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愛我

第49章 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愛我

孫錫租的公寓距離樂勝煌只有十分鐘左右的車程,跟他在北京出趟門動辄一小時起相比舒适多了,趕上天氣好,他也會步行上下班,就算開車,也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

但今天不同,他上了車後接連變道,險些壓線,連續超過兩輛車頂閃着富安商城廣告牌的出租車,惹得後面一陣怒罵喇叭聲,不管,咬着牙暗暗發誓在五分鐘之內開回家,越快越好,一刻也等不了。

可身邊的人卻有不同意見。

剛過了一個紅綠燈,餘九琪抓着身前安全帶,小聲說孫錫你停一下車。孫錫自然沒停,以為她被身後叫嚣的喇叭聲吓到了,說沒事,不用管,讓他們罵去吧。

“我餓了,我想吃飯了。”小九淡淡說。

“回家我做。”他簡短回。

“我不想吃你做的。”

孫錫眉眼壓了壓:“那點外賣。”

“外賣送來就不好吃了。”

“你想吃什麽?”

“麻辣燙。”小九轉向窗外。

孫錫也轉向她那一側,看到窗外正好路過一家老式麻辣燙店,再左右掃了眼,這條街都是服裝專賣店,能吃飯的就這一家。

眸光在旁邊人的側顏上定了定,見她對着窗外,餘光卻打量自己,心下便有了判斷,明知她是故意随口找個地方要下車,還是如了她的願。

麻辣燙大概是除了燒烤之外,在東北最受歡迎的平價食物,本是南方來的街邊菜系,到了這裏,落地紮根,配上糖醋蒜和大量香鹹麻醬,居然反向輸出成為一種獨特的地方快餐。

但孫錫并不喜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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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點了幾樣蔬菜炸串,餘九琪倒是認真選了不同種類的主食面條和青菜丸子,端上來熱氣騰騰,醬香濃郁,滿滿一大碗。

他們坐在不臨窗的角落裏,孫錫喝了一瓶礦泉水,吃了點炸土豆片,就坐在那看着她,桌子很小,什麽都看的真真切切。

她吃得非常慢,埋着頭,熱氣熏在濃密睫毛上,燈光下近距離看,像是染了一層黛色的墨,顯得眼神潤而剔透,也凝重了幾分。

畢竟在一起分分合合這麽多年,他清楚他的女朋友此刻在磨蹭時間,在思考,在邊磨蹭時間邊思考。他很想催她快點吃,又覺得不禮貌,可忍着,胸口仿佛要炸掉般憋悶。

左右看看,店裏人不少,好在坐的稀疏,小聲說話別人未必能聽見。

那好吧,那就在這,他看着對面佯裝平靜卻心事重重的人,告訴自己盡量沉穩,盡量理智,把那些不為人知的精神折磨和幽暗情緒原原本本告訴她,她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人,我理應坦蕩,不該藏匿。

于是沉思片刻,突然開口:“餘九琪,你至于嗎?”

小九放下筷子,錯愕擡眸。

孫錫難以相信剛才那句語氣僵硬的話是自己說的,更不懂為何又追問一句:“你至于懷疑我嗎?”

他一向讨厭自己這種武裝嚴密咄咄逼人的樣子,尤其對她,可這種面對兇險本能的防禦機制,保護和麻痹了他這麽多年,已經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了。

寧願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憐。

孫錫忐忑地看着小九,恍然有種悲哀。

“懷疑你?”小九問。

“懷疑我不夠愛你。”

他突然舒坦了些,仿佛重新拿回了這場博弈的籌碼,手握着寫滿了委屈的道德勝券,抹平了剛剛的惡劣,挺直了腰杆等待她的答案。

可她只是垂眸片刻,扯紙巾擦了擦嘴,說我吃完了。

“走吧。”她又說。

孫錫掃碼結了賬,跟她一前一後走出麻辣燙店,到室外小九就站在路邊,把圍巾重新繞了兩圈,遮住下巴,并沒有朝街對面的車位走,而是停在那。

然後突然叫住大步走向對面的人:“孫錫。”

他回頭,看她。

小九聲音不大,柔和說:“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今天去浴池住。”

孫錫胸口鈍重:“什麽意思?”

小九眼神躲了下,解釋:“我看三叔這兩天心情不太好,我想去陪陪他。”

“改天行嗎?”

小九說:“我就住一宿,明天回去。”

其實分開一宿也無妨,或許對他們這種別扭狀況更好,可孫錫莫名心焦,覺得手裏那把沙在緩緩向下流淌,抓也抓不住。

一輛出租車停在小九面前,司機搖下車窗,問她走不走。小九說走。正要去上車,孫錫突然兩個大步過來,彎腰,拍了拍車門,沉聲對司機說她不走,你走吧。

司機還看着小九,問到底走不走啊。孫錫那陰狠勁又上來,說聽不懂人話嗎,滾。

等那出租車開走後,他扯着小九的手腕,往對面拽着走去。

還沒走到車位,餘九琪突然甩開他,也急了,幹脆說出來:“孫錫,我今天不想回去。”

孫錫看着她:“為什麽?”

她猶豫着說:“你現在情緒不好,我怕跟你吵架。”

孫錫問:“你不是要看那些信嗎?”

小九說:“我沒說要看。”

孫錫又去牽她:“走,我讓你看。”

“我不看。”

小九躲開他,孫錫再去牽,小九幹脆後退兩步,無奈大聲說出真實想法:“孫錫我真的不想看!我不敢看!”

孫錫意外,低頭看着她埋在圍巾下的臉,小小的,在零下的夜裏被凍的透白,只一雙杏眼沁着兩抹紅,委屈,又帶着些怒意,微微掀起眸子,看向自己。

他有一瞬驚心動魄的恐懼,多年的默契讓他預料到她接下來的話是炸彈,是刀子,是擊潰他佯裝強勢的箭,所以當她說出來時,就像惶惶等待的審判終于落定,他恍然有一絲輕松。

小九迎着他,說出壓在心裏幾天,讓她惴惴不安卻不敢提及的事情:“前兩天,丁滿光離開石城之前我見過他,溫都水彙有一個熟客是治療兒童腦瘤的專家,我介紹給了他,然後他就感謝我,說祝福我們,又随口提起來,說他探監時孫譽文提過,他一直知道我們的事,說他在信裏鼓勵過你回來找我。”

眼底兩抹紅更濃了些,問:“是嗎?”

街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天冷,偶爾路過的也是悶頭疾行,孫錫洩了氣一般,重重吐出一口白霧,身子倚在車頭,弓着背,不知怎麽,眼神落在地上,突然笑了。

他笑的凄然,恍若游神。

然後自言自語般說:“他還真的……往死裏折磨我。”

小九聽出這句話的寒意,極不忍心看他這般,走上前一步,想說什麽,還沒開口,孫錫斂眸看她,明晃晃的坦率。

沉默片刻,他主動,把那句話延展開來。

“三年前,他生了病,我奶從婷婷那裏拿到我的地址,告訴了他,他就開始給我寫信。”孫錫頓了頓,蹙眉,帶着點嫌惡說,“講他的成長經歷,講他跟我媽的事,又一遍一遍重複當年案子經過,他們如何作案,作何被捕,他又是如何服刑,他說虧欠我,沒有陪我成長,想讓我了解他,就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他眸光撇向遠方,片刻後,再回到她身上,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九,可能是那時候你剛離開我,可能是我太不甘心,太好奇了,我就把那些信都看了。從拆開第一封信開始,我就沒睡過好覺,只要看到他的字,生理性的想吐,可又忍不住……一遍一遍看。”

輕吸一口氣,孫錫揉了揉眼睛,繼續說:“從那時候起,他就一封一封信的折磨我。”

“一共 19 封信,從第 5 封開始,他就給我灌輸那個念頭,讓我去贖罪。”

“他從奶奶那裏知道我們小時候的事,他說我做得對,我應該保護你,這根手指不算什麽,說他為我驕傲。他說沒有什麽比愛更能彌合仇恨,然後就勸我回來……”

孫錫看向小九,小九自然接過來:“……回來找我?”

他沒有回應,默認,轉而狠狠揪起眉心,像是努力壓着什麽,說:“你是知道的,我出生起就沒怎麽見過他,兩歲的時候他入獄,我對他的印象都是別人打我罵我的時候說的,我奶和我叔添油加醋跟我描述的,電視裏網絡上誇張的報道的,我根本對他……”

孫錫停住,垂下頭,抿緊唇,身體極其痛苦地繃着一個僵硬的姿勢,再看向小九時,那張優越的臉在夜色下混沌一片,他似極艱難的,幾經輾轉,才壓着聲音,字字沉重地吐出那些困擾他許久的精神折磨。

“我一直覺得,我應該非常非常的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不會無家可歸,過這樣鬼一般的生活,我也不會一次次跟我愛的女孩分手,連得到她家庭認可的權利也沒有。”

“可是九,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控制不住,對他好奇,被他影響。”

“我從不肯接受他,可他好像就在我的身體裏。”

“他讓我覺得自己肮髒,可恥,活該,我活該不配……”

在孫錫說出後兩個字之前,餘九琪突然兩步上前,到他面前,用力捧起他的臉,狠狠讓他看着自己,讓他停下,讓他回神,然後擡手把他未掉出來的眼淚快速抹下去。

滾燙着,遇到冷空氣,指尖瞬間冰涼。

孫錫把那冰涼手指拿下來,握在手裏,站在那條不算寬敞的小城街道,兩旁枯掉的榆樹上挂着慶賀春節的彩燈和燈籠,修長身子倚着漆黑車頭,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拉到身前,凝視她,在剝開自己的痛楚後,鼓足勇氣面對一切。

餘九琪下巴從厚厚圍巾裏擡起,仰頭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的男人,忽然無比自責過去沒有真正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被父親和血緣折磨碎了的靈魂,她知道他沒那麽容易擺脫,所以曾經盡自己所能去接住他,可還是低估了他下墜的重量。

她描摹着他的臉,回想着他年少時代的消瘦和陰郁,又勾勒此刻的成熟和鋒利,很自然的,想起他們陪伴成長的那些歲月,歪着頭,對他說了一番或許沒那麽圓滿,但字字真誠的話。

她說:“孫錫,我從沒有懷疑過。”

他眼神閃了閃,似詢問。

她就答:“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愛我。”

小九鼻子一酸,接着說:“我們一起翻來覆去被命運折騰這麽多次,我怎麽還會懷疑這件事呢?我很确定,我這一生,都不會再遇到有人像你這樣愛我了。”

孫錫緊緊握着她的手,明明身後有支撐,卻像把所有力量依托在她身上一般,不肯松。

小九被他攥的生疼,忍着,又說:“但是我最近剛剛從一個囚籠裏走出來,我知道帶着負罪或者恩情的愛是小心翼翼的,是卑微的,是沒安全感的,很累的,我用了二十幾年才鼓足勇氣走出來,我知道那有多難。”

“我不希望你也帶着這種束縛和枷鎖,戰戰兢兢去愛一個人。”

“孫錫,因為我也很愛你啊。”

“我非常非常愛你。”

“我這一生,也不會像愛你一樣去愛任何人了。”

“所以我不想看你像我過去那樣,辛苦。”

孫錫把頭砸在餘九琪的肩上,力量徹底給她,手滑下去,小九卻接住。

他就那樣重重落在她薄薄肩頭,在寒冷深冬街頭,無聲哭泣,逐漸平靜。

沒有人聽見他的哭聲,就像沒有人聽見他靈魂的震蕩。

只有一個安靜的女孩,飽含熱淚,看着停在肩頭的倦鳥。

……

小九在溫都水彙住了三天,那三天,他們沒有見面,但一直保持聯系,就像過去一樣,就像任何情侶一樣,分享無聊瑣碎的日常。

小九每天給孫錫發三餐照片,再問問他都吃了什麽,順便點評一下他過于湊合的習慣,甚至會直接點個健康外賣送到樓上。

孫錫每天醒來和睡前都會給她發信息,他醒的早,睡得晚,往往隔了很久才得到回複,但從未缺席。

當別人問起你最近怎麽沒去樓上找男朋友時,小九說太忙了,年前誰不沖業績啊。

別人問起孫錫這個問題時,他就瞪回去,意思關你屁事。

但他們都沒有主動約過對方,或者聊起那天晚上的震恸,他們默認這場既不是分手,也不是冷戰的短暫分別,是為了厘清自我,更輕松的面對未來。

或許餘九琪是這樣想的。

可孫錫卻并沒有他表現的那麽冷靜,他依舊混沌,慌張,和迷茫。

于是在沒見到小九的第三個晚上,他跟着幾個客人喝了點酒,出去買盒煙,正巧路過溫都水彙正門,忽然就停住了,他沒有喝醉,只是一個沖動,清醒着走了進去。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溫都水彙,畢竟是樓上的老板,又是餘小九的男朋友,很快被認出來,他忍着異樣的目光,買了張普通的套票,領了手牌,拖鞋汗蒸服,和洗漱用具。

把東西存好,沒換衣服,順着那座金碧輝煌的旋轉樓梯,直接上了二樓。

也沒人引導,就摸索着,找到了那間辦公室。他知道小九日常就在裏面辦公。

猶豫了一會,但也不是太久,帶着一股強烈的思念和召喚,敲了敲門,沒人應。又敲一遍,依舊沒人應。就在他以為撲了個空時,門內傳來一聲洪亮的男聲,進來!

幾乎立刻,孫錫就聽出來是餘凱旋。心有忐忑,但門是他親自敲的,刀山火海也得親自闖。

推門後,一眼看到餘凱旋系着一個巨大白色護腰腰圍,平躺在沙發上,歪頭看見是孫錫,只愣了一下,沒什麽異樣表情,就像随便接待個來訪者一樣,朗聲說進來啊,把門關上,外面鬧哄哄的。

孫錫聽話關了門,杵在那,他能感覺到餘凱旋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卻沒敢直率回應,只垂眸打了個招呼:“叔。”

這時身後突然有人過來,嘴裏叽哩哇啦的念叨着什麽游戲,孫錫轉頭看了眼,認出是小九的三叔,幾乎下意識地,偏過頭,躲着他,像是怕被看見的怪物。

餘凱旋見到,立刻呵斥:“老三,你出去玩去!去給我抓兩個娃娃回來,我要海綿寶寶!”

孫錫低着頭,讓出位置,等三叔雀躍地出去後,才暗自松了口氣,忽地一陣自我嫌惡,那些令他羞恥的血液又在脈搏裏流動起來。

他恍然失措,不知為何來,為何站在這,正想打個招呼就走時,已經觀察他一會的餘凱旋先開口。

“你過來一下。”

孫錫看向躺在沙發上的人,沒動靜。

餘凱旋皺眉:“過來,幫我翻個身。”又說,“躺着累挺。”

孫錫馬上會意,大步過去,慌手慌腳,扶着餘凱旋的腰圍,他撐着胳膊,可翻身還是費勁。

餘凱旋看他一眼,扯嗓門說:“你不用按着我腰,扶我屁股就行,使點勁。”又瞄他一眼,“怕啥,都脫過我褲子呢。”

孫錫抿唇,心裏不知為何,湧過一絲暖流,用力随着他搬動下半身,幫餘凱旋調整了一個側躺的姿勢。

餘凱旋拿着個抱枕,墊在胳膊下,下巴點了下對面小沙發:“坐。”

孫錫聽話,局促坐下。

餘凱旋的角度,正好直視他的臉,就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緩緩開口:“找小九的?”

孫錫點點頭。

“她跟她紅姨去買年貨了。”

孫錫又點點頭。

餘凱旋頓了頓,問:“你過年去你叔家嗎?”

孫錫看他一眼,搖頭。

“那咋過?”

孫錫開口:“在樓上吧。”

“你以前在北京呢?”

“在酒店過。”

餘凱旋沉默一會,依舊盯着他的臉,突然問:“你今年 27 了吧?”

孫錫詫異地看向他,默認。

“還很年輕啊。”二凱哥皺皺眉,說,“別老氣橫秋的。”

孫錫急急吐出一口氣,眼睛熱辣,他從沒有過這種感受,被一個與他父親同齡的人一句話戳中,埋下頭,不吱聲。

餘凱旋沒放過他任何小細節,看着他,想起漫長時光背後的那場殘酷,不知為何,沒再覺得冷冽,而是一種與宿命抵抗失敗後的無奈。

“孫錫。”

孫錫艱難擡頭,抿了下眼角。

“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孫錫錯愕地看着他。

“你兩歲那年,是我從山裏把你抱出來的。”

餘凱旋沉沉嘆口氣,眼眶潮濕着,看向那位年輕人背後的窗外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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