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旌獵鴻蒙(四)
第41章 旌獵鴻蒙(四)
沈楓浒看着眼前的年輕男子。
他端坐于此, 氣度閑雅。可憑他的身份,憑他一己之身敢如此狂妄坐在他千軍萬馬中央——那種詭谲沉靜,叫人心頭發怵。
更何況, 他已殺了他兩名心腹。
沈楓浒壓下心緒,權衡一瞬。
能說出這樣的話,深夜孤身一人與他談判, 顯然既有本事又有膽氣。雖摸不準對方條件,沈楓浒也知沒必要再兜圈子:
“我知道你是聰明人,索性我們便把話說開。既然你已經殺了李安通和丘天川, 又敢獨自一人站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想必已洞穿了我的心思。”
“是。”
“你有條件要與我談?”
“不錯。”
“既然你要阻止我離開,那看來, 我留在這裏, 對姜重山還有一些我暫未想透的好處。”
“侯爺誤會了,”宴雲箋道, “我與侯爺談的事,與義父無關。這是你我二人的私事。”
私事。
沈楓浒勾唇, 目光又落在那兩根斷指上。
拉過那塊布重新包好,随手一丢,那布包落入一旁火盆之中。
“烏烈……是叫烏烈吧?你的确很有膽識,但無論你要談什麽,本侯都沒有興趣。你該想一想, 這是誰的地盤, 只要本侯現在一聲令下, 晉城軍便會沖進來, 屆時本侯随便給你安個什麽罪名,你都無力抵抗, 甚至你根本不是姜重山的親生兒子,便是就地處死了,姜重山也不會為了你,來與本侯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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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雲箋微笑撫掌:“侯爺大可叫人試試。”
沈楓浒即刻高聲:“來人——”
無人應答。
“來人!”
依舊一片靜默。
沈楓浒臉色發青,拔腿便向外走,卻在路過宴雲箋身側時被他一把扭住了手臂。
分明他只是輕輕松松伸出一只手,甚至神色都毫無變化,看上去根本沒使多大力氣,沈楓浒卻覺被他扭住的那只手幾乎脫了骨節,別說掙紮,根本動彈不得。
“沈侯爺,我們就別用這種方式了,大家都是斯文人,坐下來和和氣氣的說話可好。”
沈楓浒怒不可遏:“你放肆!你到底想幹什——”
宴雲箋一把甩手,沈楓浒踉跄跌回去。
他不是他的對手。
這是沈楓浒腦中的第一個念頭,他身經百戰,對于敵我力量的判斷已經是一種本能。甚至,不能用對手二字來形容,對手尚可與之一戰,而眼下他已經沒得選擇。
“你想做什麽,直說吧,”沈楓浒低聲道,“你有什麽條件,且先說來聽聽。”
宴雲箋平靜凝視他:“一直以來,侯爺被鬼騎兵糾纏不休,可還能笑納?”
“你!”
沈楓浒睜圓了眼睛,不可置信:“你說什麽?什麽意思……鬼騎兵……莫不是你在背後操縱着一切裝神弄鬼?!你到底要做什麽?”
“是我。”宴雲箋點點頭,“我也不想做什麽,只想時時刻刻提醒侯爺,莫忘了當年對大昭做下的歷歷惡行。”
沈楓浒目光一厲。
“呵……你不是北羌人,你是烏昭和族人。”這也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沈楓浒露出一個複雜的笑,挑眉道:“你這點手筆,莫不是在跟本侯開玩笑吧?恕我直言,你手下也沒多少可用之人吧?用一群烏合之衆裝神弄鬼,不過是吓唬吓唬本侯,連一點皮肉都未損傷,烏公子,你這是在做什麽呢?”
宴雲箋眸光微暗。
他的鄙夷不似作僞,大昭鬼騎兵,僅僅只是如此麽。
本想詐上一詐,摸到張底牌卻是空的。
“烏昭和族人……”沈楓浒的神色忌憚之餘,又多了一層嫌惡,“原來這就是你要與我談的私事。你眼眸中的暗金色如此之純,應當不僅僅只是有幾分血統而已吧,你究竟是誰!”
宴雲箋勾了勾唇。對方既沒什麽有用信息,他也懶得和他徒耗時間。
“我是誰。”
“侯爺忘了誰,也不該忘了我啊。”
宴雲箋緩聲道:“您的兒子因火傷了眼睛,最後這罪歸咎在一宮奴身上。小滿那日下着雨,侯爺怒氣沖沖從奉元殿出來,将那罪奴一腳踢下宮階,在暴雨裏滾落十幾階才堪堪停住。”
“侯爺猶不解恨,抽刀欲砍,最後被人攔下,因不能血濺奉元殿前而作罷。”
沈楓浒臉色陰沉如水。
等全部聽完,他再忍不住大怒:“是你——原來是你!宴雲箋——”
怪不得他覺得他眼熟!
他的确見過他,他竟是那大昭的亡國奴宴雲箋!
怎麽也不可能想到,一個本該在宮中囿困一生的人,竟會出現在此!
沈楓浒抄起手邊的東西,也不管是什麽,全都一股腦砸過去:“竟是你這個賤奴!我萬萬想不到……你究竟使了什麽妖鬼惑術,你竟敢出宮,你竟能出宮!還大搖大擺的坐在我的營帳之中!”
被蒙騙的新仇與曾經的舊恨加在一起,沈楓浒恨紅了眼,怒聲大罵:“烏族賤種!利用本侯兒子讓本侯束手無策,他被扣在皇宮做了籌碼,本侯卻在這裏走到如今聲名掃地的一步!都是你害的!”
宴雲箋笑了。
“是啊,可侯爺可知為何是你,而不是柳靜,朱雲,何康傑——這片戰場并非兇險之極,除你之外,依舊有許多武将可以勝任。”
他對着燈燭仔細看自己手掌,這雙手修長而完美,泛着淡淡的如玉般的光澤,線條漂亮優美,就像一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我的手的确髒,但我只碰髒血。”
宴雲箋擡眸看他:“你囤養私兵,欺男霸女,搜掠民膏,來這裏做一個喪家之犬,敗軍之将,是不是正合适?”
沈楓浒雖陰毒,卻城府極深,宴雲箋這段話點出一個很關鍵的信息,他愣過後驚怒:“你什——你什麽意思?!說清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吃這場敗仗?!”
“是。”
宴雲箋靜靜道:“您清楚,我們阖族卑鄙,烏昭和族人的祖先是西疆蛇蠱,最善用蠱毒妖術。那日我特意挑了您在的時候去奉元殿外跪着,就是為了能得侯爺接近片刻。您雖踢斷了我一根肋骨,我卻甘之如饴。”
“安知這一根肋骨,要使得侯爺日後以命來抵,實在是筆劃算的買賣。”
這局棋,從沈楓浒開始,龐大、複雜,一步步串聯至今,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
原本該覺得痛快的。
可有個名字,墜在心頭沉甸甸的,一碰便覺撕傷。
宴雲箋不動聲色深吸口氣,目光重又銳利,盯着眼前之人。
沈楓浒怒罵:“你這歹毒的小人——”
“你想做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你算計我出征,又讓我一敗塗地,自己卻到姜重山身邊兜了一大圈,只是為了讓他接管這爛攤子?不……不是的……”
姜重山的軍功已經累無可累了,他已然成為神話般的人物,沒有必要再往他身上堆砌什麽。
舉目看這河山,北地已定,東南失守。在這個世上掙出路,最快的一條路,就是用戰場龍血玄黃鋪做自己進階的路石。
“ 是了……是了……你是為了你自己,只有讓姜重山來到這裏,你才能跟随其右,在這戰場上展露鋒芒,節節晉升,真正擁有自己的勢力與擁趸……宴雲箋——你這是想複國啊!”
宴雲箋道:“随你怎麽想吧。”
說完他起身,也不看沈楓浒,徑直向角落中走去,彎腰拾起地上一團白绫。
“上回你哭鬧做戲便是用它。想來你喜歡這種死法。”
一股寒意從脊柱直直竄上後腦,沈楓浒也是歷過生死之人,立刻便感知到宴雲箋此刻毫不掩飾的殺氣。
他本能轉身奔逃。
剛跑出一步肩膀便被人扣住,下一刻白绫繞頸,登時便不能呼吸。
沈楓浒赤紅着雙眼,呼吸困難:“你何必……找我索命?當年下令屠戮大昭的是皇帝……先鋒大将軍……是虛通海,是他殺了你的父皇,屠了你的宗族……我只不過是他的校尉……宴雲箋——你真有本事——去找他們啊……”
“不必你提醒。”
宴雲箋加重手上力道,湊近沈楓浒耳邊:“沈侯爺,你非死不可。你參與過銜軍令的制定,應當知道我為何定要你性命。”
沈楓浒眼睛睜的極大,因受力眼球已經有些暴突:
“原來你是為了給……姜重山開道……才殺我,宴雲箋啊……姜重山可不知銜軍令,東南這局勢,他可未必……領你的情……”
宴雲箋手臂青筋凸起,一聲頸骨脆響,沈楓浒再沒了聲息。
将繩子抛過帳梁狠狠一拉,沈楓浒整個人被拽起,雙腳就懸在宴雲箋的頭頂。
他擡頭看。
沒有洞徹鬼騎兵的秘密,這種人,就算死了,也得榨幹最後一次利用價值。
信仰是信仰,只會不斷加深他的信念,卻不會将所有事都依托于神明。對于所謂鬼騎,他不信鬼神,只信人為。
宴雲箋找來紙筆,略一思索,在紙上行雲流水的畫下一個複雜狹長的圖形。
他跨上桌案,扭開沈楓浒的嘴,面無表情将紙的一端塞進他口中,這麽一看,就像是他嘴裏吐出來的不是舌頭,而是——烏昭和族人的圖騰。
做完這一切,宴雲箋安靜地将殘茶喝完。
這幾日來,堅定如山的心終于有閑暇松動片刻,只要出現裂縫,那漏進來的一定只有那一個人。
宴雲箋一手撐在額頭上,将碎發捋至旁側,然而發絲順滑,他松開手,它們又再度垂落眉眼臉頰。
半遮着他豔絕側臉,露出高挺鼻梁,略顯蒼白悵惘。
仿佛沈楓浒不甘而怨毒的聲音還響徹耳邊,他心裏清楚,為了姜重山不假,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很想很想和阿眠一起生活在豔陽洲,只聽她甜淨嗓音一番描述,心裏便像長了野草般瘋狂向往。
他真的好想去。
可是不行。
宴雲箋擡頭。
燭光靜靜亮在他眸中。
不行。還不到他能以一己私欲活着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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