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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翌日清晨, 當馮太公在家中見到秦游恭敬地托着一個紅布覆蓋的漆盤走進室內時,那張宛如被曬幹的橘子皮的蒼老臉龐瞬間舒張開來,就好像是被放到水中泡了三天三夜一樣。

“現下算是有了你大父的六分模樣。”馮太公贊許地看着秦游, 發出滿意的感嘆。

絕口不提已經亡故的秦揚, 好似秦家就沒有這個人。

秦游并不接話,将手中的漆盤放到馮太公面前的桌案上, 後退三步, 俯身拜倒:“小子才淺德薄,僥幸救高君一命便得如此厚贈, 心實不安。

高君慨然有豪氣, 無愧侯門之後。小子不願使他專美于前,好叫他知曉我漢中亦有男兒丈夫。太公年高德劭, 信義昭彰,鄉人皆頌之。

今小子願将這五金盡數捐出, 為鄉人行一二善事,還望太公成全指點。”

馮太公不斷輕撚着自己微微顫動的灰白胡須, 顯然是滿意到了極點。

不接他贊揚的話茬是孝順, 卻直接在話中說成全指點,完全排除了拒絕的選項,間接回應了這份不見外的善意。

馮太公并不意外秦游的選擇。

畢竟秦游就是個鄉野黔首,高贲大模大樣送來的五金只能全了他自己識才豪爽的美名,卻忽略了另一個當事人秦游能不能守得住這份巨財。

這也是絕大部分世家子弟的另外一個缺點, 飄太久了不知道行走在地面上是什麽感覺,下意識地只會從自己的角度思考問題, 單想着讓自己的收益最大化。

馮太公本以為秦游總要在見識過那些拐着八道彎的鄰裏舊識上門借錢的醜惡面目後才會找上門的, 沒想到秦游轉天就來了。

五塊金餅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黔首百姓無疑是一筆能把人砸暈的巨款,可前提條件是要安于做一個黔首百姓。

但很顯然, 以秦游目前展露出的資質手段,是絕不滿足于此的。而想要求名得官,憑秦游的家世背景,五萬錢無異于杯水車薪。

所以還是把這五萬錢捐出來造福鄉梓為好,這樣又多一重仗義疏財、不忘貧賤的名聲,連帶着還能再擡一擡送錢的高贲,進而也算是交好了高贲那位縣尉父親。

至于找上自己,也是同樣的原因。

馮太公人老成精,門下的學生多有如秦游這般不甘現狀的。都想通過讀書受到貴人賞識,然後一飛沖天,成為坐車的貴人。

不過到目前為止已經盡皆屈服于生活,不是在縣中當了一個被上司揮來喝去的鬥食吏,就是繼承家族的生意,成為了賬房管事。

如果不遇到龍蛇起陸的大變故,他們這些人想要獲得夢寐以求的階層躍遷,少說還要奮鬥個四十年。

盡管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成功的被投資人,但馮太公卻從不拒絕幫上一把。

因為這是他信奉的生存法則。惠而不費的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呢?再說萬一要是有個成功的,那就是賺大發了。

馮家現在之所以能活得這麽滋潤,全靠着這幾十年攢下的好人緣。

作為被投資人,秦游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不過馮太公還是很好奇秦游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畢竟這幾天秦游所展現的應對手腕,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齡。

秦游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本鄉水系不豐,縱天公作美,十年也有一二小旱,因而游願鑿井護糧。”

馮太公一怔,連撫摸胡須的手都忍不住停了,好半晌才虛點着秦游笑罵道:“你這豎子,好深的算謀,吾豈是圖這一二錢財之人?”

秦游這才擡頭作懵懂狀,仿佛根本沒有聽懂馮太公在說什麽。

見他裝樣,馮太公也失了與他這個年輕人交流的興趣,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那就依你之意,過幾天吾自會招聚鄉老,言說此事。”

秦游也不糾纏,沖着馮太公一禮後便倒轉出門,正在門口彎腰穿鞋時又聽馮太公問答:“時下鄉裏聚資買田買桑,俱要立石僤,刻下名姓,以彰德揚名。

你一人獨資,又尚未加冠,刻名恐折福壽。你且說來,想以何種方式傳于後世,遺澤子孫?”

這個問題時秦游沒想過的,他站在原地想了半晌,露出一個馮太公看不懂意味的燦爛但帶着強烈懷念的笑容:“那就在井沿上刻一個五角星吧。”

馮太公拈須想了想,忽然贊道:“不料小子也有如此見地!而今五萬錢可打五口井,皆刻一五角星,正合太史公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一說,大大有吉啊。”

俯身穿鞋的秦游嘴角微抽,很想說一句自己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來着。但歷史就是這麽神奇,他也沒辦法,所以讓這個美麗的誤會持續下去也不錯。

馮太公似乎被這個話題給刺激到了,居然再度問向秦游:“本地風俗,鑿井築屋需束紅布告知鬼神。游,你想在紅布上繡什麽?”

秦漢之時的宗教還沒有形成體系,大流還是三代的巫祝體系,信奉的是萬物有靈,草木竹石皆可為神。所以像鑿井築屋這種改變地貌的事,均是有系紅布這一章程。

馮太公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這種事都是有着例行章程的,無非就是些什麽家宅安寧、六畜興旺、水流不竭的吉祥話,怎麽能因為秦游出了一個刻五角星的好點子,就指望好點子源源不斷冒出來呢?

沒想到秦游這次接話異乎尋常地快:“長者有問,小子不敢辭。若依小子之意,便在紅布上繡麥穗與鐮刀吧。”

秦游終究沒把錘子給說出來,畢竟在這個年代,錘子還沒那麽強勢。

馮太公稍一思索便連連點頭:“鑿井是為灌溉所用,的确适合繡上麥穗。可這鐮刀又是什麽意思?”

秦游頗為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小子只是覺得這鐮刀與麥穗不可分割……一時嘴快便說了出來。如您覺得有不妥之處,去掉便是了。”

馮太公才不信秦游這個精似鬼的小家夥會無的放矢,但秦游實際的原因遠跨千年,穿過歷史層層的迷霧,哪裏是他能想出來的。

所以心态通達的他很快便作罷:“雖然與祭告鬼神沒什麽關聯,卻也并無什麽不妥之處。鑿井之事既是由你一力承擔,那旁人便無從置喙。”

秦游連連點頭,像是把話聽進去了,實則心中在遺憾早知如此,必定要把錘子提出來。

有了這珠璧交輝的兩件神器加持,不知道是不是存在萬千神靈別說是不懷好意地來搗蛋,不被掃蕩一空就是福大命大。

每一件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這種順暢感令秦游的心情變得無比愉悅。

而他歸家不久後聯袂而來的馮氏兄弟,令他洋溢在臉上的笑容再度擴大。

“阿旗,阿恒,你們兩個怎麽來了?如果你們有話對我說,先前怎麽不把我攔下?難為你們還跑這一趟。”秦游語氣親昵,雙手攏袖站定,渾沒把兩兄弟當外人。

馮旗馮恒同樣報以大大的笑容,抱着一個小木箱的馮旗先說道:“昨日随高君前來,逃了早課。若不是大父有話要我等傳于大兄,我與阿恒還得在家溫書呢。”

“哦?太公可是有什麽忘記交代了?”秦游疑惑,雙眉擰成一個小小的疙瘩。

馮恒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直接把馮旗抱着的小木箱,連同自己手裏的幾卷竹簡一股腦塞到了不明所以的秦游懷中:“大父說阿兄你被生活磋磨太甚,市井氣過重,需要讀經好好滌蕩一下。”

“啊?”秦游大大的腦袋裏是大大的疑惑。

馮旗厚道,為弟弟做着注釋:“大父說,大兄你方才送過去的那五塊金餅換五萬錢綽綽有餘,這些零碎的五铢錢便退還于大兄。還有他必定會尋最好的打井人,一定能鑿出五口井,讓大兄你放心。

這三卷竹簡是論語的學而篇。大父說你基礎太差,須從最簡單的開始學起。若是有看不懂的,可以随時去家中請教他。”

馮旗在來秦家的路上就被弟弟講明了大父如此做的深意,所以此時只說那些可以擺在臺面上說的。

小木箱和竹簡堆在一塊,沉甸甸地很壓手,而秦游則是興味的一挑眉。

備旱是他選擇鑿井明面上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則是鑿井很考驗鑿井人的眼力與經驗,稍走背運,就是顆粒無收。

于是這種存在概率的事,最容易出現黑賬。

如果馮太公膽子夠大,完全可以裝模作樣鑿出五個不出水的井眼,把大半錢財收入囊中,算是他在虛名之外送的另外一份暗禮。

結果馮太公不僅态度鮮明的拒絕了,居然還把光明正大吞下的錢幣兌換差值給退了回來。

這就是馮家一個外來戶能在成固縣混得風生水起的內核所在嗎?

馮恒小大人似的聲音适時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大兄,大父還說,要你不要想着拒絕。拿着這些錢去為自己和姐姐置辦兩身衣裳,不然到時候面上須不好看。”

秦游還真想把錢還回去,讓事情做到底的,但一想到芸娘那件補丁疊補丁,已經漿洗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裙,他還是把懷中的小木箱抱得更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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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看到我身後的這口井呢,就是昔年梁高祖親手開鑿,兩千年井水不竭的梁公井。

原井沿上刻着的五角星和文字,在京朝時被戰亂損毀,建國後在一馬廄中被發現,經修複的原件現存于國家歷史博物館,上個月的梁朝主題展覽還在展出。

現在這個井沿是京朝重立的,上面只刻了五角星,形狀比原版的要稍大一些。據史學家考證,這個井沿是高祖首次展露出對五角星的強烈偏好,後來赤星軍頭頂的赤星也是由此而來。

因為現在不是過年,所以大家是看到系在井轱辘上的紅布已經有些褪色了哈,不過還是能清楚看到上面用黃線繡的鐮刀、錘子與麥穗,同已經出土的諸多赤星軍軍服的設計理念是一模一樣的。

還有不少家長帶着孩子來這求一碗井水點在額頭和四肢上,據說這樣可以消病去祟,無災無難。——探險旅游區up主·你說我走《城固行·梁高祖龍興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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