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內疚慚愧

第25章 內疚慚愧

靈山寺。

傅沉歡閉目靜靜跪坐于太清殿中央, 身側放置一只漆黑鐵制義肢,他一身簡單至極的黑衣,烏發極長,發尾在地面鋪開, 無端顯得凄美破碎。

這樣極致的黑襯托下, 他的臉龐幾乎白的沒有血色, 那副颠倒衆生的容顏在發間些許銀絲映襯下,流露出幾分凄哀孤冷。

“咚——咚——”

遠山鐘鼓響, 沉靜而蒼涼。

那響聲悠遠回蕩, 帶起一陣寂寥與蕭瑟。

傅沉歡始終閉着雙眼,手中溫柔小心地護着一個木盒。

蒼白冰涼的手指輕輕摩挲,每一下都帶了不可言說的愛憐。

他擰眉, 面色漸漸浮現幾分凄楚。

諾諾……

諾諾,我好想你。

傅沉歡濃密纖長的睫羽輕顫, 即便雙目緊閉,眉宇間的痛苦仍然清晰可見。

六年前,他已堅定死志,本欲誅盡仇雠雪恨後立即随她而去, 可蕭沖卻為他奉上一個木盒, 直言此中有她的願望。

是, 她留給他的信中确實提過有個木盒, 要他打開。只是當時他看完信心神俱碎, 一心疾趕回京,未顧得上這木盒。

直到蕭沖将這木盒交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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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沉歡微微低下頭, 仍未睜眼, 只越發輕柔地撫過木盒——棱角已經有些磨損, 變得圓潤平滑。

諾諾, 你究竟留了什麽遺願?

為何我嘗試千萬方法,卻始終無法打開這盒子。

你真的在這裏留了話給我麽……還是說,這只是你對我的又一次保護罷了。

若我放棄此盒,不管不顧去找你,你可會惱了,再不理我……

傅沉歡忽然擰眉,背脊微微彎下去,痛的幾乎喘不上氣。

有多少次輾轉絕望、點點品嘗痛悔的深夜,他幾乎要任性了結這條茍延殘喘的殘命,不顧一切去見她。

可始終有一線念頭牽絆着他——若是,諾諾真的有什麽願望,盼他為她實現呢。

那年在靈山寺,她送給他第一個平安符寫着:願佛祖護佑沉歡哥哥無傷無痛,一生平安順遂;願北疆西海邊境安寧,再無外侮;願我河山昌榮繁盛,海晏河清……

他睫根微濕,薄唇輕啓,聲音低的幾成氣音:“諾諾,再等等我,很快……”

很快了,你想要的,我都會為你奉上。

只是我太想見你,總是急于求成不擇手段,等見了面,不知你可會嫌惡我雙手肮髒。

傅沉歡将木盒抱進懷中,如同身墜寒窟之人汲取最後一點溫暖。

霍雲朗從外面過來,駐足向裏邊看了會兒,未走進大殿,只站在殿外恭聲問道:“王爺,車已經備好了。”

他猶豫了會兒,低聲道:“屬下方才從敬陵那邊過來,看見蕭沖了。王爺可要召他回龍州軍麽?”

傅沉歡閉目道:“看他自己。”

霍雲朗低頭,不再言語。

那事已經過去六年,但至今想起仍然歷歷在目。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蕭沖的眼淚,至痛至悔,萬念俱灰只求傅沉歡一刀斬了他。

雖然弟兄們私下裏調侃蕭沖取了個血氣方剛的名字,性子卻腼腆像個大姑娘,但其實大家很清楚,蕭沖是鐵骨铮铮的男兒,只流血,不流淚。

可是将軍卻不準他死,他要橫刀自盡也被攔下,最後蕭沖不敢抗命,只好心灰意冷自己去守傅氏祠陵。

霍雲朗惋惜多年,卻始終無可奈何。他與蕭沖都是當年将軍一手提拔上來的,視傅沉歡為主為兄。但因相比下蕭沖更細心謹慎,所以傅沉歡在京城多把他帶在身邊。

如若當年留下的是自己,就憑他腦子裏只長了這一根筋,他才不管小郡主說什麽做什麽,他只知聽命于自己的主将。

但現在說什麽也遲了。傅沉歡不可能主動要求蕭沖回來,蕭沖更無顏面對傅沉歡,此事大抵是無解。

霍雲朗看着傅沉歡孤寂的背影,張張嘴本想說些什麽,但言語終究蒼白無力。

罷了,他也不會聽。如此情深,自苦至此,只願小郡主在天有靈,看到将軍這副模樣能夠發發慈悲。

多在夢中,與他相聚。

……

黎諾這邊,還等着系統的答複。

可能是她問得太籠統,系統不知從何說起:“什麽情況嘛……嗯,現在是傅沉歡把持朝政的第六年,基本原著中發生的那些事都還按原定軌道前行着,就是比起原著死的人要多的多。唯一的不同就是傅沉歡做了攝政王,咱們的小皇帝男主算是傀儡。”

“你就當傅沉歡是個不是皇上的皇上吧,主要是他跟個定時炸.彈一樣,也不知什麽時候,會做出什麽事來。”

黎諾說:“這基本的我知道啊,我問你我的情況。”

系統說:“你穿書前沒看個人情況表嗎?不像你的性格啊,姐姐,你那麽熱衷完成任務的人。”

它說話煩人的很,黎諾只覺自己頭暈的症狀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重。

她有氣無力,“我倒是想看,我哪有時間看啊。前一天晚上告訴我非來不可,第二天早上就直接把我派過來了好不好?”

當然,黎諾心中也承認,就算給她充足的時間,她可能也沒辦法好好研究——第一次穿書的疲憊還沒有消散,說真的,到現在,她都有些打不起精神面對第二次的任務。

更別說還是那麽難的任務。

老孟上下嘴皮子一碰,什麽都說的輕松,呆在傅沉歡身邊,他身邊那麽好呆嗎?

她死那麽透,渣都不剩,以為是出去逛了個街回來那麽輕松,什麽都不用解釋麽。

現在想想,黎諾還是愁的頭疼。

系統還挺理解:“确實,這次時間有點緊。不過沒看也沒啥,為了給你最大限度提供便利,怕安排身份限制發揮,你這次是空白身份。等你回到傅沉歡身邊後,你的背景來歷就任由你随意編,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也不會有人拆穿。”

“沒有身份?”黎諾奇怪,“那我現在做的是什麽馬車?”

她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

這車隊不長,她身處末尾不起眼的一駕小馬車中。外邊樹木蒼翠茂盛,看了兩眼,黎諾隐隐覺得周圍景色有些熟悉。

“就是路人甲,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嗯……坐馬車麽,總比在荒郊野嶺醒來強。總之不重要,你只知道怎麽編自己身份都可以就是。”

黎諾幹笑兩聲:“你跟老孟一樣,真是說的輕巧。還奸詐。”

“哪奸詐?”

“我沒有親朋好友,也沒有栖身之所,無財無權的孤女一個。不依靠點誰,我這一時半會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這是怕我不去找傅沉歡,想辦法逼着我去。”

系統笑呵呵的,“這倒也是哈。關一扇門開一扇窗嘛,很正常,我看還是好處大于壞處的,不論傅沉歡問什麽問題,謊話都任由你編啊。”

才怪。

黎諾垂眸,長嘆一聲。

當時為了達到目的,也為了追求效果,死法不可謂不慘烈。讓她再出現在傅沉歡面前,她用什麽話來解釋這莫名其妙的重生?

就算給出再大編織謊言的空間又怎樣,傅沉歡是多聰慧的人,黎諾真的想不出,什麽樣的謊言能把他糊弄過去。

就算——就算有個完美理由,她活下來了,那這六年她又幹什麽去了?

一時半會兒捋不順,黎諾整顆頭已經從眩暈到一突一突跳着疼了。

“我想想吧,但先說好啊,再着急也別催我,沒有想出一個圓的過去的說法之前,我不能立刻跑到傅沉歡面前,我怕反而弄巧成拙。”

系統說:“那當然,我不催你。而且跟你說句悄悄話,我覺得主任他們有點杞人憂天。都過去六年了,要發生什麽早發生了。”

黎諾撐着額頭,認知倒很清晰:“話不能這麽說,我不是還作了個死嗎。”

她也不能完全不見傅沉歡,老孟有一句話說的對,她得趕在時間之前,把那個該死的盒子拿回來。

死而複生這件事,看她編一通,至少還有的談。

但如果傅沉歡看見盒子裏的內容,那她,連帶這個世界就徹底玩完了。

正發愁着,忽然黎諾感覺馬車停了。

她心一橫,打簾下了車。

不遠處站着群人,其中為首是一身白衫的年輕男子,身姿修長挺拔,如芝蘭玉樹一般。

他背對着她,正與随從吩咐着什麽。

似是聽到動靜,他回過頭來。

黎諾本漫不經心看着,一照面,忍不住微微挑眉——這男人跟傅沉歡長得好像。

并非神似,只五官略微相像,尤其眉眼,至少有五六分相似。

不過就這幾分相似,已經為他增色不少。但真若比卻傅沉歡的容顏,那就相差的遠了。

男子又回身吩咐了幾句,而後揮揮手遣散衆人,轉過身向黎諾走來。

“姑娘何時醒的?我手頭雜事多,一時忘了看顧你,既然醒了,就再服一粒解毒丹吧。”

黎諾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不清楚,心中暗道,怪不得自己頭疼欲裂,難受的要死,原來是中毒了。

她拿不準眼前人的身份,正琢磨怎麽開口時,那男子說話了。

他笑容和煦:“姑娘莫怕,我行至京郊時見姑娘暈倒在路邊,形容狼狽,還發了高熱。那一帶有毒蛇出沒,我見姑娘手臂處被蛇咬傷,情況兇險,需得立即救治。但……我着急趕路,無奈之下只得先将姑娘捎帶着。”

他這一笑,多幾分神采,眉眼更有些像傅沉歡。

黎諾那點心虛和慚愧鬼使神差翻上來,小聲說:“哦……多謝你。”

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這位公子,這邊落難之人如此多,你為什麽偏偏救了我?”

“有麽?我一路南下,只見到夏朝風土優美,河山富饒,從北境線到此,也只見你這一位落難之人。若袖手不管,只恐你性命有失。”

他這一段話信息量太大了,風土優美,河山富饒?這還是七天前……不,六年前的夏朝?連個難民都沒見到麽。黎諾心中隐隐閃過什麽,但快的沒抓住。

她注意力更放在後邊:“你是北漠人?”

“是,”白衣男子微微拱手,禮數周到,“在下姓雪,單名一個溪字。”

竟然是雪溪。

黎諾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車壁上的标志,果然是北漠皇族的龍雪标。她在這裏呆過半年,北漠皇族的圖騰長什麽樣,她是清楚的。

原著中北漠在傅沉歡雷霆手段下逐年式微,終于無奈低頭求和,并遣送一名皇子為人質,以表誠意。

而這位北漠四皇子也算頗有手段,在傅沉歡的統治下保住性命,又在黎玄景登位後與之交好,順利返回故國,最終走上至尊之位。

雪溪看黎諾動作,微笑道:“姑娘有眼力,不知是哪家貴屬?”

“不是,我就是一個漂泊之人,”黎諾笑着搖搖頭,“北漠皇姓與圖騰并非秘密,我……不是有心冒犯的。”

雪溪溫聲道:“姑娘客氣了。沒什麽的。”

他果然是個極溫和的人,見了真人,黎諾更有此感觸。

雪溪算得上金枝玉葉,心性竟平和善良到此,會對一平凡女子施以援手。不過想想也是,若不是性格溫和,與世無争,也不會被選中送來做質子了。

果然,沒有人是天生的反派,都是被逼的走投無路。

望着他的眉眼,黎諾總感覺自己像望着傅沉歡似的,看着看着又把頭低下去了。

說話間,一位侍從走上前:“瑜王殿下,馬車已修好,可以繼續趕路了。”

“嗯,”雪溪應了一聲,面色和藹地問黎諾,“姑娘可有歸處?若要進京,我可捎你一段。”

黎諾方才下車前已經找過了,自己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就算她暫時不想頂着這張臉進京也沒辦法。這荒郊野外,她連路也不認得。

現在既然雪溪開口,黎諾便厚着臉皮順臺階下:“那——多謝瑜王殿下。”

她坦率可愛,毫不扭捏做作。雪溪不由一笑:“不必客氣,還未請教姑娘名諱?”

黎諾微一猶豫:“……若若。”

雪溪未再追問:“若若姑娘,那便随我同行吧。”

黎諾重新坐回馬車。

她沒跟系統說,心裏默默把老孟罵的狗血淋頭:如果沒碰上雪溪,她可能真要醒在一個荒郊野嶺,到時候別說找傅沉歡,走到京城就是個問題。

但這念頭不過轉了半刻鐘,就被現實狠狠打醒了。

車隊剛剛起步,沒一會兒又停了。

這車剛修好,總不可能這麽快又壞,八成是遇了什麽事。黎諾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不消片刻就下車查看。

“瑜王殿下,出什麽事了?”黎諾看過去,雪溪手下的人都面色凝重。

雪溪倒臉色如常:“不是什麽大事,我們正行至靈山寺旁,恰巧遇到貴人。停下車,讓讓路罷了。”

靈山寺……對,這是靈山寺!

怪不得她剛才打簾一看,覺得外邊景色有些熟悉。

這靈山寺她來過幾次,尤其最後一次,為了讓傅沉歡更加刻骨銘心,她在這裏拜佛千遍,還為傅氏靈牌一一上香,對于周邊景致很是熟悉。

黎諾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升騰起來,心跳不受控制緊張加速:“遇到貴人,哪位貴人?”

“是夏朝的輔國攝政王,傅沉歡傅王爺。”

雪溪見黎諾怔然,以為她心中害怕攝政王氣勢,“不必惶恐,你只正常行禮。攝政王雖聲名可怖,但并非無聊之人,不會理會我們的。”

縱使心中再緊張,黎諾也被如此新奇的形容聽的呆了一呆。

她知道原書中傅沉歡的風評如何,有人說他手段殘忍,狠辣冷戾,更糟些的評價就是六親不認陽間人屠等等。

這還是第一次聽別人談起傅沉歡,卻是“不無聊”這種說法。

聽這意思,仿佛是傅沉歡不會為不相幹的人或事分去哪怕一個眼神,仿佛他只是一具沒有情緒的行屍走肉。

這樣的不無聊,換個角度想,竟有些可憐的意味。

黎諾不願意再想下去,将頭垂的非常低。

片刻後,傅沉歡的車駕從路的盡頭緩緩過來。黎諾的角度只看見沉重厚實的車輪,緩慢的碾壓過地面。

她恍惚地想:傅沉歡,他現在不騎馬了麽?

以前他雖然心性溫和從容,但骨子裏卻驕傲,不願示弱,即便腿傷未愈,行走時将斷肢磨損的鮮血淋漓,也不肯坐一坐馬車。

她有些出神地看那車輪緩慢轉動,在她眼前一格一格走過。

盛夏晚風忽起,少女發絲輕揚,清甜氣息散在風裏,馬車的車簾也輕輕浮動。

“停。”

陡然間,一道低啞沉着的聲音自馬車中響起。

那聲線不複往日清湛悅耳,只不過一個音節,都讓人覺得無端疲憊而沉重。

黎諾看着堪堪停在自己面前不遠處的車輪,更不敢擡頭,指尖漸漸發涼。

作者有話說:

評論前50發紅包~給寶貝們比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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