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酒酽春濃(五)

第50章 酒酽春濃(五)

姜眠的傷處理起來也快。

藥品都是高梓津早就備好的, 蕭玉漓拿着上好的金瘡藥往女兒後肩的傷口塗抹,她肌膚細白柔膩,那滲着血絲的傷口就更顯得猙獰叫人心疼。

纏好紗布, 又将化瘀的藥膏細細抹在姜眠下颌處,蕭玉漓一直都沒說話,她性子要強, 即便紅了眼眶,也沒有一絲眼淚流下來。

“娘親,你別擔心我了, 我真沒什麽事,攏共也就這兩處傷口,早就不疼了。”

姜眠笑着握住蕭玉璃的手:“爹爹是不是跟你發脾氣了?那是他不對, 我幫你跟他說好不好?”

蕭玉漓道:“跟他有什麽可說的。”

“哦, 那要說的可多了。”

蕭玉漓不輕不重笑了下,捏捏女兒柔嫩的小臉。

“娘親, 爹爹就是着急,不是真的發脾氣。他那邊我去勸, 讓他來跟你道歉好不好?”姜眠搖一搖蕭玉漓的胳膊,微微歪頭挑眉,“到時您可不要不給他臺階下。”

果然,姜眠出去沒一會兒,便帶着姜重山進來了。

他們夫妻兩人對視一眼, 蕭玉漓平淡地移開目光, 姜重山舔了舔嘴唇, 步伐緩慢走上前去。

蕭玉漓仍沒什麽反應, 就坐在那裏不動。姜重山站在她身側,一時也沉默不語。

姜眠急, 怎麽回事這是。

她幾步上前,戳一戳姜重山手臂,催促:“爹爹。”

姜重山略略清嗓子,遞出手裏的一個油紙包:“一直沒吃東西,吃一些,別餓壞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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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玉漓立刻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容,美目一轉,仰頭望着姜重山,話到嘴邊卻看見他身後正向自己使眼色的姜眠。

頓時她一噎,喉嚨裏的話全都堵了回去。抿抿唇,飛快拿過姜重山手中的油紙包,低頭不語。

姜眠忍不住笑出聲。

這兩人齊齊回頭看她。

能這樣已經很好了,還是別笑了,這眼下還有正事呢。姜眠正一正神色,斂了笑認真道:“爹爹,娘親,我有個事要跟你們講。”

她将給宴雲箋解毒的事說了一遍。

蕭玉漓擰眉,神□□言又止,但到底沒有說什麽,就看着姜重山。

姜重山略一思索,問:“阿眠,歷來對于欲血之疾,只聽說以強血解弱困,卻沒聽過這種說法,你是怎麽知道的?”

大概不會是阿箋說的,他若要說,此前眼睛中毒時便提了,絕不會緘默至今。

姜眠道:“我們回來的時候遇見兩個人,他們是阿箋哥哥的舊族人,原本他攔着不讓對方說的,是我執意要聽。”

“他們怎麽知道你二人共染血疾的事?”

姜眠低聲解釋:“我那時昏睡過一段時間。”

姜重山點頭。

這倒說的通。

阿眠作為體弱的一方,身體虛弱或生病時定會對另一方表現出依賴,被人看出是有可能。

蕭玉漓原本一直沒說話,聽到此不由道:“那他……有沒有欺負你?”

不是她信不過宴雲箋什麽,實則相處這麽長時間,對他那個人也有了解,只是,他到底是個年輕人,血氣方剛,她很難放心得下。

姜眠篤定:“娘親,阿箋哥哥不會的。”

他說過,舉頭三尺有神明,他的烏昭神明就在他頭頂看着他,那樣一個人,怎麽會做任何一點冒犯她的事呢。

“原本我剛剛知道的時候,是想當時就為他解毒的,再把割血的傷口賴到樊鷹頭上去,可是他怎麽也不肯,不願意欺瞞你們。”姜眠擡頭,“所以我只好勸着他,等回來後征得你們同意,他就不可再拒絕了。”

姜重山與蕭玉漓對視一眼。

身為父母,心是偏的,對于如珠如寶的女兒,更是傾斜。

但作為人,誰也說不出口那一個“不”字。

見他們兩個人沉默,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姜眠溫聲道:“爹爹,娘親,其實這件事我沒有受苦,也沒有委屈什麽,阿箋哥哥已經為我流了很多次血,只是因為他體質遠遠強于我,強者要給弱者供血,但他從來都沒有抱怨過半個字。現在輪到我為他供血,幫助他,當然也不應該猶豫。”

其實看父母這樣舍不得,姜眠心中念頭不同,倒隐隐對宴雲箋多了幾分憐惜——若他親生父母也在,見自己的孩子一次一次為他人割血,想必也會心疼至極。

父母心尖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在她爹娘的立場上,始終不能這樣疼他。

該勸的已經勸完,姜眠也不催促,只靜靜等着他二人回應。

終于,姜重山又看了蕭玉漓一眼,蕭玉漓對上他的目光,不願說話,默默轉開了頭。

多年默契,姜重山微微彎唇,伸手摸摸姜眠的發頂:“乖阿眠。”

他這樣乖,這樣識大義的女兒。

彎下腰,與姜眠的視線平齊:“爹爹……答應你了。去吧。”

***

在家獻血果然比在外邊條件要好太多。

首先是高梓津親自操刀,創藥,紗布,清水,刀具,一應俱全。

高叔很小心挑挑揀揀了半天,拾起一片最薄的刀片,對着光研究許久,淋上些許烈酒擦淨。

姜眠看着這些心中才終于有了些實感,雖然并不害怕,但也知自己的确考慮的少——宴雲箋對她的愛護,真幾乎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

想着,她往旁邊看了一眼。

宴雲箋的臉色一直就不好,此刻更顯慘白。他默默低垂着頭,連呼吸都是輕的。

原本放在桌上交握的雙手,不動聲色移了下去,擱在膝頭上,指尖輕顫着。

姜眠不由笑:“阿箋哥哥,你放輕松一點嘛。”

她看着宴雲箋,姜行峥卻一直看着她。見她笑的溫柔,心中一陣不是滋味:“笑什麽,笑起來醜。”

宴雲箋一下擡眸,“兄長。”

他輕輕搖頭,不贊同道:“別這樣說。”

阿眠曾與他說過,她相貌平凡,在背後招致了他人嘲笑。當時那可憐巴巴的語氣,讓他心一直揪到現在。

被自己大哥這樣講,阿眠該多難過。

姜眠瞅瞅宴雲箋,轉頭嬌蠻伸出一根手指戳一下大哥硬邦邦的手臂:“別說那麽誇張,我不就是眼睛小點,鼻子塌點,臉圓點,有那麽醜嗎?”

姜行峥斜睨她。

阿眠生的實在精致,眉眼如畫,眼珠輕轉就嬌憨靈動的招人喜歡。

他看着,違心道:“醜。”

宴雲箋擰眉:“兄長,阿眠不醜。”

姜行峥挑眉:“你怎麽知道。”

這是事實。他一直想等自己複明那一日,定要鄭重其事的告訴她,他親眼見過了,她的容貌是當世之最。

姜行峥擺擺手,也懶得別扭下去,轉頭去問高梓津:“高叔,一會你下手的時候可千萬小心點,別劃的太深了,阿眠是姑娘家,不能留疤的。”

“知道。你高叔我手上還沒準嗎?再說我親自研制的去疤藥,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一切準備就緒。

割血,包紮,引藥一齊下來,高梓津只劃了一道小血口,姜眠甚至不覺有多疼。

她關注宴雲箋,待他喝完藥,忍了一會終于問:“現在能看清楚了嗎?”

“哪有那麽快,”高梓津哭笑不得,“阿眠,你也太着急了吧。”

“哦……那還要多久啊高叔?”

“晚上差不多。”

姜眠點頭:“阿箋哥哥,你去休息一會吧,你也累了好久了。”

宴雲箋有些沉默,直到高梓津拍拍他肩膀:“去吧,你們都辛苦奔波已久,讓阿眠也睡一會。”

……

這一夢太長,夢裏綠草如茵芳香遍地,層層疊疊的青木川林。

這是……

如斯美景,真乃世外仙境。

他分明從未去過豔陽洲。

但他知道,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豔陽洲。

因為另一個人的心願,那人在自己心上,以至于也成了他的心願。

原來,是這樣的風景。

山川蒼翠,白雲舒卷,怔然看了會兒,忽然四下尋人。

阿眠……

回頭去看,滿目山河,卻無故人。

阿眠呢?

他們一家應當都在一起啊。

腳踩在柔軟草地,舉目遠眺皆是遼垠無限,怎麽都看不到人。

此地太大太空,走了許久,還是毫無聲息。

然而追着追着,腳下漸漸變得粘膩,空氣中淡淡詭異的血腥,低頭看去,一層薄薄的血從地底滲出。

那樣濃的鮮血,從地獄中翻上來一般。

轉瞬之間,血流盡湧,覆蓋腳面,及膝,過腰,須臾淹沒了他。

宴雲箋一下子坐起來。

蒼白的臉上挂着冷汗,他一手蓋着額頭,隐忍着喘.息,平複許久才靜下來。

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

如此不祥。

烏昭和族先祖有訓,如若做出辜恩背義之事,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生魂永浸恩人鮮血中不得超生。

這是宗族中古老的神話傳說,帶着鬼神的神秘色彩,沒有太大訓導力量,都是聽過就過。

宴雲箋慢慢放下手。

心中生幾分反感,這真是一個太不吉利的夢。

但好在,它也僅僅是個虛幻的夢而已。

随着思緒越發清醒,夢裏的絕望漸漸消退,宴雲箋向窗外看,此時正是黃昏。

天地明朗,夕陽一線。

看着看着,宴雲箋眨了下眼睛。

——他能看清了?

許久沒見到這樣的世界,宴雲箋呆了須臾,頗有些孩子氣地擡手,摸一摸眼睛。

他看着日暮西山許久,陡然反應過來向外走,推開門,夕陽餘晖散落在庭院裏幾株垂絲海棠上,枝幹映襯着金黃,一片枯葉搖搖晃晃掉落在地,一切久違的清晰。

靜立片刻,宴雲箋拔步向外走。

想用這雙眼睛看的事物太多了。

穿過庭院,長廊,轉一個彎後,正前方走來一人,他下意識看過去。

本是極随意的一眼,囫囵看是位姑娘便收回目光,然這動作只進行一半,他怔然一瞬,陡然再次向方才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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