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番外

番外

我和娘是逃到柳州的。大家都以為我們家鄉逢了旱災,沒了吃食,才逃難至此。可我知道。我和娘逃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我娘是被兩百斤大米賣到我爹家當續弦。我爹是鎮上的屠夫。那把殺豬刀在他手上可謂是風生水起。人人看了都得叫一聲好。可那刀在我娘這裏,就是可以随時奪人性命的兇器。

我娘從街坊們的閑言碎語中得知,我爹的第一任老婆就是被他酒後戲耍刀刃,不小心誤傷,失血過多而亡。我不知道我爹會不會酒後耍刀,但我知道,我爹喜歡酒後練拳腳。尤其是單手就能拎起我娘,再一手一個巴掌,一腳踢到牆邊。而這個時候,我總是藏在被子裏,閉上眼睛,捂着耳朵,不看不看,卻不能不聽不聽。我娘的聲聲嗚咽,是睡眠曲,卻久久不能讓我安睡,反倒總從夢中驚醒。

有一日,我爹又出去和朋友喝酒了。留下一盞油燈,我和娘都睡了。不知幾時,他一腳踢開門扉,大喊一聲我娘的名字,然後就直徑沖到榻前,将還在被子裏的我娘,一個抓小雞似的,甩出了被子。我坐起來睜開眼,看着我娘蜷縮着身子在桌邊叫喚。她看見我,直遞眼色。我吓得逃回被子裏。

我只記得我爹的最後一句是:“你個狐媚婊子,又在給誰暗送秋波。不要臉的臭腌臜。”

不一會兒,被子從我身上滑落,我娘坐在我跟前,臉上有淚痕,還有血痕。我想瞥過去,她又匆忙丢了手中的刀,發出哐當一聲。她安耐住眼裏的淚,擺正我的頭,安慰着:“別看。娘這就帶你走。”說完,她包不住的淚還是落了下來。她用血手擦掉,然後匆忙地抱起我,将我按在她的肩頭,窸窸窣窣,離開了家。

好奇使然的我,還是從眼睛縫裏看到了我爹。他撐大了眼珠子,躺在血泊裏,目送我們離開。

我娘抱着我一直跑,颠簸的路,看不清的夜景。我也不知道我們走到了哪兒。黎明破曉,我娘不顧饑渴,繼續往前沖。直到她發現了一群逃災的難民。我們蓬頭垢面,衣衫褴褛,混入其中,進入柳州,落腳在寺廟邊。每日靠別人點滴的施舍度日。

娘千叮咛萬囑咐,我們不可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然會被送回去。一想到還有可能回到有爹在的家,我就怕的打哆嗦。閉上小嘴,堅決不說我是誰。

只是沒想到,又有一日,我娘出去讨食。我從太陽東升到西落,再到月亮都走了。我娘都沒有回來。從那以後,我連丁點口食都成了生命的劫難。

直到有一日,一個長得漂亮,也打扮得漂亮的小姐問我要不要跟她走。我瞧見她身後跟着的小姐姐也不比我大多少,可穿的衣服可好看了。我便點頭答應了。從那以後,我便踏入了花容坊的大門,成為了她們的家人。

進門後,我才知道這位小姐是花容坊的主人,我們都要叫她花娘。而跟在她身後的小姐姐叫粉兒,只比我大三歲。花娘為了不讓我留戀過往,重新給我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若竹。青青箬竹,不懼風雨。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我很喜歡這個全新的開始。

為了不辜負花娘,我學得最認真,練得最苦。就連粉姐也甘拜下風。學子寒窗十年,我努力十載。總算成為了對花容坊有用的人。

很可惜,粉姐因為一場疾病,落下病根,不能出場。花娘打算把她賤賣了。這讓我不禁想起了我娘。而且我非常不舍陪伴我一起長大的她。苦求之下,我承諾不留一文銀錢,永不出坊,才将她留下,納成了我的侍女。她進了我的院子笑道,這叫一樁還一樁。因為廟前的我,最先是被她發現,告訴了花娘。她給了我入坊的機會,換了她留坊的機緣。經她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花容坊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是我新的開始,也是我餘生的歸宿。

可當她知道我和花娘的交易,便哭紅了眼,說着怎麽也不要連累我被困花容坊。我卻告訴她,是我不願意離開花容坊。因為這是我的家,這裏有我的家人。她聽了,哭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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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長,恩客們都是喜新厭舊。而花容坊的好姑娘們一茬接一茬。我便每月十五都去廟上上香,希望神佛保佑,我能護住我倆,永住花容坊。

也許是神明聽到了我虔誠的祈禱,一日回家時,路上偶遇一老歐。見她磕破的膝蓋,便攙扶着她坐在一旁,并不怕污穢,用繡帕先給她包紮。然後帶她回城看大夫。她感恩我的善意,将身上一只黃色的簪子贈給我,并悄悄告訴我,此簪用血水浸泡,再佩戴,可保駐顏。

我問她為什麽不自己留着。她說悅己者已去,自己也無心對鏡貼花黃,便取了此簪。沒了血水的滋養,就褪色了。而她見我愁容滿面,又聽聞我出生花容坊,便猜到我是極重容顏之人。彌留之際的她無所牽挂,便以此饋贈。

起初,我用雞鴨之血無用,本想再試自己的血,恰被粉姐撞破。她知曉了,便以身試險。畢竟,她不需要姣好的容顏,絲綢般的肌膚。

當被血水浸泡的黃簪,一夜過後,果真變為青色。我戴在發髻。粉姐直呼好看。那一日,我的恩客們對我戀戀不舍,蜜語不斷。

吃到甜頭的我們,開始滋養青簪。但滿月過後,青簪開始褪色。單靠粉姐一人的血水不夠。她便以神魔之說吓唬其他小妹妹。她們趕緊放血求救。自此後,我成了花容坊的招牌。一連幾次奪魁,名聲在外。

花娘怕我一家獨大,生出異心,便精心培養了靈動的夕月。可人事哪能左右天命。花娘的心頭好,夕月,也敗在我的名下。傷心的夕月坐游船散心,被暗訪的梁王看上。花娘本不想放,卻不得不放。而花容坊因為我的絕美容顏,好名聲從柳州傳遍整個京夏。花容坊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粉姐也仗着我的名氣在坊中有了底氣,屢次當着姐妹們的面,駁了花娘的面子。花娘治不住,氣病在榻。粉姐借照顧之際,威逼她讓賢。她不肯,更是橫道:擇日就賣了花容坊。

心寒的粉姐幹脆心狠,給她的藥裏繼續下藥。

我發現粉姐暗盒裏多了毒藥,立馬有所猜想,便阻止花娘繼續用藥。好在她吃的不多,但咽喉發不出聲,神志也開始錯亂。看見我,她不分青紅皂白,向我撲來。掙紮之間,青簪不慎掉落,劃破了花娘的臉。她倒在地上抽搐。奇怪的是,她的臉皮肉因為這道小小的口子分離。

趕過來的粉姐将門鎖好,看着花娘垂死掙紮,看到皮飛,便蹲在她的身旁,輕輕一扯。這一動如撕紙一般,開了一大塊皮肉翻飛。吓得我倆都不敢靠近她。也不敢冒然出去。只能守着這個無聲的秘密。

不過一個時辰,花娘皮肉潰爛,整張臉不堪入目。再探鼻息,已無生氣。我倆靠在一起,守着屍體過了一夜。第二日,她想起身去自首,被我拉住。我告訴她,既然錯了,就将這個錯誤繼續下去,作為僅剩的家人,我倆不能放棄彼此。就像我娘,抱着我逃了一路。

我倆合力把屍體臺上鋪上。用一方錦繡花紋的濃香手帕遮住她的爛臉。冷靜下來的粉姐開始模仿花娘的筆跡留遺囑,讓我掌管花容坊。而我,将地上的血跡、打鬥痕跡清理幹淨。她悄悄離開。我則醞釀情緒,開始嚎啕大哭,引來了衆姐妹。大家見我撲在鋪前大哭,她們自然知曉花娘已去,也跪下痛哭。随後而來的粉姐夾在她們中間也在落淚。

有了花娘的遺囑,再加上我在坊中的地位,大家沒有多少疑慮。花娘順利下葬,我也順勢接管了花容坊。而頭上的青簪,居然餘月都沒有褪色。我的恩客也更加迷戀我的美色。我和粉姐大膽猜想:它生剝皮肉,更滋養。

從這件事過後,粉姐便想巧立名目,讓那些想逃出坊的叛徒們犧牲自己,成就花容坊的永世。而我不反對,只是不想她再為我沾染血腥。便以真想告知,我爹是屠夫,我會動刀;我娘殺了我爹,我能狠心。聽完我的身世,她的眼裏不是驚訝與鄙夷,而是心疼與惋惜,抱着我直呼:日後有我,花容坊就是我們的家。

冰封的我經不起她的暖心,必須承擔起劊子手的角色。而她,負責引誘她們入局,善後。為了更好地善後,我們将竹園變成墳冢。讓她們人也好、魂也罷,都要留在花容坊。朵朵成花的繡球,是我們一直的追求。

只是沒想到,正當我們準備十連奪魁,寫下不可逾越的歷史後,就金盆洗手,單單管理好花容坊。卻被幾個陌生人發現了本該入土的秘密。

而我,不能連累粉姐,更不能丢了花容坊這個家。只要我說了該說的,做了真的做的,證據确鑿而又死無對證,衙門總能寫好這篇罪狀。以一人而保全大局,我死不足惜。只求我的粉姐,我的花容坊,朝朝暮暮,年年歲歲,如枝頭的繡球,繼續百朵成花,花開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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