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摧心化燼(二)

第58章 摧心化燼(二)

什麽沒什麽。

姜眠不放心, 她還沒在高叔臉上見過這麽嚴肅的神色,他一向笑呵呵的,這般凝重, 叫人害怕。

“高叔,阿箋哥哥哪裏不好?”姜眠擔憂,“他方才, 趁人不看着就偷偷習武,是不是傷到哪了?”

宴雲箋雖未說話,卻也一直望着高梓津。

高梓津抿唇, 側頭看一眼姜眠,對上她緊張目光,才如夢初醒般回神。

勉強一笑, 低嘆道:“是啊, 是阿箋太不注意保養了。”

多嚴重才使高叔都露出這樣的表情,姜眠有些氣惱瞪宴雲箋一眼, 也顧不上說他:“高叔,到底怎麽回事, 有多嚴重?還好不好治?”

“好治。”

這一會功夫,高梓津已經神色如常,“阿箋,你體質與常人不同,恢複極快, 故而比旁人再多受苦也能恢複。不過正因如此, 這麽多年你身上受的傷換做旁人, 早就死了幾回了, 你卻還能再往下糟蹋些。阿箋,要知道這些對你而言并非全無影響, 高叔是怕你以後年過而立,便會開始遭罪啊。”

原來是這樣,姜眠提起的心微微放下——說真的,看方才高叔的神情,她險些以為他絕症不治。

這心放下,也沒完全松快:“高叔,除此之外還有沒有旁的?”

高梓津哂道:“這已經夠嚴重了。阿眠,你還小,當然不懂那些細碎折磨,等十年後阿箋時時身骨疼痛難忍,坐立都不好受,你便知道這不是小事。”

原來如此,宴雲箋還沒說話,姜眠湊到他面前數落道:“你聽聽,就說你不愛惜自己身體吧,每次還都仗着自己體質特殊說事。別人都是一把年紀老頭一個才開始難受,你呢?三十歲你就開始遭罪了。”

宴雲箋笑了下,佯裝可憐:“知道了阿眠,你別訓了,我以後不敢了。”

“你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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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跟他生氣,但知道他身體不好她怎能不心疼,口嫌體直地給宴雲箋掖一掖被角:“阿箋哥哥,這次你就好好聽話,你這麽年輕,高叔又醫術高明,肯定治得好你。”

高梓津只微微笑。

宴雲箋不由捏一捏姜眠鼻尖:“哥哥知道,會聽話的。”

姜眠回頭看:“高叔,以後就勞煩您了。對了,他今日的藥還沒換。”

高梓津點頭:“我曉得,我來就是給阿箋換藥的。”

宴雲箋擡眸,正與高梓津目光對視。

四目相對,隐蘊瞬間的暗流湧動。

念頭轉過,宴雲箋彎唇柔聲道:“阿眠,我換藥你不方便,先出去吧。”

等姜眠出了門,宴雲箋盯着門扉怔然,直到聽見高梓津那邊窸窸窣窣的聲音才回頭。

高梓津忙着手裏的膏藥,沒擡頭看他,他略一思索:“高叔,對我您就不必隐瞞了,具體是什麽情況,您直說即可。”

高梓津道:“什麽隐瞞?”

“我定非只是您對阿眠所言的情況。”

他語氣輕描淡寫,壓根沒當回事,高梓津來了氣:“你以為你身子骨好得很我在吓唬你,與你講笑話聽?你是不是覺得年紀輕輕一身病痛沒什麽大不了?”

宴雲箋哄道:“非也。只是比起我真正的情形,才顯得微不足道。”

高梓津被他噎住,半天沒話反駁,低下頭默默準備将換的傷藥:“你想多了。便是我說的這般。”

宴雲箋無奈:“高叔,阿眠挂心我,才被您用話唬住。我還不至于,真為那麽一點事,您當不會露出方才那般天都塌了的神色吧。”

這是什麽話?高梓津有些惱怒的拍了宴雲箋一下:“你這小子,什麽叫做這點事兒,你也承認自己沒把自己當回事了。”

宴雲箋沒躲,就在原地對他穩穩笑喚:“高叔。”

上天格外偏愛他,夕陽餘晖映進窗棂,他側臉鍍了一層暖黃金色。

天地間最後一點光打在他俊美臉龐上,既沉穩,又溫柔。

高梓津的目光停住在宴雲箋,臉上。

這樣的好孩子啊……

有一瞬間,所有話湧上喉頭呼之欲出,卻因不舍得,終究消彌在翻複的心緒之中。

高梓津不輕不重勾了下唇角,拆解宴雲箋身上的紗布,淡淡說道:“行啊,你倒是把你高叔我的心思看的透。”

“嗯。高叔有什麽都擺在臉上。”

高梓津剜他一眼。

“好,我告訴你,其實……”他思量道,“你中了一種毒,有些棘手。”

宴雲箋眉心輕擰。

中毒。

過往的記憶飛速回翻——什麽時候中的毒?他一向謹慎留意,身體也從未感到異樣,莫非是在戰場上,燕夏士兵的刀劍上塗了毒?

思及此,宴雲箋擡頭:“高叔,您可看過義父姜夫人和大哥,他們無事吧?”

“他們沒事,我剛剛從将軍那裏回來,只有你一人中毒。”

宴雲箋點點頭。

“高叔,我中毒之事,您先別告訴義父他們。若義父知道了,我擔心他再讓阿眠又一次為我割血,我實在不忍。”

高梓津望着他,目光難掩心疼:“阿箋,你不想想自己,倒先惦記着讓我瞞着将軍……其實你中的毒,我記着……似乎并無解藥。”

若真有解藥,便是他心疼阿眠,也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阿箋受折磨。

原來竟無解藥。

相比之下,宴雲箋語氣倒輕快:“高叔,那您更不可告訴義父他們了。您幫我一次,要不然,我就在此長跪不起求您答應了。”

“你倒還會耍賴了,”高梓津瞪他一眼,卻無多少力道,目光只餘縱容之色,“行,我心裏有數,其實……”

他頓了頓,停了片刻才又繼續:“你別怕,高叔不會讓你出事,其實現在還有時間,燕夏的毒,多有潛伏期,不會立刻發作。雖然醫書上所記此毒無解,但我不信邪,既然能治毒,必然有相克的法子。”

“我這就回去細細研究,定會在你毒發之前想出辦法救你。即便……即便不能完全疏解,也定會将其壓制。”

宴雲箋微笑拱手:“是我不好,總讓您操心。那先謝過高叔了。”

高梓津擺擺手。

不過,他也得有個心理準備,宴雲箋問:“高叔,不知我所中之毒若是毒發,是何症狀?”

高梓津給宴雲箋上藥,仔細裹纏紗布,不着痕跡移開對視的目光。

“哦,此毒甚為罕見,我原來也只在醫書上瞧過,若所記不錯,名為‘無名’,發作時劇痛難忍,如蛆附骨痛不欲生……不過,高叔定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

**

晚上高梓津回到房間。

他走得慢,一雙黑眸寂靜暗深,空空盯着前方呆愣半晌。

好半天,他猛然回神,轉身關上房門,挂起門栓将門反鎖。

走到桌旁,桌子上亂七八糟攤着一堆醫書。高梓津飛快地一本本拿起,翻看封面,回手丢到一邊。

終于有一本,他看了眼封皮便捧在手中快速後翻,直到翻到最後一章,那上邊是他親筆所書潦草随意的四個字——燕夏劇毒。

高梓津神色凝重,目光流連在“劇毒”二字上,嘴唇顫抖半晌才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手裏輕輕翻過這一頁,似乎有些不敢看。

終于,他垂眸凝視被他放在第一位的燕夏之毒。

反反複複,足足将記載看了三遍。

實際上,他也無需反複查看這麽多遍,只不過不肯信。他曾游歷到燕夏,清楚雖然此毒鮮為人知,卻是燕人心中最引以為傲的劇毒——打從問世那一天起,燕人就沒有配置一份屬于它的解藥。

它對人精神之破壞,實乃令人發指。

好歹毒……

好歹毒啊!

高梓津緩緩擡眼,眸中布滿紅血絲,将他神色襯得十分可怖。他盯着眼前微晃的燭火,忽然一把将書摔了出去。

他一生溫潤随和,從未有什麽事發過半點脾氣,這一回卻控制不住自己。

“這該如何是好……”

高梓津低聲喃喃:“老天爺……你也真是有眼無珠啊……”

閉着眼睛平複半晌,他步伐沉重上前,彎腰撿起那本書拿在手中,輕輕拍拍上面的灰塵,拉開椅子坐下。

拾起擱在硯臺邊的筆,緊擰着眉頭慢慢做批注。

這一夜漫長,長到燈油熬幹,天色蒙蒙亮,高梓津才從桌案中緩緩直腰。

幾縷發絲自鬓邊垂落,狼狽遮住頹然空洞的雙眼。

***

高梓津對外言說閉關幾日,實則近半月他才出門。

走到姜重山房門外時,正聽見屋裏姜眠的軟聲笑語,高梓津正一正神色,擡手敲門。

“将軍,是我。”

“進來。”

高梓津進去,眉眼含了兩分笑意:“阿眠也在啊。”

“高叔,”姜眠親昵招呼道,“您可出門了,快坐,這些日子只悶在屋裏,我還怕您累壞自己身子。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您的徒弟風間,他跟我說昨夜您又熬夜。”

上來就被訓,高梓津摸摸鼻子:“還好吧。”

姜眠一面說,一面起身給高梓津倒茶:“雪頂冰您不愛喝,我給您倒降綠了,”回頭看高梓津笑容有些恍惚的樣子,“您累壞了吧?是不是為阿箋哥哥操心,回頭讓爹爹好好說說他,免得他不好好照顧自己,還拖累了您。”

高梓津笑道:“看你說的,你心疼自己哥哥就是了,說這麽讨巧的話來哄我,難不成你不說我還撒手不管?”

姜眠沖他一笑:“怎麽會呢?高叔最好了。”

“梓津,這些日子你忙,我也怕打擾——阿箋的身子可還能恢複如初?”姜重山看高梓津,也瞧出他臉色不太好,卻不知是愁的還是沒休息好的緣故。

高梓津放下茶盞:“将軍,我正是來說此事。”

“你說。”

“他……他……自然是能治好。”勇氣驟失,他低聲,“我這些日子也不全為阿箋的事,還有一處百攻不下的難題,一鑽研起來,才忘了時日。”

姜重山稍稍放心:“那就好。”

看他手裏攥着袖口一角,反複摩挲,分明欲言又止的樣子,姜重山溫聲道:“還有什麽難事?”

高梓津表面平靜,內心卻如冰山火海,翻滾不息。

要說的話再度欲沖出口:“确實有個事……想禀報您。”

禀報。他們相識多年與朋友無異。高梓津從不會如此講話。

這般鄭重,姜重山微微正色:“出什麽事了,你慢慢說來。”

高梓津不着痕跡看一眼姜眠,垂眸沉吟一瞬。

一鼓作氣,到嘴邊卻又偃旗息鼓,高梓津含糊不清道:“其實……我就是心疼阿箋,可行軍之事我又不太懂,所以想問問将軍可否讓他歇息一陣子?”

“就為此事?”

“哪這麽簡單,阿箋心性驕傲,讓他休養在家只怕他心中會不舒坦。況且,也不知您日後安排,随意請求,怕亂了行軍大計。”

姜重山搖頭:“那倒不會,若确有必要讓阿箋在家休養,我自會勸他的,到底是身體重要。”

“是。”

說到這,姜重山笑了笑:“不過,也真如你所說,他是個坐不住的人。就算能答應也是看在我這義父的面子上,眼下他越來越顯出幾分少年頑性,保不齊會想出什麽招數來磨我。”

姜眠在一旁聽着,不覺微笑:“爹爹這話說的是,原先您最有手段治阿箋哥哥,現在也落了下風吧?”

姜重山點頭:“可不是,你二哥一肚子壞水,現在還真沒什麽人能治他。”

他玩笑道,“若有一天啊,阿箋要與我為敵,怕我也只能言老服輸,是争不過這臭小子的。”

高梓津猛然一怔,不動聲色低下頭去。

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他臉色一片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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