修遠都透。既然知道朕對姜眠的打算,你該清楚怎麽做。”
宴雲箋手掩于袖,緩緩握緊。
他看不見,眸心也只是對着臺階下方的某一處虛空,卻漆黑的深不見底:“是,奴明白。”
皇帝道:“盯着點,暗中把握下分寸,別叫姜眠死了,朕不好對姜重山交代。”
宴雲箋神色尋常:“是。”
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宴雲箋雖得力,皇帝多看一眼也覺得厭煩,揮手道:“下去吧,吳紹海——”
吳紹海忙上前兩步:“奴婢在。”
“找個人跟着,以後朕傳召,都需要人從旁看着,不準這奴才獨來獨往。”
“是。”吳紹海恭聲應下,轉身踢一腳身後的小太監,低罵道:“沒聽見皇上吩咐麽,還不跟上那賤奴。”
……
成複跟着宴雲箋出了清林臺,他本就要避人耳目,路選的偏僻,走出幾十步周圍已空無一人。
成複幾次張口欲言,卻都咽回腹中,宴雲箋內息強勁,他卻體弱習不得武,故而對方未先說話,他不确定周圍是否隔牆有耳。
直到宴雲箋的腳步緩滞,成複才知安全了。
“方才趙時瓒什麽意思?你選擇從姜眠入手還有其他打算,你還看出別的什麽?”成複急問。
宴雲箋沒有回他的話:“你行路不穩,是足上有傷?”
聽到這話,成複眼中的急切褪去,卻換上一副譏诮面色:“這個,呵,”他古怪地笑了下,“不過被削去兩根腳趾罷了。”
宴雲箋面色凝重:“怎會如此?”
“你被賞給姜眠為奴那晚,我以為你傷重,入夜尋你……歸去路上被人發現,雖然用計脫身,但也免不了受些活罪。”
宴雲箋抿唇,靜靜道:“抱歉。”
“沒什麽可抱歉的,”成複語氣生硬,垂眸看着自己身上暗色的太監服,目光寒涼,“我本也是殘損之軀,也不在乎再短些什麽。”
他冷聲道,“我只想知道趙時瓒什麽意思,你從前未提過。”
他語氣涼的連初夏都絲絲暑氣都驅散。
宴雲箋默了默:“這些事情,少知道吧,無一樣有萬全把握。你現還身在局外,若來日真出纰漏,也可保全。”
成複直問:“宴雲箋,你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氣氛陡然凝沉,空氣仿佛被阻絕般的滞澀一瞬。
宴雲箋靜了靜,道:“不是。”
“那就說。”
半晌,宴雲箋提點:“趙時瓒欲把姜将軍打入冤獄,通敵賣國是株九族的大罪。”
“可我們不會讓——”
宴雲箋側頭向他。
成複目光一凝,才反應過來自己想錯了立場。
站在他們的角度姜家當然無虞,可趙時瓒卻不知,他以為捏住宴雲箋,還做着他的春秋大夢。
成複道:“趙時瓒以為必能冤除姜家,如若姜家與顧家結親,那麽九族之內,顧家也保不住了。”
顧氏一族好歹算外戚,太後也不會同意的,從皇帝要動姜家心思那一刻起,這門親事就不可成。
可在皇帝心中,姜氏這座高山并非草木可以輕易撼動,要想連根拔除需要時日。而姜眠就要及笄,總要嫁人的。
成複腦中閃過一道雪亮:“姜眠嫁誰都是不妥,唯有嫁入皇室,才能盡除姜家而不傷他人。”
宴雲箋道:“有些緣故,但不全面。姜小姑娘被皇帝扣做籌碼多年,既嘗甜頭如何肯舍,如今姜帥凱旋,盡辭恩賞,趙時瓒不得不還其明珠。”
“但如此一來失去制衡,許多事情他不敢放開手來。”
成複聽得明白:“年少時名曰寄養,及笄後便去做皇氏婦,倒更光明正大了。若真如此,姜眠這籌碼,趙時瓒真可拿捏到姜氏大廈傾頹那一日了。”
他們向前走去,細長的柳葉陰影斑駁,将他們身影遮掩的影影綽綽。
成複忽然道:“不對。不對啊。”
“趙時瓒有六子,大皇子與三皇子早夭,行二的太子已有太子妃與兩位側室,四皇子亦是一妻一妾,六皇子年幼,眼下只有一位五皇子可堪匹配。”
“可……趙滿那般不堪的纨绔下三濫,曾淫殺母婢,強占民女,如此龌龊,姜帥如何能答允将愛女許嫁?”
宴雲箋笑了一聲。成複從未聽他笑的這般陰冷。
成複明白過來:“……趙時瓒手段一向卑劣。”
想到此處,幾乎是豁然開朗:“你早就看透這一層,等姜眠蒙遭大難,你将計就計略施援手,還能一躍成為姜重山的恩人。”
宴雲箋本一直垂着眼眸,聞言慢慢擡起。
漆黑瞳孔周圍的暗金色在陽光下格外耀眼,似冷漠而豔麗的寶石。
“你這樣想?”
這很正常,成複随意應一聲,縱使宴雲箋情緒微妙也沒放心上。
只看他眼底已泛出紅血絲,遲疑道:“鸩藍雪之毒落于肌膚猶如刀絞,陽光照射更是難熬,這也沒人看着,不如……不如……”他越說越輕,“不如你用布覆上吧。”
宴雲箋道:“不必了。”
成複轉過頭去,“也罷,快到了,你再忍耐下。”他想了想,另提道,“姜眠的事情,我還有個想法。”
那兩個字,柔軟可愛。從對方口中道出總覺龃龉抵觸。
宴雲箋不動聲色:“你說。”
“趙時瓒龌龊不堪,趙滿更是荒唐淫逸,他們的手段一向粗暴。你想借此東風定要把握好度——不能不救,卻又不能救的太早,”成複思路越來越通順,索性将話挑明了說,“就讓趙滿去糟踐姜眠,全了趙時瓒的心,屆時你再出手,起碼讓她少受些罪,也掙下姜重山的恩情。最重要的是,此事若成,必然挑起姜家對皇族的滔滔怒火,這樣,我們後面的路也好走,一舉三得。”
這段混賬話裏有個極刺耳的字眼,宴雲箋眉心緊擰。
見他不答,成複側頭望去:“這是最完美的法子,你怎麽一直不說話?”
他盯着宴雲箋眼下的可怖墨痕,忽然冷笑,“哦,你覺得低劣是吧?”
“你是看不見你如今什麽樣子,還有何可遲疑的。你容貌已毀,她這般心狠手辣,你何必憐惜。”
聞言,宴雲箋先擡手輕輕碰了碰肌膚。
這樣的觸碰,慢慢喚醒她輕如雲朵般的手勢和毛筆畫過的酥癢。他不想她心思純直手卻巧,臉頰上仿佛妥帖安全的護身符,連成複這樣謹慎的人,距離這樣近,竟沒發覺。
他放下手,沉聲道:“這算不得理由。”
“你是最聰慧的人,”成複說,“根本不必我來教,你怎會不知道只有這樣,才對我們最有利。”
是啊。
确實如此。
“可好好的姑娘,憑什麽給人糟踐。”宴雲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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