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旌獵鴻蒙(七)
第44章 旌獵鴻蒙(七)
這兩日, 姜重山抽出空來,安排人将沈楓浒的屍體運送回京。
在這個過程中,傳出不少風言風語:
“沈侯爺哪是自缢死的呀, 他是被人害死的!”
“誰說不是,我兄弟就是最早那一批發現的,說着沈侯爺死的時候啊, 舌頭伸的老長,上面還有東西。”
“不幹淨的東西?”
“幹不幹淨的,你心裏還沒數啊?”
“話說軍營裏應當是陽氣最重的地方, 怎麽還能招來鬼呢?”
“看你這話說的,不招人笑話,人家叫鬼騎兵, 鬼騎兵是啥懂不懂, 身上陰陽兩氣融為一體,哪個不壓你一頭?”
“行了, 別說了,沒得再把鬼騎兵招來……”
這些話被姜重山聽到, 又動了手段整治,此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再沒人敢提。
姜眠這邊,只聽說鬧鬼,沒聽全這些傳言,反正不信這些她也不打聽。自從接受留在東南這個事實之後, 她便重拾起那段歷史, 細細推研。
雖然無法記住那麽多細節, 但是一些讓她膽戰心驚的事件無需刻意記憶, 便已深深印在心裏——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文永十八年初冬,姜重山率部下在雁鳴山腹地與燕夏交鋒時中了對方暗箭, 身中劇毒。
這一筆只在歷史記載中淺淺提過,因這場戰役沒什麽精彩之處,在上百場戰役并不出名,故而沒有深挖的研學價值,導致對此中毒事件并無詳細記錄。
姜眠一直在發愁這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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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擔心,莫說歷史也有可能出現偏差,這到底是遭了一回罪,她怎麽忍心。
可如何中毒,怎麽解的,具體是什麽毒,對身體有何影響……姜眠一概不知,她只知這一場戰役的交鋒日期。
冬月初一,姜眠求了姜行峥帶她來軍營見姜重山一面。
姜行峥根本不想答應,可架不住姜眠軟聲央求。她倒也會挑人,知道宴雲箋寵歸寵,這事卻說一不二絕不松口,便跑來求自己。
“阿眠,燕夏這幾日安靜的有些不正常,很有可能随時發兵,就算他們不率先出手,父親也打算在初五那天主動出擊,将他們退至扶陽關。你這會兒去真的不安全。”
姜眠雙手合十:“大哥,我不會給你們添亂,我已經有近半個月沒見到爹爹了,我就跟他說兩句話,然後我就走,元叔一直跟着我,不會有事的。”
“你要跟他說什麽?要是叮囑安危的,我幫你帶。”
“不行,我要自己說。”姜眠極其嚴肅。
姜行峥實在拗不過,挑了中午大家都去吃飯的時候,領姜眠進了姜重山的主營帳。
彼時姜重山和宴雲箋正站在懸挂的巨大地圖前低聲交談。宴雲箋的眼睛視物仍模糊,姜重山說,他修長幹淨的手指便随之摸過,低聲言語不落思路。
聽見動靜,姜重山回頭。
看見姜行峥身後的姜眠,頓時一怔:“你怎麽把阿眠領來了?”
宴雲箋也眉心輕擰。
姜眠先跟自己爹爹彎着眉眼一笑,旋即看一眼宴雲箋——無論多少回,她都忍不住驚豔他的長相,實在是到了颠倒衆生的地步。
第一次見他穿甲胄,烏發高挽,用銀冠固定,一身戎裝幹練挺拔,出鞘利劍般淩厲。
姜行峥無奈道:“我管不了阿眠,她要與您叮囑幾句,元叔在外邊等着,說完就送阿眠回去了。”
姜重山走上前,不輕不重瞪了姜行峥一眼。
老元在又怎麽樣?若不是時候特殊,他真想親自将女兒送回府上,見她安全無虞才放心:“阿眠,你不要擔心爹爹,此時正是戰時,與燕夏交戰一觸即發,這個時候千萬不可亂跑。”
姜眠仰頭:“爹爹,我知道,只這一次,我以後定不亂跑。我……”
姜重山柔聲:“怎麽了?”
“爹爹,我昨夜做了噩夢,”姜眠垂着頭,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提醒他,“夢裏這一次與燕夏交戰,他們放了冷箭,不是那種長箭,是袖箭,讓您受了傷。爹爹,你一定要萬分小心,千萬不要和敵人靠的太近。”
她只知道這麽多,書上提過姜重山此次受傷是近距離偷襲。
“就為這個。”姜重山心中陡然一軟,輕輕撫了撫女兒柔嫩的小臉。
姜眠有點急:“不要不當回事,這是……很真實的夢。”
姜重山點頭,正色道:“爹爹知道了,會小心不靠近他們。”
他肯聽進去就好,姜眠點點頭,還有些不大放心,但見姜重山眉眼認真,将她的話重置于心的模樣,才算安定了些。
原本說完了話該走的,姜眠想了想,又多問了句:“阿箋哥哥的眼睛還沒恢複,能上戰場嗎?”
他們二人還沒答,姜行峥在後面先忍不住笑:“我們家真是不能沒有阿眠,要麽都說女孩兒貼心呢,果真不假。”
這話說的在理,姜重山含笑:“爹爹也提了,你看他聽不聽啊。”
宴雲箋搓了搓手,拍掉掌心的灰塵,上前兩步眉目溫和。
“我沒事。”
“我沒事。”
他一開口,姜眠便跟着一起說,正好和他的話重合在一起。
她嗔他:“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等眼睛能徹底看清了再去不行麽。”
宴雲箋微笑:“阿眠,布兵都已排好,自然要去。別擔心,無礙的。”
他是不可能說“不去”的,姜眠太知道了:“那小心哦,不要受傷。”
她回頭:“大哥也是。”
姜行峥揉揉她頭發:“快回去吧,等下我們就走了。”
……
寒風呼嘯,斜陽千裏。
原本這一仗姜重山不打算太早去打,可這幾日觀測氣候,很快便要刮西南風,屆時一旦開戰,他們逆風向而行,勢必大大不利而助長敵人的力量。
故而這股風刮起之前,必将燕夏擊退五十裏,才能空過天時不利。
手裏能整合的騎兵遠遠少于燕夏龍虎軍,好在雁鳴山下十裏有一處拗口,逼近守住便拿下先手。
馬蹄奔至山坳時,燕夏軍被正面逼入,姜重山一騎當先,長刀瞬間出鞘,一道雪亮光芒閃過,血花四濺。
他身後的大軍黑壓壓沖過來,蕩起沖天的殺氣。
短兵相接,嚴密布陣與狠辣殺法幾乎絞住了燕夏大軍,也讓他們傻了眼,眼睜睜看着對方手起刀落,轉瞬間便有十幾個人頭落地。
這是一場太過懸殊的戰鬥。
姜重山的打法完全不一樣,東南的兵太久沒有嘗到這種壓着對方打的痛快,越打越興奮,戰鬥一直持續到黑夜,還在馬上的燕夏軍幾乎不到一成人。
早在分明局勢,清楚自己必會被對方碾壓時,對面主将便匆匆下令回撤,姜重山率兵追了十裏,直到前方地勢變得狹窄,他權衡一瞬,正要下令莫追。
忽瞧見前方從斜裏跑出來的戰馬上有鵝黃色的衣裙一角。
暮色昏暗,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爹爹!”忽然那姑娘大喊了一聲,隐隐含着恐懼哭腔。
“爹爹——救我!”
馬背上的人二話不說,回手揪起她頭發,那姑娘凄厲慘叫,男人一甩馬鞭,如離弦的劍般帶着人跑遠了。
姜重山腦中“嗡”的一聲。
這聲音……
聲音與阿眠的一模一樣,但他無法判定她就是阿眠。
阿眠好好的在潞州,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是眼下的人将她擄了來?
不會的……他們有這個時間?有這樣的本事?他們有沒有可能在這不到四個時辰內、在有蕭玉漓的把守的情況下,将阿眠擄走?
姜重山一顆心髒驚痛狂跳,他的阿眠那麽乖,不會亂跑的,只要她在府中,他安排的暗衛足以戰勝燕夏的一個騎兵團。
這是騙局。
是毒計。
用他最疼的軟肋動搖他的心。
不必理會,不去理會便是。
可是……可是……
萬一呢?
縱然理智有千百理由告訴自己,這大抵是燕夏的詐軍之計,不要上當。
可饒是如此,姜重山仍立即縱馬疾奔。
他賭不起。
哪怕再覺得天方夜譚,他也賭不起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呢?只有親眼确認了才能放心。
宴雲箋視野模糊,耳中一直縱聽八方,他沒錯過那聲“爹爹”,也知姜重山控馬疾追。
“義父!”
他喝過一聲,卻無回應,想來并未聽到。
“大哥,我去跟着義父。”宴雲箋向右後方回頭,丢下一句便縱馬追去。
這片戰場已是必勝之局,毫無懸念,可那邊他總覺得有絲詭谲。
姜重山一路急追,他的馬術比對方把控的更快且穩,很快兩者距離不過幾丈。
下一刻,馬背上的男人突然回頭,對姜重山露出一個陰狠詭異的笑容,同時手上用力,抓起他身後姑娘的頭發往旁邊狠狠一摔。
登時,伴随那姑娘的慘呼,她就地滾摔出去,去勢不減滾了十幾圈跌入路旁的密叢中。
“爹爹……爹爹……”她虛弱呼喚,小貓抓肺腑般可憐至極。
姜重山一拉缰繩,下馬奔去。
此刻宴雲箋也已趕到,聽見那姑娘脆弱的嗓音,心中一窒——這聲音的确與阿眠一模一樣。
然而轉瞬,他眉心緊擰。
阿眠是什麽性子,他太了解了,她外柔內剛,雖然嬌柔稚弱,但既聰慧又有傲骨,若真的落入燕人手中,會這樣聲聲呼喚姜重山令他心神大亂麽?
念頭轉過,宴雲箋身體已本能地沖上去,瞬間擋開姜重山要靠近那女孩的動作:“義父——”
千鈞一發間,那姑娘轉過頭來,目光帶着雪亮的必殺之意,一揚手,袖口中迅速射出三支袖箭,幽藍的光芒一閃而過,顯然塗了劇毒。
其中兩支分別釘在宴雲箋胸膛和右臂上,第三支卻擦着他肩頭飛過,刺入姜重山小腹。
宴雲箋大怒,旋起一掌凝集全部內力,向對方天靈蓋上狠狠拍下!
立時那人口噴鮮血,軟軟癱倒在地上,一雙淩厲的眼眸還微微轉動:“我燕夏……必……必将……”
話未說完,她已氣絕,睜着眼睛垂下了頭。
“義父,”宴雲箋回身扶姜重山,嗅到空氣中血腥味裏摻了一絲淡淡的幽香,“此毒非同小可。我們早些回去,我扶您上馬。”
姜重山擰眉:“阿箋,你傷在心口,你……”
“沒事的義父,在心髒偏寸,不打緊。”
宴雲箋牽過馬一沉缰繩,那馬兒有靈性般伏下前肢。
他摻住姜重山:“我體質特殊,不會那麽快毒發,您別動內力,我護您回去。”
……
半個時辰後。
高梓津從姜重山腦中拔出銀針,對着光看了半晌,将其刺入手邊的那盆清水中。
剎那間,清水變得渾濁,泛着微微的藍色熒光。
姜行峥實在忍不住心中焦急:“高叔,您先別忙着研究,您說句話,父親是好還是不好?”
高梓津看他一眼:“不好。”
姜行峥立刻呆愣住,茫然看一眼身旁的宴雲箋:“可……可阿箋明明還好好的,他們中的不是同一種毒?”
“是同一種,但他的身骨異于常人,又用內力壓制着,一時片刻不會毒發,但将軍不一樣。”
營帳內一時靜默,很久都沒人說話。
姜行峥整理好心情,低聲道:“那父親他還會再醒嗎?”
高梓津知道姜行峥誤會了:“當然會醒,毒起兇猛罷了,今夜過後便能醒。”
姜行峥大大松下一口氣。
高梓津沉着臉站起來,将桌邊的布包展開,露出幾十根銀針,他挑出幾根,在姜重山檀中大穴下針。
“大公子,先不要高興的太早,此毒出自燕夏,你對燕夏的毒不大了解,這……”
話未講完,帳簾被人猛地掀起,蕭玉漓如一陣風般刮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小跑的姜眠。
“怎麽回事?”她厲聲問道,“燕夏龍虎軍潰敗至此,怎會讓他們得了手?”
宴雲箋立在一旁,他的臉色已然很白,身形卻很穩,拱手低聲道:“姜夫人,義父是中對方的奸計。”
“奸計?”蕭玉漓雙眼微眯,陰沉冰冷盯着宴雲箋。
“你跟在主帥身旁,竟會讓對方得以布計?”
宴雲箋微微啓唇,一陣啞聲。高梓津看了過來:“蕭将軍誤會了,若無二公子,只怕将軍便不僅僅是中毒。實際上,他也深中此毒,毒素比将軍更深,只不過他年輕又體質特殊,才到此刻都沒有倒下。”
姜眠本是一進來就撲到姜重山床邊,抓着他的大手看他傷口,聽到這話猛地回過頭來。
她一雙澄淨的眼含着淚光,驚痛道:“阿箋哥哥也中了毒?”
姜眠連忙從旁邊搬了張凳子,放在宴雲箋身邊:“那怎麽還一直站着,你快坐下。”
蕭玉漓不知內情,關心則亂,聽到高梓津的話點點頭,看一眼宴雲箋,便将臉側到一邊,盯着昏迷的姜重山。
“是什麽毒?可有的治?”
高梓津捏一捏鼻梁,一臉凝重:“小輩們大概不懂,但蕭将軍你應當知道,燕夏的毒冠絕天下,乃毒中之毒。”
蕭玉漓點頭:“世間其他毒種,要麽腸穿肚爛,要麽傷筋斷骨,燕夏的毒一向被稱作誅心之毒。”
東南這一帶,一直流傳着一句俗語:鬼魔笑,神佛哭,傀儡至,燕人剜心手,毒魂不毒身。
講的是燕人參透了“毒”這個字的本質,已經不再追求肉.體上的折磨,而更深一步摧殘人的心。
“對。燕人的毒光怪陸離,一向攻心,将人變得面目全非。”高梓津道,“将軍所中之毒叫做‘泯人’,原來我只在書中記載中讀到過,想不到竟會有一日親眼所見。”
“此毒一旦毒發入腦,會颠覆人的認知,中毒者将不會再認為自己是一個人。漸漸的,擁有野獸的習性,失去了基本的自我認知,再也沒有辦法活成個人樣了。”
姜眠不可置信地看着高梓津。
姜行峥低喝道:“竟如此歹毒!”
“你是不知道最歹毒的愛恨颠,燕人引以為傲的無解劇毒……罷了,”只說了一句,高梓津搖搖頭,沒有将話題講偏,“将軍中的泯人之毒有潛伏期,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此期間與常人無異。若能在此時期服下解藥,便不必憂慮了。”
姜眠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姜重山,心如刀絞,即便她知曉史實,此刻也不敢說最終一定會如歷史那般發展:“高叔,那……那要怎麽解?這時間裏您可能配制出這解藥?”
高梓津搖頭:“燕人的毒只有燕人有解藥。”
正說話間,外面一個親兵來傳:“啓禀少将軍,燕夏派了使者來。”
聽聞燕夏這兩個字,姜行峥目光一厲,幾欲沖出去。蕭玉漓一手按住他肩膀:“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是規矩,且聽聽他們要如何。”
“好,我便去會會。”
忽地宴雲箋低聲開口:“讓他進來,外邊的人不知道義父昏迷,若叫人看出來,恐亂了軍心。”
姜重山是一直撐着進營帳之後才倒的,不能露了端倪。
蕭玉漓點頭,吩咐:“去請。”
很快一個男人從外面走進來,他穿着一身玄衣,外邊罩了一層狐皮,頭戴氈帽,濃眉大眼,留着一圈絡腮胡。
“見過幾位将軍,在下宋滿,替我燕夏樊鷹将軍向各位問好,不知姜大将軍傷情如何?”
蕭玉漓啐道:“你何必惺惺作态嚼舌頭,徒耗彼此時間。”
宋滿微微一笑,目光轉了一圈,看向宴雲箋:“這位少将軍身中兩箭,毒素更深,到此刻還站得住,真乃自古英雄出少年,在下佩服。”
宴雲箋沉聲道:“不敢當。你此刻來無外乎談條件,開門見山吧,怎樣才肯交解藥。”
宋滿笑道:“其實也無需你們付出什麽代價,解藥燕夏願意雙手奉上,只不過樊鷹将軍說,我們不負責送藥,需要姜眠姑娘親自取一趟。”
“須得是姜姑娘一個人來取,”他頓一頓補充,“且只有一份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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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