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百尺丹心(三)

第24章 百尺丹心(三)

沉默的時間不長, 姜眠擡眸細細看他。

心中許多情緒堆積在一起,愧疚與感激反複角力,其實說到這, 她反而再說不出來什麽,尤其是面對宴雲箋。

——他身上的赤誠與正直幾可觸摸,極濃極烈。

以至于, 這一瞬間,對他說任何不真心的話,都會有巨大的慚愧感。

最終她認真道:“宴雲箋, 我以後,一定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無論是現在, 還是未來的人。

或許只有這樣的承諾, 才對得起他胸腔裏那一顆心。

宴雲箋怔了怔,卻以為她是因他為姜重山思謀之事而感激。話說的太真摯, 倒顯出幾分孩子氣,他摸摸鼻尖:“好。雲箋一身皆依仗姑娘了。”

姜眠想不到他竟還會開玩笑, 讓她方才的話顯得不那麽嚴肅了:“你……我不是随便說的,你、你認真點。”

宴雲箋忍一忍笑意,正色道:“是。”

姜眠想了想,遞出玉牌,“你把這個拿着, 我才能徹底安心。”

知道他不是主動伸手的性子, 姜眠便直接去抓他手, 一摸之下, 卻覺手感不對:“宴雲箋,你——你的手怎麽了?”

她吓了一跳, 捧近他的手仔細辨認:“這是……燙的?怎麽燙這麽嚴重?誰欺負你了?”

姜眠一下擡頭看他。

“沒有,是我不小心,”他輕轉手腕欲縮回,“無礙的。”

姜眠不許:“別動,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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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她要雙手捧着才捧的過來。姜眠很小心地托着他手背,看看他手心的傷,擡頭瞅他,又低下頭去。

說起來,這還是她和系統交談過後,與宴雲箋第一次見面。對他的信任更加純粹,甚至敢徹底放開欣賞與親近。

她不由得低頭,對他掌心呼一呼氣,旋即輕嘆了聲,那聲音裏毫不掩飾的憐惜。

宴雲箋的手在顫,及其細微,若非肌膚相觸絕看不出來。

姜眠心裏不好受:“看你,疼着呢吧,我現在沒有藥……先給你包一下。”她抽出潔淨的手帕,很溫柔地裹纏住宴雲箋手掌。

他下意識回縮。

“別動別動,你這燙傷幾天了?”

姜眠擡頭:“嗯?不說話,是不是好幾天了?”

“沒有……”他還是想躲,姜眠只好先空出一只手握他手腕:

“你別躲,怎麽了?是這樣碰到會很疼嗎?”

宴雲箋聲音很低:“姜姑娘,你的絲絹如此珍貴,沾到我是糟蹋了。”

“胡說什麽呢?你覺得我是那樣想的麽,”姜眠正給纏好的手帕打結,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就這麽個東西,要真能讓你傷口愈合,它才算有點價值。”

“你的手要記得塗藥啊,我記得之前給你拿過藥膏的,就在你房間裏。”

“是。”

“下次見面我會檢查。”

“好。”

姜眠無奈地笑:“你總是嘴上答應的好,要真的好好照顧自己啊。”

宴雲箋輕聲:“嗯。”

“那你把這個拿好,我該回去了,”姜眠牽過他沒受傷那只手,将玉牌放在掌心,攏住他手指,“我走了,你會記得塗藥吧。”

玉牌觸手生溫,宴雲箋握緊,圓潤的邊沿近乎鋒利,甚至有割破掌心的錯覺。

“會。姑娘之命,莫敢不從。”

……

姜眠走後很久,宴雲箋還站在冷風中。

身後有細微腳步聲漸近。

“趙時瓒在昭辛殿設宴,姜眠要回去必經華榮路,那裏有一處角門,隐蔽,守衛也松懈。”

成複站定,緩聲道:“你方才就該當機立斷殺了姜眠,我不問你為什麽沒動手。她有沒有被你的話糊弄過去,我也不願去猜。我只知道我們賭不起。”

“方才密談的內容,若讓她聽去,哪怕只是極細小的可能,她也是非死不可。好在她給了你一樣信物,就算死了,你們二人失去血蠱聯結,你拿着她的東西,也能去姜重山身邊。”

說着他向下瞥,宴雲箋手上裹纏的白絹那般柔軟,一看便是姑娘家的東西,在夜色中顯得紮眼。

成複目光漸漸銳利,口吻仍平靜:“她對你有大恩,你下不去手。我來。”

一言落,風靜樹深。

慘白的月色從薄薄黑雲中透出,黯淡而詭谲。

宴雲箋側身擋住成複去路:“她對你沒有恩情麽?”

又說:“何必如此。”

“你阻止我?”

“早在她靠近之前,我們就已停止交談,你明知她什麽都沒有聽見。”

成複陰沉道:“她剛才看見我的樣貌了。”

宴雲箋擰起眉:“她沒看見。”

“可我說話了,她總聽得到我的聲音。”

“我有分寸,她什麽都不知曉。別太過分。”

成複忍了忍心中的情緒,看一眼姜眠離去方向:“我們做的事,容不下一絲差錯,你不是她,你怎麽知道。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如果我們将希望寄托于‘應該不會’,我們早就死了十幾次了。”

空氣陡然冷凝下來,呼吸間滿是薄涼鋒利。

宴雲箋擡手,緩慢解開覆眼的布帶。

布帶落下,他那張驚為天人的容顏比月色還要皎潔幾分,面上黥印,為他的清雅出塵添幾分桀骜。

他睜開雙眼,墨黑瞳孔外流動淺淺暗金色,如畫中神祇般豔絕無雙。

成複一雙漆黑的眼靜靜盯着,眸中流露出幾許複雜。

“沒有就是沒有。你也是烏昭和族人,父祖英靈在上,難道讓他們看着我們去踐行世人潑在我們身上辜恩背義的髒水?”

盯着這雙眼睛良久,成複牽唇譏笑:“有可能探聽我們秘密的人,死了才最穩妥。如果連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麽恩?什麽義?這些錦上添花的東西不是我們現在有資格探讨的,阿箋,你死了,我死了,烏昭和族的髒水就只能被我們帶進地獄!現在,我只是為了萬無一失而除去一個隐患,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謹小慎微不是嗎?為什麽換了姜眠就不行了呢?”

宴雲箋低下頭笑了笑。

或者說,那不該被稱之為笑,只是因為他唇角勾起,而歸入笑的定義:“我本不想把話說的太明白——何必如此多借口,你只是對她起了殺心,在你明知她什麽都不會懂的情況下。”

成複慢慢抿緊唇。

宴雲箋不想再說,重新系上布帶:“到此為止。”

成複不說話只端詳宴雲箋,忽冷不丁出手向他臉上抓去。

宴雲箋擰住他手腕:“做什麽。”

“你臉上的黥痕,是假的吧。”

宴雲箋将成複的手折回:“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你出來久了,再不回去怕惹人注意。”

成複沒聽進去,笑一聲,低低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她大費周折為你遮掩,那時你們才相識多久?你這樣的身份,她都可以不顧世俗,這般維護于你,你呢?如果今天沒有過來,我還被蒙在鼓裏,宴雲箋——她對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難道我很願意去染恩人的鮮血?可是……要我眼睜睜看着你一個人爬出地獄,丢下你背負的一切,與她濃情蜜意遠遁江湖麽?!”

宴雲箋沒有回答,這一刻,他身上的氣息前所未有的靜。

剎那間,成複後背汗毛根根豎起。

在這深宮中久了,自有一種生存本能。如動物般敏銳,鋒利,他嗅到危險——來自對面的這個人。

這一瞬間,那是一種近乎殺氣的戾。

很快,宴雲箋開口:“這種話,別再說第二次了。侮辱她,也侮辱了我。”

與此同時,那股壓迫感消失了。

成複撇過臉,他自知失言,看見宴雲箋的被好好裹纏上的手,和猜測到他臉上的隐秘,讓他胸腔裏塞着一股莫名情緒,扭曲不堪。

成複張了幾次嘴,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話說重了。我不曉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原來姜眠待你這樣好……我只是擔心,你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遇上這樣的姑娘,你難道不會動心嗎?”

宴雲箋平靜道:“會。”

沒想到他如此坦誠,成複抽一口氣,不敢置信望着他:“所以——”

“但我不配。”

他的聲音和夜風纏在一處:“我是人,不是畜牲,有自知之明。我不會辱沒她。”

成複張了張嘴,一時間無話可說。

良久,他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當我今夜什麽都沒說過吧,我回去了。”

說完他低頭轉身向回走,宴雲箋側耳靜聽,忽然上前攔住他。

“你去哪,這不是你當值的路。”

成複知他謹慎:“你放心吧,我方才只是一時昏頭,現在已經清醒,不會亂來的。況且這個方向,我也碰不到姜眠。”

宴雲箋仍不放行。

成複無奈道:“我不回禦馬司,我今夜被指派去侍奉北胡公主,你也知道,她是個戰敗國送來的貢品,上邊的人不願意沾染,都有頭臉的太監也懶得伺候,才把我指了過去。這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方才就沒特意說。”

宴雲箋靜默兩息,點點頭,側身讓開路:“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成複應了一句,步履平穩向前走去,走出數十步轉過拐角,他平淡的面容慢慢沉下來,眼眸漆黑,加快了步伐。

宴雲箋本已背身,耳中落入成複節奏忽快的步調,他微微一頓,莫名不安。

權衡一瞬,宴雲箋幹脆調轉方向,沿姜眠方才離去所走的路追去。

***

天空陰沉昏黑,雲壓的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姜眠一邊快步往回走,一邊在心中默默盤算:來回都抄了小路,又沒耽誤什麽,時間定來得及。

眼看拐過這條小巷就到昭辛殿偏門,前方傳來一陣沉着的足音。

姜眠擡頭去看,對面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光格外淡漠冷厲。

真是冤家路窄,走這樣的小道,竟也能撞上顧越。

算了,人家怎樣說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自己只是臣子之女,而且還有之前那一巴掌的過節,到底理虧,狹路相逢,給人讓路是應該的。

這麽想着,姜眠側過身,往後退了兩步,将這條不算很寬的路完全讓出來。

顧越也沒跟她客氣。目不斜視向前走,腳步緩了些,但直到走過她身邊,姜眠還低着頭。

錯身時,他忽頓住,看過來。

姜眠不知道他怎麽就停了,乖巧行禮:“見過顧大人。”

聽她的稱呼,顧越眉心微擰,轉過身來盯着姜眠:“你在這等我,有什麽要緊事麽?”

姜眠發懵:“我沒有等你啊……”

顧越深邃黑靜的眼睛動也不動,那種審視目光,仿佛四面八方将她圍住,動彈不得。

“顧大人……”

“既然你沒有事,那就是又改主意了?舉凡我進宮,你必會在我下值這條路上堵我。我以為這段日子你想通了,不想還是這般不知自重。姜眠,你當我是什麽?昨日不高興,便說劃清界限;今日高興了又貼上來。你以為我是你父兄把你視若珍寶,毫無底線縱容你麽?”

姜眠不由得睜大眼睛。

是,她是沒想到這條小路竟是顧越下值必走的一條路,也沒有想到從前的“自己”怎麽對顧越表達思慕。她只不過随便走一條路,撞上他,平白無故受了這麽一番話。

一股委屈頓時湧上來:“我沒有在這堵你,我沒注意自己走哪條路,碰上你只是意外。”

只從對方勾唇一笑的神情中,姜眠就知道,他壓根沒信。

顧越向前走了兩步,他腿長,邁步大,這兩步直接将姜眠逼到牆邊。

“你是說,這個時間你在此出現是無心之舉?”

姜眠倔強勁上來:“是。”

顧越淡笑了聲,“我生平最厭謊話連篇,敢做不敢認,你究竟有何處叫人喜歡。”

姜眠怔然一瞬正要說話,顧越繼續:“這麽多年,你當知我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別忘了咱們之間還有掌掴的過節。你要是聰明點,至少應該特意避開這條路才對。”

姜眠不可置信地仰頭望顧越,連呼吸都屏住了,他逼得近,她整個身軀都在他陰影之下。

不知道他是吓唬人,還是來真的,若是後者,她壓根反抗不了。

從顧越欺身過來那一刻,強烈的壓迫感叫她心髒開始細微的、一抽一抽的疼,這種反應無疑加重她的恐懼。

但比起恐懼,委屈也并不少:“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什麽?”

“為什麽這樣對我,我只是喜歡你,我犯了什麽大錯嗎?”

被人誤會的難過,以及為曾經這個姑娘純澈愛慕的心疼一起壓過來,她真的想好好問一問顧越這些問題:

“我是冒犯過你一次,但那時也是你言語失禮欺負我在先。除此之外,我沒有傷害過你,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羞辱我?”

那澄澈眼眸中滿溢委屈,顧越怔然看,睫羽微顫,不自在地轉開目光,一言不發退開兩步。

姜眠确實和京中貴女差得太多,皇上與太後沒指派人教她識文斷字與琴棋書畫,她便自己也不上心去學,身無所長絲毫不為父兄争氣。仿佛終日除了圍着他轉,再沒有自己的事情。

可以往她如此,他也不會不留情面。

今日卻起了火氣。

顧越俯首,纖弱單薄的小姑娘目色泫然——把她欺負成這個樣子,自己确實過分。

他張了張嘴,最終略顯僵硬道:“我講話失了分寸,你別怕,我不碰你。”

姜眠身體不舒服,也不想聽他說話:“我可以走了麽?”

“你去哪,我送你。”

“不耽誤大人時間了,前面就到了。”

顧越看了看她,沒再堅持:“好。”

他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他走了,姜眠有些呆呆的,閉了閉眼,再強撐不住,擡手捂住心口跌坐下去。

預想的慘重疼痛并沒有出現,身側微風刮過,她被一個有力的臂彎穩穩攬住。

姜眠吓了一跳,忙轉頭去看。

“宴雲箋……”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他看不見,只能焦灼地問。

她有些愣:“你怎麽在這呀?”

“天色晚了,姑娘走後我總覺不放心,才跟過來。”宴雲箋聲音很低,只帶動了些許胸腔震動,顯得更加溫柔沉穩,“你還好嗎?很難受麽?”

其實還好,她從落水後醒來心髒就一直不大舒服,倒不嚴重,可能是着涼的緣故。

靠着他,心髒別扭的窒悶漸漸平複,姜眠細白的手指揪住宴雲箋衣袖:“讓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身軀單薄,氣息細弱,只這樣說,并不能叫宴雲箋放心。

他手臂橫亘在她柔軟的背上,手掌攥着拳,并不敢攏住她肩頭,若非事出突然,他連靠她這樣近都不敢。

但眼下,宴雲箋遲疑過,到底掙脫禮節束縛,伸出另一只手比撈姜眠膝彎,将她整個人打橫抱起。

“我帶你去太……”

話到唇邊打了個彎,“我想辦法知會你父兄,讓他們帶你就醫。”

“不、不用了,宴雲箋,你別去,”姜眠急急攀住他肩膀,“讓人知道,會拿捏這個折辱你的。”

宴雲箋的聲音比夜風還輕:“姜姑娘,你不必為我思慮這樣多。”

“我沒事的,不用太醫看,只是剛才突然一下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

姜眠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他相信,只好一直保證:“真的,宴雲箋,我不騙你。”

她想了下,“你應該知道皇上在昭辛殿設宴,驚動了裏邊,我若真有什麽病倒好說,等看過太醫,發現我好好的,會讓爹爹和大哥難辦的。”

宴雲箋腳步一停,拳更攥緊。

這般嬌柔稚弱的姑娘,在他懷裏,用綿軟甜淨的嗓音說出這樣一番話。

她真的很懂事很懂事,乖巧的叫人心疼。

宴雲箋心神一恍,卻想起方才顧越的話。

“你究竟有何處叫人喜歡。”

如何能狠得下心對她說出那樣的話,他不喜她,不肯要她,卻不知還想挑出怎樣一位女子,能勝過她分毫。

用了很大意志力,宴雲箋終于彎腰,把姜眠輕輕放在地上。

“真的沒事麽?”

姜眠笑了:“我都那樣說啦,真的沒事。”

宴雲箋低聲道:“現在倒也罷了,待宮宴結束,回去後定要讓你父兄請一位大夫看看。”

“嗯,我知道了。”

“我送你過去。”

“好,”姜眠立刻笑着答應,又說,“過了這條路,前面有侍衛值守,到時你就回去,不用擔心了。”

宴雲箋聽她清清淺淺的軟甜嗓音,不覺微笑,溫聲道:“走吧。”

這一路他反複遲疑,“顧越”二字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他不放心成複,跟在姜眠身後悄悄護送,顧越言辱她時,他心中一沉正欲走出,而下一刻她委屈的質問又将他釘在原地。

原來,她竟是這般喜歡顧越。

姜顧兩家緣分盡雖是必然,可從明面上看,導火索卻是自己。

她竟絲毫不怨。

宴雲箋側頭。

他看不見什麽,但在他心中,天上人間存在的烏昭神明,那便該是她的模樣。

但再怎麽樣,他也無法代替她摯純等待那個人做什麽,可以羨慕,不能貪妄。

只能到此為止。

與她并肩走這一段路,就是上天厚待了。

……

夜色漸濃,大雨驟落。

鳳拂月端坐在床榻一角,背脊挺的很直,身着大紅色胡裝,豔麗眉眼分外冷漠。

她動一動腿,低眉看向跪在自己腳邊垂淚不已的侍女:“阿素,別哭了,若這樣悲泣有用,我情願和你抱頭痛哭罷了。”

阿素忍一忍淚:“殿下……都是奴婢無能,不能護殿下免受梁朝的折辱……”

鳳拂月勾一勾唇:“所以方才我要你掐死我,你又不肯。”

阿素哭着搖頭:“殿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奴婢真的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鳳拂月看她一眼,默默嘆氣,這小丫頭跟自己多年,心性軟弱她是知道的,确實下不去手。

“罷了,我知道這是為難你。”她凄楚笑了下,目光蒼涼悠遠,“呼圖楚死在梁朝亂馬之下,屍骨無存,我甚至不能擁着他失聲痛哭一場,還要在這裏為梁帝的勝戰獻舞。”

鳳拂月攤開手,望着手心兩寸長的木枝:“這條命留着也罷,我自當拼盡全力為呼圖楚做最後一件事。雖然只有這個,我亦會奮力一搏。”

她凄然一笑,重又握緊掌心。

進來前她身上所有尖銳利器都被收走,就連頭上的珠翠步搖也都換做時新花朵點綴。這小半截木枝,還是她将其穿透小腹匿于皮下,才帶進來的。

阿素心中絞痛,顫聲道:“殿下……”

忽然門外一聲沉聲低喝:“幹什麽的?”

“送些吃食。”

一陣搜查食盒與搜身的響動後,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從外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太監。

他進來,帶起滿室凄風冷雨,寒氣逼人。

鳳拂月連頭都沒擡,只冷漠盯着虛空一處。

成複走上前,打開食盒,将一盤盤熱菜擺在桌上。

“公主再不屑,也應該吃些東西,否則一會兒做事時沒有力氣,豈不可惜?”

鳳拂月目光陰沉:“你什麽意思?”

成複道:“奴才是指獻舞,公主以為是什麽?”

“你們梁人,果真一貫的低劣惡心,”鳳拂月終于轉過眼,冷毒的目光寸寸刮過成複,“我生平,最厭惡閹人。你不過是殘缺敗肉一攤爛泥,有時間與我這喪家之犬咬文嚼字,不如省下功夫去讨好你的梁人主子,像你這樣低賤的奴才,連站在我面前都不配。”

成複慢慢咀嚼:“我們梁人……我們梁人。”他笑了一下,“公主不用費力氣辱罵奴婢,奴婢一向為人輕賤,早已習慣。這麽兩句輕飄飄的話,奴婢只會笑納,是絕不會被激怒,而對您這樣的絕色佳人痛下殺手的。”

眼看心思被人拆穿,鳳拂月垂下眸,不再說話。

成複撿出一只潔淨的瓷碗,一手執起湯勺,從容不迫盛出一碗湯:

“其實奴婢心中清楚公主最需要的是什麽。倘若奴婢能為公主提供,公主又能賞賜奴婢些什麽呢?”

鳳拂月冷然不語。

成複微微一笑,伸手探入袖中,緩緩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軟匕。

刀刃卷着,他寸寸展開,約莫能有五寸長,柔軟,也鋒利。

鳳拂月幾乎忘了呼吸——不知他是如何躲過搜查,将這東西帶進來的。鳳拂月瞠目,一時間并非不願搭理,而是真的忘了言語。

成複問:“若奴婢将此物獻給公主,公主可有等量的籌碼?”

“你什麽意思。”

成複向前遞一遞匕首:“就是這個意思。”

鳳拂月冷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麽?你們梁人卑劣不堪,污計不斷,我不會上你的當。”

成複哈哈笑道:“公主是否多慮了?奴婢将此物給你,從此便和公主踏上一條船。除了将自身置于危牆,又能有什麽好處?”

鳳拂月垂眸,很快又擡起。

“你想要什麽?”

“公主能給什麽。”

鳳拂月與阿素對視一眼,沉聲道:“倘若你願意将此物交給我,我必銘記你的大恩,絕不相負,屆時無論成敗,我難逃一死,可阿素卻能作為證人,她必有萬全把握将你置身事外……便是你有欲栽贓之人,亦能如願。”

成複搖頭,低啞的聲音和窗外的雨攪在一處:“這一點無需公主與姑娘勞心,奴婢自己便可自保。”

話這麽講,就不好談了。

鳳拂月攥緊膝上的衫裙:“你開條件吧。”

“你既然來做交易,必定有我能辦到之事。直說便可,我無不應允。”

成複微微一笑,彎腰湊近鳳拂月耳邊:“敢問公主,是恨梁帝,還是恨姜重山?”

鳳拂月道:“皆恨之入骨。”

“這便是了,其實奴婢無需公主做什麽,只是好心來給公主提個醒,”他拉起鳳拂月的手,将軟匕放于她掌心,“公主想刺殺皇帝,希望實在渺茫。您孤身一人,而他身邊有無數禁軍高手,只要變故陡生,所有人都會與皇上安危為重,您身手再佳,寡不敵衆也是無用。退一萬步講,即便公主得手,梁帝還有子孫。沒了一個皇帝,自然會有下一個人來做皇帝,而下一位皇帝,必定會因公主的舉動而對您的故土大肆踐踏,難道這是公主想看到的嗎?說到底,你只是殺了一個人,而并未動搖梁朝的國本。”

“公主既知有去無回,出手更該求一擊中的。其實您心裏很清楚,北胡的心腹大患是梁朝嗎?是梁帝嗎?都不是。怎樣做才能不累及故土,為其争取喘息的時間,您自有權衡。”

鳳拂月默默聽罷,搖頭:“姜重山不是那麽好殺的,他一人,可抵禁軍千百。”

風卷雨絲滂沱傾瀉,水花四濺淋漓不絕。

室內靜過瞬間,又重落聲音。

“殺人,只有把刀子捅進身體裏才算殺麽?”成複緩聲道。

***

昭辛殿內行酒正酣,皇帝又飲過一杯,忽轉頭問蔡佛玉:“什麽時辰了?那北胡公主怎麽還沒來?”

蔡佛玉滿臉堆笑:“皇上,方才已派人去傳旨了,想必公主早已準備停當,只是外面驟雨方至,自然要謹慎妥帖些,才耽擱一會功夫。免得禦前失儀,沖撞了您。”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蔡佛玉掩飾地擦擦額上的汗。

“她怕是心有怨怼,不願獻媚,故意來遲吧。”

蔡佛玉笑道:“怎會?她能來到我梁朝侍奉聖上,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

皇帝笑了笑,把玩手中酒樽,看向姜重山:“北胡窮山惡水,一向好出美人。聽聞這北胡公主豔動山河,這傳言可真?”

姜重山起身:“啓禀皇上,微臣未見過北胡公主真容,不知傳言虛實。”

“是麽。但是朕聽聞,這胡女自小已許一位将軍,便是一直與你膠着抵抗的……呼圖楚?”皇帝想了一會才吐出一個名字,“他被萬馬踏碎時,曾有一女子前去收屍,撿他的碎骨。”

姜重山道:“皇上恕罪,戰場紛亂,微臣不曾注意。”

皇帝哈哈一笑,擺擺手:“罷了罷了,朕是問錯了人,你豈會留心哪個女子美不美。”

頓一下,他意味深長:“怕是這世上除了你的妻女,你這心中,再無其他女子的位置。”

姜重山拱手:“是。皇上明見。”

皇帝不再說話,一揮手,示意姜重山坐下。

片刻後,北胡公主終于姍姍來遲,她一走進來,整個宮殿靜了兩息。

她的豔麗與張烈如一把利刃,刺破梁朝宮城的靡軟與奢頹。

皇帝的目光一直釘在鳳拂月身上,看她站定,并不打算下拜。

“朕有一個皇妹,”皇帝突然開口,“曾經被遣嫁時與你一樣的年紀。”

這話一出在場人皆色變,皇後擔憂地看向皇帝,沖他輕輕搖頭。

但皇帝沉浸在回憶中,根本沒察覺皇後的目光:

“她當年也應如你一般,一個人站在異國大殿上,不肯低頭,不肯屈膝。”

他搖搖頭,很玩味地笑了笑:“可朕不是亡國之君,你終究比她少了些福氣。”

說完這些,皇帝抿唇,也不想聽鳳拂月是否有話要說,只揮揮手。

立刻地,絲樂奏起,偌大殿宇被輕靈樂聲盈滿——這是北胡羽調,在這個地方響起家鄉故音,并為敵人和音而舞,實在是一種莫大的羞辱。

但衆目睽睽下,鳳拂月瑰麗的面容沒有任何變化,始終平靜無波,踩着曲點翩翩起舞。

她身段柔軟舒展,長發飄揚,從肩頭掃至腰間,每一絲都帶着勾人的媚。

姜眠目不轉睛看着。

紅绫飛揚,腳步旋進——她已經離皇帝坐席很近了。

姜眠桌下的手緊緊交握,那感覺,就像在跳樓機最頂端,做好了充足準備,卻仍不知何時會驟然掉落。

下一瞬,鳳拂月身軀婉扭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紅绫飛出,她身體一輕疾速向前,右手翻出一把軟匕陡現!

“護駕!護駕!”

剎那間前方亂作一團,皇帝面前瞬間被圍的嚴嚴實實,禁軍“刷”地抽出長劍,卻連鳳拂月的衣角也沒碰到。

她揉身扭轉直奔姜眠,眨眼間将刀架在姜眠細白脆弱的脖頸。

“姜将軍!你最好別再往前。”鳳拂月用力,刀刃刺破姜眠肌膚,一絲鮮血蜿蜒而下。

姜重山面沉如水,不得已停住。

他早在鳳拂月出手時便看透她意圖不在皇上,而是他的女兒,但距離太遠,間隔太多人,實在趕不及。

那抹鮮血令姜重山如墜火海,幾乎将他灼燒殆盡:“我不動,你不要傷阿眠。”

鳳拂月不答話,只是手上沒再用力。她垂眸瞥了眼姜眠,這小姑娘一聲不吭,比自己想象中的體面許多。

“北胡公主,”此刻殿內漸漸冷靜,皇帝目色陰沉,開口道:“朕可以理解你心有不甘,你将刀放下,你與朕慢慢來談。”

鳳拂月道:“放下刀,我還有資格與你慢慢談?”

皇帝忍了忍,沉聲:“你想怎麽樣?”

鳳拂月還真想了想:“歸還燕地十一城,廢歲貢和談書,簽訂和平盟約不再兵戰。倘若真能如此,我便是留下侍奉也心甘情願。”

皇帝大怒:“荒唐!”

确實荒唐。

從未聽說過勝戰者因一道威脅,而将勝利果實盡數歸還,即便鳳拂月的要求并不過分,可也沒有人能夠答應。

鳳拂月輕笑:“那皇上願意拿什麽換?或者說,皇上覺得什麽樣的籌碼,能讓我放開手中這把匕首?”

皇帝的臉色完全冷厲下來,雙眸蘊含滔天沉怒,死死盯着鳳拂月。

這副神情取悅了鳳拂月,她彎唇一笑:“皇上心裏很清楚,無論我開出什麽條件,梁朝不會答應的。”

她歪頭看姜眠的臉,用刀背輕輕拍了拍,“在您心中,為着這麽一個小姑娘,無論付出的多或少,哪怕吃一點點虧,一國尊嚴掃地,都是不值的。”

那刀背拍在肌膚的脆響回蕩在大殿,姜重山沉聲喝道:“你別碰她。”

鳳拂月目光倏然射向姜重山,恨欲滴血:“閉嘴,還沒輪到你說話。”

她故意羞辱的态度叫姜眠心裏一揪,看着姜重山小幅度搖頭。

姜重山亦望着她,目光疼惜,似安慰她別怕。

皇帝将一切收進眼底,冷聲道:“北胡公主,別太嚣張了。你站在梁朝的地界上,威脅朕?嗯?你知不知道你的母族與北胡子民的性命皆捏在你手裏?你現在放開姜眠,朕不會遷怒北胡,如若傷了她一星半點,朕必定叫你悔斷肝腸!”

鳳拂月仰頭哈哈大笑。

她目光一厲:“姓趙的!你以為我是個愚蠢無知,只懂在深宮中食子民俸祿的公主嗎?你別太可笑了,難道我不知道我挾持的是個什麽東西?她姓趙嗎?是你在意的人麽?我相信,她死了并不會引你滔天震怒,你會為死了一個臣子家的女兒讓已平息的戰火重動幹戈嗎?如今的結果,你如此滿意,怎麽會反而去做一筆不劃算的買賣?”

“死一個姜重山的女兒,對你來說,和死一個阿貓阿狗沒有區別。”

“至于姜大将軍——就不一樣了,”鳳拂月掃向姜重山,眸中恨意雪亮,“不過也區別不大。你倒有能力為心愛的女兒報仇,可雖數十萬兵精兵在手,若沒有你們皇帝的旨意,你也只能猶如被拴住的狗,輕易動彈不得。”

姜眠垂在身側的小手一點一點握緊。

鳳拂月這話說的已經完全切中要害了。

她故意挑開了說,沒留絲毫情面,正如後世學者所評價的,完全撕碎此時此刻梁惠帝面對姜重山的立場。

能在千萬人之中,看透“姜眠”身上可以深挖的、與衆不同的特別利益,這位公主确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就像她所點透的,梁朝絕不會為了姜眠而損失一毫一厘,而姜重山也無法在沒有皇帝旨意的情況下随意出兵。

這是一場永遠談不攏的局,其中微妙因姜眠的身份而不斷放大,最終将梁惠帝與姜重山割裂成兩個對立面。無論結果如何,都致使他二人君臣關系撕開一條裂縫。

那些勉強快速背記的文字失去模糊的毛邊,顯出鋒利的真實感——只有她死在北胡公主的刀下,那條裂縫才會變得更深,且永遠不會愈合。

這也是鳳拂月身為北胡公主,能為自己家國做的最後一件意義重大之事。

所以從一開始,她絕沒想過讓自己活。

姜眠不知皇帝有沒有看明白這一層,但姜重山一定心如明鏡,因為他這樣說:

“鳳拂月,你只是在賭我能做到何種程度,但只要是賭,總有不确定的成分。”

他身後姜行峥皺眉:“父親——”

姜重山沒理會,聲音沉沉,擲地有聲:“若你殺了阿眠,你活不成。未來的事發展成如何模樣,你把控不了。但若你願用我的命換阿眠的命,這樣的好處至少是可即刻兌現的。”

皇帝低喝一聲:“姜重山!你不要被她蒙蔽了。”

“她不過三言兩語挑撥,你便要一頭碰上去嗎?!”

姜重山回眸,與皇帝視線交彙在一處。

世人皆知,南沈北姜,晉城侯沈楓浒與鎮國大将軍姜重山是兩道支撐梁朝的堅硬柱石。

梁朝胃口沒那麽大,不可能一口氣吃下北胡,只能一點點蠶食。這個過程中,姜重山的威懾力漸漸淡化,直至消失,但那是後話。

此時此刻風波初定,若梁朝沒有姜重山,待北胡修複,很有可能局勢逆轉,反為魚肉。

姜重山道:“皇上,請恕微臣的罪過。”

皇帝揚聲:“你是梁臣,自有骨氣,輕易受制于人,大丈夫顏面何在?”

鳳拂月哈哈大笑:“姓趙的,你臉皮之厚,真讓我大開眼界。你就這麽怕沒了姜重山給你看家護院嗎?”

她笑過後,緊了緊手中的刀:“都別動。”旋即看向姜重山:

“姜重山,你的提議我有興趣,但還要看你表現,而且,我也不會讓你死的太容易。既有決斷,便跟我出來。”

言落,鳳拂月勾一勾唇角,刀刃死死抵在姜眠喉嚨上,挾持她向殿外退去。

姜重山提步去追。

皇帝喝道:“姜重山!你別太任性了!你喜歡女兒,朕可以将兩位公主過繼到你膝下,跟随你姓姜,從此她們就是你的親生女兒,侍奉你與蕭氏。”

“姜眠為梁朝犧牲,朕會追封她公主尊號,牌位供入皇家祠堂,姜重山,你想清楚!”

姜重山望向高臺上的皇帝。

他目光沒有怨恨,也沒有厭惡,平靜的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微臣只要阿眠。”

說完這一句,他轉身追随鳳拂月而去。

……

風吹雨斜,涕泗滂沱。

鳳拂月制着姜眠往城樓上走。

踏步下水花四濺,鳳拂月的聲音幾乎淹沒其中:“姜重山,你退遠,不然我直接割斷她的喉嚨。”

雨水順着姜重山棱角分明的臉聚股流下,他嗓音低啞,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你別再往上了,我們之間,國事也好,私仇也罷,與阿眠無關。”

鳳拂月不為所動:“退後。”

姜重山心急如焚,卻不得不依她所言,退下幾步。

“再退。”

姜重山緊緊抿唇,這樣的距離已不算安全,再退下去,鳳拂月若突然發難他無計可施。

“你殺阿眠,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何必去賭虛無缥缈的未來,我就站在這裏,任你刀剮,絕不還手,別傷害阿眠。”

鳳拂月回答他的只有握緊刀柄,姜眠脆弱的肌膚裂口更深,鮮血被雨水沖成淡淡的紅色。

姜重山心頭大恸,艱難地再向後退去。

鳳拂月滿意笑了。

姜重山一再退到臺階之下,心頭絕望越來越深。他看得懂鳳拂月的決絕,任何談判都蒼白無力。但同時,他也無計可施,鳳拂月的刀刃已經嵌入姜眠的肌膚,別說救人,哪怕自己讓她看出一點想要奪刀的意圖,她都會毫不猶豫下手。

“要我怎樣做你才肯改變主意……”

“爹爹。”忽然,姜眠開口。

當她站在這裏,心茫然也堅定,仿佛無形中有什麽指引,讓她踩着歷史留下的腳印,重合着,一步又一步,終于站到了這裏。

“爹爹,你別做傻事。”說不出來更多,姜眠只能這樣告訴他,“我沒事,我不會死的。”

姜重山雙唇顫動,心如刀絞。

鳳拂月側頭看了眼姜眠,眸中情緒意味不明,但再轉眼看姜重山時,卻是分明的恨意:“姜重山,你錯了,其實無論我選擇哪一種,都是在賭。即便你死了,梁朝也依然有才俊,未來仍舊是未知。”

“比起這個,我更願意賭你的心,你心愛的女兒死了,死在你們皇帝的冷漠與自私下。這有趣的開頭由我鋪陳,我會在天上,看着你們的結局。”

鳳拂月仰頭,讓冰冷雨絲打在她臉上,她面孔蒼白近乎透明,卻因強烈的、雨都澆不滅的恨意而妖豔驚人。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站在這裏嗎?”

姜重山喝道:“鳳拂月!”

“你以後會明白我的,當你變得和我一樣,看見在意之人滿地碎骨與血肉——你就會明白我的。”

最後一個字還未落地,鳳拂月抓着姜眠猛地側身——兩人一起摔出護欄,直直墜下百尺高牆!

漫天暴雨沖澆,千鈞一發間,一黑影自城樓飛掠而下。

可怖的失重感伴随耳邊呼嘯風聲,漆黑雨幕中,姜眠看不真切,卻切切實實感受到自己腰間一道沉穩的臂力。

失去意識前,她似聽見滂沱大雨中一道隐隐低沉的輕語。

——阿眠,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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