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酒酽春濃(一)

第46章 酒酽春濃(一)

樊鷹捏緊手指, 始終無法壓下心中那股暴戾之氣。

他被人看穿了。

被一個面對他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被他打倒在地,還用一根珠釵抵在自己心口的小姑娘看穿了。

“你的條件又是什麽?”

樊鷹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垂眸望着姜眠。

他的壓迫感是幾乎凝成實質, 姜眠緩一緩後肩尖銳的刺痛:“……把解藥給我,之後痛快放我離開。”

一串低低的冷笑自樊鷹口中洩出,他動作很慢地半蹲下來, 歪頭看她。

下一刻,他有力的手掌一把鉗住姜眠的下巴,手指發狠, 迫使她擡頭。

“姜眠,你覺得這可能嗎?我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大費周折兜了這麽大一圈,最後不僅将解藥拱手于你, 還将你太太平平的放回去, 那麽我得到了什麽,我又圖什麽呢。”

下颌骨極具慘痛, 幾乎瞬間便逼出生理性淚水,姜眠盡可能将每個字都發言清楚:“你得到的……自然是……心安。”

“心安?”樊鷹短促發笑。

“若不是你……太過恐懼, 我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話談到這裏,實在是不知該怎麽談下去。

即便樊鷹臉上再陰很淡漠,心中也不由得沉重下去——她真的如她所說一般,無論怎樣恐吓言辱,甚至動了手, 她也依舊絲毫不怕他。

她不怕他, 他便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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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開我, ”姜眠兩只手一起推樊鷹的手臂, 使了力氣,對方卻紋絲不動, “以污貳二期無兒把以 你最好別再對我動手,我有心弱之症,即便你根本不想殺我,只是想吓唬我,我也有可能死在你手裏。”

樊鷹一雙黑厲的眼望着她蒼白的模樣,遲疑片刻,終是不敢賭,慢慢撤了手。

他冷漠站起身,向後走兩步在桌旁坐下,為自己倒上一杯酒,把着酒盞啜飲一口。

姜眠本想站起來,用手撐着地,身上卻沒什麽力氣,下巴處的疼痛還讓她整個人陣陣發暈,便幹脆一邊緩一邊說:

“樊鷹将軍,恕我直言,不是應下我的要求讓你成了一個笑話,而是你這次出手本就很愚蠢。我的提議你或許有些接受不了,可對你而言,這也是最好的結果了。”

“你害怕我爹爹的報複,所以才想用我來挾制他,就算今日你不肯給我解藥,那依然是此前的結果,他被你害的只剩半年壽命,如何能夠輕易饒了你?又或者,你給了我一個假藥,且不說他手下的神醫能否分辨,就算真的沒認出來,要了我爹爹的性命,可我娘親和兩位哥哥一都是以一敵萬出類拔萃的将軍,你,和你身後的燕夏都将是他們的手下敗将。”

“同樣的,如果我死在這裏,是比前者還令你不願看到的結局。”姜眠緩過好一些,眼前不再發黑,能夠擡起臉正視樊鷹,“所以你看,我怎麽都不會低頭,而你既不能殺了我,又沒辦法不給我解藥,你只能接受我的提議。”

人都有恐懼。

樊鷹有樊鷹的恐懼,姜眠亦有姜眠的恐懼。

這個局從一開始,就注定是誰先被自己心中對恐懼壓垮,誰便是輸家的游戲。

樊鷹沉默垂眸。

什麽手段都用上了,她嬌弱的皮肉下一身硬骨卻怎麽也摧折不斷,再怎麽恐吓虐待于她而言,也不過是重複的手段,不會令她生出任何一絲波瀾。

樊鷹知道自己輸了:“姜姑娘,這一局我被你彈壓至此,我認了。可我倒也覺得,你也有說的不對的地方。難道我雙手奉上解藥,好生放你回去,姜重山便會抹消這道恩怨、放過我嗎?”

“也許不大可能,”姜眠竟然笑了一下,“這世上只有我能說動爹爹,你倒可以試着求一求我。”

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樊鷹仰頭哈哈大笑。笑夠了,他聲音寒冰:“求你。怎麽求?”

“你可以給我兩份解藥,回去後,我自有話來為你說情。”

樊鷹唇邊的冷笑還沒淡去,飲盡手中杯酒,站起身重新走回姜眠身邊。

他噙着笑,彎腰揪住姜眠有些微散的長發,毫不憐惜地将她從地上拎起來。

姜眠實在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吟,雙手按捂被他狠狠拽着的頭發,倔強含恨盯着他。

“不可能的,姜姑娘,”樊鷹漠然道:“我承認你的勇氣,聰慧,和巧妙的手腕。可我樊鷹也絕不可能任由你來宰割,我可以輸,卻不可以輸的那般窩囊,正如你是毋庸置疑的贏家,可我也不會讓你大獲全勝。”

說完後,他甩開姜眠。

姜眠踉跄一步,扶着桌角站穩,心中大概清楚他的底線了。

“解藥我會交付于你,但只有一份。要給誰用,你自己定。”

樊鷹抱着雙臂:“并且你也看見了,我是一個無禮至極的人,從來不懂得憐香惜玉,不會派人送你回去。你看,這也算答應了你的條件——我不會動你,但如若你死在別處,就不能算在樊某的頭上了。”

他微微一笑:“姜姑娘,你這麽機敏,就看你能不能憑自己的本事走出我這營帳,穿越茫茫無人的雁鳴山,徒步幾十裏,将解藥帶回到你父親身邊了。”

****

此時已是深夜。

樊鷹說話算話,很快便派人送來解藥,和他這一通對峙後,姜眠倒不是很懷疑此解藥的真實性了。

敢走這一趟,她最擔憂的是眼下已發生的情況。

雖然燕夏龍虎軍在距雁鳴山三十裏紮營,但實際方圓十裏已是他們的警哨範圍,路上設了層層關卡,重兵把守。

莫說來的時候宋滿本就說明只許她一個人,便是娘親偷偷派人跟着,也根本無法靠進。

姜眠走出燕夏軍營,确實沒有人攔着她,所有人都當她空氣一般,任憑她走出大本營。

但無人阻攔也并非萬事大吉,四下皆茫茫,身體狀況又不容樂觀。

姜眠默默忍着,站直身體,肩背上的疼痛愈發加劇,下颌的淤傷倒還好,但且不說她此刻有沒有力氣,便是毫發無損,也很難憑一己之力徒步回去。

想了想,她解下脖上挂的玉墜子,旋開機關倒出一粒天骨丹。

盯着這顆靈藥,反複猶豫。

吃了它,自己的傷勢便不必多慮,體力亦勝平時百倍。

不,不行。

這藥如此珍貴,現在只剩兩顆,應當留着。戰場上刀槍無眼,若此刻就這麽浪費在自己身上,日後父母兄長有難,需要用到此靈藥卻拿不出,只怕她會悔斷肝腸。

這念頭一出,姜眠一點猶豫也沒了,立刻将這顆藥丸放回玉墜子當中,扣好機關,重新挂在自己脖子上。

想想其他辦法。

姜眠冷靜垂眸,唇瓣漸漸呈蒼白的粉色,機械向前走,腦中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

本就腳下發軟,忽然踢到一塊凸起的石頭,她踉跄一步向前撲去,剎那間耳邊生風,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她跌入一個沉穩有力的懷抱。

“阿箋哥哥?”姜眠不可置信睜大眼睛,看着眼前如谪仙天降般的男子,幾乎覺得這是她在無助時的錯覺。

宴雲箋沒立刻說話,一手攬着姜眠帶她閃到一邊。

夜深月淺,淡淡月色被一層薄雲遮蔽着,光芒十分暗淡。

待到安全處,宴雲箋再忍不住心中驚痛,低聲急問:“阿眠,你哪裏受傷?”

沒有哪一刻如此暗恨自己雙目不便,視線模糊,聞到她身上血腥氣,幾乎叫他心膽皆裂。

姜眠還有些怔愣:“沒……我沒什麽事,就是撞了一下。阿箋哥哥,你怎麽會來?”

宴雲箋卻顧不上回答,視線向下,隐約看見她白淨的下巴似乎泛着青紫顏色,他心頭大震,微微眯了眼睛上下打量,又在她後肩處看到一片模糊血色。

腦中的弦驟然斷了,心髒急劇慘痛一瞬,旋即湧上一股殺意。

他情緒變化連姜眠都感覺得到:“我真的沒什麽,就是皮肉傷,你不要着急啊。”

宴雲箋喉嚨裏泛出血腥味,閉了閉眼壓制胸膛中翻湧的戾氣,俯身将姜眠打橫抱起來。

“我必定要他付出代價。”宴雲箋本緊攥着拳,碰觸到她嬌軟的身軀而強迫自己松懈下來,攬着她,“阿眠,你休息一下,我帶你回家。”

“等——等一下,”姜眠有點急,“你放我下來。”

他的臉色比她好不到哪去,“阿箋哥哥,你傷的不輕又中了毒,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宴雲箋沒同意,甚至收緊了手臂。

“我……”

“阿眠,讓我照顧你吧。”

他語氣已經帶了一絲微不可察地懇求,姜眠欲言又止,終究抿了唇,不再掙紮。

她雙手搭在他脖頸邊,輕輕蹙眉:路有關哨,他顯然沒騎馬只身一人隐匿形跡而來,這樣長的路,他是如何做到只比她晚了半個時辰便到此的?

“阿箋哥哥,你中的毒……”

宴雲箋輕聲:“無礙的,我壓制得住。”

“阿眠,我們須得繞山路,這附近守着許多龍虎軍的人,樊鷹不敢堂堂正正殺人,只怕要用陰招給我們使絆子。你拿走解藥,他未必肯認這個虧,這是他的地盤,我們不可與他正面對上。”

聽他說出這麽一句,姜眠怔了怔,即便知道他有多聰慧敏察,每一次也都會訝然:“阿箋哥哥,你知道我是打了什麽主意……你知道我已經拿到了解藥?”

“嗯。”

宴雲箋将她往上掂了掂,讓她整個人靠在他臂膀上,“怪我來的太遲,還是讓你受了罪。”

他清楚阿眠是怎麽想的,也明白在這個局裏,樊鷹不敢下殺手,但是為了逼迫阿眠屈服,他勢必會采取一些手段。

可碰落阿眠一根頭發絲他都不舍得。

更別說,懷中嬌小的身軀籠着一層淡淡血腥氣,刮擦着他的理智。

“不,你來的一點都不遲……”姜眠喃喃。

她說完這一句,便有些失神。

直到宴雲箋将她輕輕放在一處山洞避風口,姜眠才反應過來。

“阿箋哥哥,怎麽了?”姜眠揪住宴雲箋袖口,“你哪裏不舒服麽?”

“不是。”

“阿眠,夜裏刮南風,山勢東高西低,回風強勁,你身子會受不住的,我們在這裏避一避。我已經飛鴿傳書給義父報了平安,等天亮便帶你回家。”他聲線溫柔沉穩,将外衫寬下裹在她身上。

姜眠下意識阻止他的手:“哥哥……”

“嗯?”

“我……”

“怎麽了阿眠?是不是傷口痛?”

“不是,是……我想說……對不起。”

宴雲箋英挺的長眉微微簇擰起,阿眠剛才便有些心緒不寧,他察覺的到,如今又來說對不起。

到底是思緒太過敏銳,沉浮一念,宴雲箋便懂了。

“阿眠,怎麽這麽傻氣?”他撫了撫她發頂,又好笑又心疼,都不知道拿她怎麽辦才好,“做什麽對我說對不起,豈不是折了我?我不舍得與你生氣,但你若這樣講,我要不高興了。”

姜眠知道他全懂了,抱着膝蓋低聲道:“阿箋哥哥,你是保護我爹爹才中了毒,我真的很感激……我……”

拿到解藥的事,她還沒想好要怎麽跟宴雲箋說,卻先被他洞察,讓她措手不及,感覺在他面前擡不起頭來。

分明他中了毒。

分明,解藥就在她懷裏。

她知道這自私,也愧對于他。

可只能說對不起。

這一份唯一的解藥,她是一定……要留給爹爹的。

宴雲箋不由笑了。

清亮深邃的眉眼彎起來,即便看不清楚,可眼前這團模糊皎潔的月光,讓他的心與靈魂全部化融,變作一汪溫水。

“真是傻姑娘。”他笑嘆,沒忍住手落在她鼻尖,很輕很輕地捏了下。

姜眠目光膠着在他身上——他的臉色很差,雖然他說來輕描淡寫,但想想也知,爹爹都沒壓制住的毒,他壓制到現在該有多辛苦。

恍神間,她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用歷史來聯系眼前這個人了。

當初剛剛認識相識時還時不時的想,若是後世評價中的宴雲箋,此刻定會這樣,定會那樣。

但眼下,能解他痛苦的解藥就在她懷中,她卻已對他無比信任。

——即便她給,他也不會接受的。

“阿箋哥哥我……”

“阿眠。”

他們二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宴雲箋的聲線卻凝重許多,轉瞬将她抱起向裏走去。

這山洞不深,裏邊雖然避風,但漆黑微潮,宴雲箋首選沒将她安置在此,此刻卻将她藏到此處。

他氣息還是很沉穩平靜,說的話卻讓姜眠悚然一驚:

“阿眠,你不要出來,外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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